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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简单,风格整洁的厨房里,马安手中菜刀亦跳动着整齐的节奏,一块猪五花肉很快被切成一排薄片,却还能摞成整块肉的形状。等他将切好的肉片单独盛起,又舞动菜刀拍了几个青椒切成一盘瓣,大锅上蒸的大竹筒边沿已经开始喷薄米香了。
筒中米饭已有六、七分熟,马安取了厚布套戴在手上,将大竹筒搬到灶上另一口锅上头。这口锅在灶台上靠后的位置,火力较弱,平时不是用来烧外洗的热水,就是用来蒸饭,今天也不例外。摘掉手上防烫的布套,把前锅里的热水舀到一只铁壶里摆去一旁炭炉上,马安便开始炒菜了。
菜都是先切好配碟,接下来炒的过程相对就简单了。
莫叶坐在灶前小凳子上,照旧当起火工,从儿时起,她便不觉得这是什么掉身价的事,反而觉得颇为有趣。她很喜欢那种将生冷食材烹制成热腾腾饭菜的过程,美味的食物给人口味上的满足,更能带给人充足活力,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紧接着,她就想起了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她忽然禁不住叹了口气。
切菜配菜刚忙活完了的马安正好朝灶下看过来,热锅内菜油滋啦啦的响声就在耳畔,他本来听不到莫叶的叹息声,但他能明显看出她情绪上骤然低落下去的那种变化。
未有犹豫,他即刻问道:“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莫叶随口应了一句。这是京都生活使她养成的习惯,如今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有什么就说什么,连对熟悉的人也关上了心门。
然而此时坐在灶前,灶膛里温和的火光映照着,手里拿着干柴禾,面对马安投来的目光,她又忽然意识到,这里与京都不同。眼前的这个人,是这世上少有的那几个能让她敞开心门诉说的几个人之一。只略微迟疑了一下。她便又开口说道:“想起师父做饭时的样子了。”
“马叔,我原本以为,你的厨艺会与他一样糟糕透顶,不想原来你是一直深藏不露啊。”为了避免这个话题陷入某种冷寂局面。她很快又把这句话带到另一个阶面。
“凭我原来的手艺,其实连你师父都不如。”马安轻声一笑,“他至少能把生米煮成熟饭,换做我出手,大家就只能吃到夹生米锅巴,还是黑色的。”
莫叶心里的那丝低郁很快就消散了,被马安的话逗乐,也笑着说道:“马叔,你又在抬举他了。我师父那是把饭作粥煮,换做是你。往米里多放些水,还不一样能煮熟?这种厨艺,五岁孩童都会的吧!”
“你说得没错,不过,凭他做过的事情。就算我能在厨艺上胜他,也仍旧愿意在这件事情上故意抬举他啊。”马安感慨了一声,见油温起来了,便将切好的蒜沫放入炸香。锅中的声响更甚刚才,随后,马安的声音混着这嘈杂又传来:“我的厨艺也是最近这三年里练出来的。三年前你小婶婶怀着第一个孩子时,害喜得狠。我没什么能帮得上她的地方,便想到学习这个。如今再说及此事,我也不禁有些得意,原来我还有这门天赋,以前从未想过这么做,倒未曾发现。”
得知此事还有这么一番曲折。莫叶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想,打趣说道:“那么,马叔有没有打算过,去开一家菜馆?凭这门手艺,生意兴隆不成问题啊!”
“就算我这么做了。她呀,铁定会每天包场子,还是少些折腾吧。”马安呵呵一笑,见蒜香炸得差不多了,就端起那碟切得均匀的五花肉片倒进锅里,握着锅铲轻微翻动按压,同时接着又道:“我的厨艺其实是会认人的,除了对她,我才有这个耐心,别的人就算了。”
他这淡淡一句话,却让莫叶感受到了一股绵而厚的感情。
是怎样的情,能让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甘愿终日与锅碗瓢盆为伍,并且乐在其中?这种情,不言而喻,令旁观者亦为之动容。
而看着照顾自己长大、就如自己亲叔叔的这个男子,在而立之年能有此合乎他情意的归宿,莫叶心里由衷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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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安熟练的把握着食材的熟化过程、以及盐酒酱料的分量,而莫叶则在灶下熟练的把握着火候,这样的配合的确能省事不少。等三个素菜、四个荤菜炒好,放入厨房另一角温菜的竹笼里,眼见蒸饭的时间还有盈余,马安便同意了莫叶的请求,最后一道汤由她来主厨。
“不能顺着这道纹切,要纵切,斩断肉筋,口感才能细腻;用豆粉调制,加少许盐和料酒,能去腥,口感嫩软些;水开了再倒下去,水二开才能动锅铲,这样覆在面上的豆粉不易散开在汤里……”
马安换了莫叶烧火的位置,但他丝毫没有大意于对莫叶的指导。
在他的指导下,莫叶也总算切好猪肝,烹制成汤,盖上锅盖,只等汤水再沸一次就可以起锅了。
一直站着烧火的马安也坐回凳子上,一边慢慢往灶膛里添软柴,一边温言说道:“猪杂腥膻味重,一般都是最后一道下锅菜。不过,这东西尤为补养气血,你若是不怕这膻,时常进食一些是不错的,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莫叶怔了怔。
她知道自己的体质不存在任何问题,且经过去五年的药养,已经变得极为强韧。至于气色问题,多少还是因为在京都折腾了半个月所致,要恢复起来也快。她曾跟着叶正名短暂濡染医理,医理的世界不分男女贵jian,她当然也知道,气血亏虚是女子常有的虚症,但经过她的自我观察,早已判定这种症状与自己无缘了。
然而她不可能向马安解释这么多。
经过不到一天的相处,莫叶隐约意识到,有一些事情,似乎连马安也被瞒过了。他们分开的三年,马安过得很安闲,莫叶不想为一件还未确定的事情。去扰乱他的生活。
于是她对马安的建议只是微笑点头,说道:“马叔,你说的我记住了。”
“嗯……怎么突然变乖了,不再着了机会就取笑叔叔了?”马安抬起头看向站在灶台旁的莫叶。他的眼神变得极为认真,思索片刻后,他忽然又道:“你师父虽说厨艺不精,但他认识的人多,你在京都待了三年,他没有请人教你厨艺?女孩子可不能不会做饭呐,他怎么会疏忽了这一点呢?”
莫叶闻言,心里一个激灵。
糟……果然来了……
谎言一旦有了开端,随后便需要无数个谎言补漏。
不过,马安会忽然有这么一问。倒是更准确的表明,分别这三年以来,他被人瞒得很紧,竟对京都的事情一无所知。而换个角度想,谁能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无疑还是师父的意思啊!
而这件事。或许可以再一次证明,师父还活着,他的控制力一直未曾消失过!
莫叶的心绪在短暂的低落后,很快就调整过来,她对着马安微微一笑,说道:“师父很忙的,马叔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说这话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倘若谎言终有一天会被拆穿,那也不应该现在就发生,至少得拖延到马叔叔的第二个孩子平安降生以后吧!
话只稍微一顿,她补充道:“而且你不觉得,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授予我的。全非女子惯有学问。”
“那倒也是。”马安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莫叶挠了挠后脑勺,仿佛想起了什么,注视着马安又说道:“可能我自己在这类事情上也着实没什么天赋,以前帮婶娘烧火好几年,结果净学着灶下怎么烧火去了。灶上功夫一点心得也没攒下来,惭愧啊!师父他也许正是早就看透了我这点,才没怎么管我咯。”
马安轻轻拍了拍额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忽然笑了起来,眯眼说道:“不要紧,不要紧,这只是小事罢了,将来你嫁一个像马叔叔这样有能耐的人,保准饿不着你,哈哈哈!”
莫叶不禁又怔住了。
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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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几个清扫的人做完本职工作,也拖着改扮成垃圾车的运尸车离开,他们背后方向的巷道另外一端,忽然闪身出现一个人影。
此人长得有些矮,个头也比较单薄,乍然一看,误似女子,但从正面看他,则明明白白是一个男子。
这个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他行走的动作很轻灵,看来颇有些纵跃功夫的底子,但他的脸色看上去又有些不太健康的苍白,似乎是在不久之前才患了一场大病。
这个人与伍书一样,也是四组的。准确地说,这个人本来是四组外派组成员,但他既然在几个月前因为患病而被召回京中休养,此后很可能留在四组驻京部,那么他也可能在不久之后成为伍书的属下。
然而他在刚才却一直只是旁观伍书与那几个蒙面杀手周旋,直到后来程戌跳了出来帮忙,他也没有现身的意思。
在几个月之前,他一直活动在北雁,在回京后的这几个月里,他一直留在统领府给统领大人做侍剑人,与惯常昼伏夜出的伍书极少碰面。只是几个月里少有的几次碰面,还不足以令伍书熟悉此人的武功路数,同样的,这个人对伍书的武功路数也不能熟知多少。
所以在最近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抓紧时间,寻找机会,观察伍书的出手。
但这件事计划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常难。
因为伍书的出手非常少见,至于他飞檐走壁的武功,则是这个跟踪他的人也早已掌握了的,不需要再钻研。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刚才,还是让他看清了伍书出手的真正细节。
天时地利全都掌握,他藏身在巷道一头的那个角度,就见伍书袖中一缕银丝如蛇窜一般投出,已经无法用语句来形容那速度,站在他对面的那个蒙面人才挥至半空中的刀就脱离了掌控,飞出两步开外。
如果不是因为他所站的角度恰当,他或许要跟那丢刀蒙面人一样。觉得手里的刀被“撬走”是碰上了鬼怪的力量。
但天意总算是让他在今夜行动的前一刻看见了,还不算太迟,让他看清那不是虚无的力量所至,那力量来自伍书藏在窄口衣袖里的一枚机簧。他总算有了一点时间思索破解之道。
刚才在刀具飞出后的下一刻,那个丢了刀的蒙面人就被那一缕银丝如织蚕茧一样束成一个直筒。那人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逐渐转为恐慌,他没有再犹豫,绷紧腮帮子似乎在口中嚼了什么,紧接着口鼻里就淌出了深色的血。
在荣术看来,毒牙的安置已不是传奇,倒是伍书袖里藏的那缕银丝才是传奇。
与程戌那一端看来一样,伍书这边对阵的两个蒙面杀手里,第二个人看着第一个人诡异受缚然后自杀的过程后。立即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挥刀猛然砍向面前的空旷处,然而他的刀虽然幸运地砍到了那根银丝,却未能将其砍断,反而被那银丝的韧劲弹开了数寸。
之后的事情如何变化,似乎就不具有悬念了。这种事情,荣术在别的环境别的杀手那里见过多回了。
荣术现在满心都在想着,那束银丝到底是什么物质?身为四组成员,他也算是一个颇有些资历的旧人了。虽然他早些年多是在北雁境内活动,对四组驻京部的事情了解得不够细腻,但有一些大的隐秘,他还是知道的。
他怀疑伍书手里的那东西。正是十多年前传言于世的天降神器。
据说这东西可以伸缩自如,有了这东西,哪怕数百丈高的城墙都可以攀越。除此之外,这东西的远距离投掷力也是相当可怕,哪怕相距数十米,要以贯穿类伤口取人性命也不是难事。
这个东西的体积非常小。甚至比一枚菱角暗器还要小一点。这东西是个四四方方的样子,四向开四口,各有其能。
传言这东西世间只有一个,并且这唯一的一个已经因为过度使用而永久损坏掉了,这也就是说。这种神器的力量也是有限、会枯竭的。
但四组核心成员都知道,这东西实际上有两个。
其中一个的确已经失去效用,如今就放在统领府那间黑屋子里,被人打开作为标本,等待铸器大师铁狂的仿造复制。
至于另一个小盒子的去向,说法则有些含糊,最可靠的说法是可能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统领大人。但不论这二者哪一个才是最准确的,总不会是在伍书手里吧?
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全无可能。
皇帝住在宫中,本来就是深居简出,外有重重城楼,内有数千羽林卫行走巡视,身边还长侍几名大内高手片刻不离,有没有那个盒子,对于他的安全问题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当今天子是从北疆打过来的,自己的武功也不算弱。
至于统领大人,他虽然身在官场,但不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早已给他封了武神尊号。他凭着体质上的天生异秉登上武道极致,若是他刚才面对那两个蒙面杀手,可以说不用那黑色特殊质地的手套,也能徒手粉碎几把铁刀。
他要不要那盒子,对于他的人身安全而言,轻重关系就更微渺了。
可即便用了这个排除法,也不能得出有力的证据证明,这个盒子有被伍书得到的必要。
王炽不是一直想摸透北雁军方的机密么?这个东西应该交给四组外驻在北雁的分组,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但它却一直留在京都……这或许说明,京中有一个在王炽看来,比北雁军方机密更为重要的事或人,需要借用此物的特殊力量进行看护。
那么这个事或人,又是什么事、什么人呢?
这个事或者人,好像出自那个挂着“宋宅”匾额的巨宅中。凭荣术的眼光看来,这个宅子的建筑结构超过了民宅的需求,已经接近于统领府的建制了,并且拨开表皮看其内在框架,只要安排人手得当,这所宅子已经具备自我守卫的工事了。
离开了那条巷道,荣术步入了一条较为繁华的街市,他习惯在嘈杂的环境中思考。
而当他刚刚思及宋宅这个外是民宅、内里却极具有玄妙的地方时。他忽然嗅到一股异味,就见眼前忽然蹿近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倒不是嫌眼前之人是多么的脏臭,只是因为做了这么多年的谍探事务,荣术早有一种生人勿近的警惕自觉心。哪怕站在眼前的是本国的人,是一个明显正准备行乞讨之事的苦命孩子。荣术在与这孩子即将擦上衣边的前一刻及时站住了脚步,在倒退了一步的同时,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将眼前这个小乞丐的眼神肢体审视了一遍,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带着事儿来的乞丐。
这可不太多见。
在迎着荣术盯过来的目光时,小乞丐明显眼神瑟缩了一下,但腹中饥饿滚滚又提醒着他,如果乖乖按刚才那个掳走他的人叮嘱的那样去做,他今晚不但不用吃馊了的饼,很可能还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卤肉面。
反正又不是什么难事。总比在东市乙十三铺位的肉摊子上偷一刀肥膘要容易上手吧!
干咽了一口唾沫,小乞丐便拿出了藏在破烂衣袖下的一只破碗,伸到荣术的视线可以垂直看见碗底的地方。他心里虽然给自己鼓足了劲儿,但他伸出去的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哆嗦。在伸出手中破碗的同时,他还用同样微微抖着的声线懦懦地道:“贵人老爷。您行行好,赏一个钱吧,小的已经两天没有一点收获,就快饿得站不起来了。”
荣术本欲随手丢一个钱出去,一文钱对于他来说,真的算不得什么,何况眼前还是一个容易引人怜悯的小孩子。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那碗底。看见了几个笔画扭曲,似字又似符号的东西,他的脸色顿时变幻了一瞬,旋即寒着声开口说道:“我听你说话还挺利索的,不像是饿得快要站不起来的样子,我平生最厌烦会骗人的乞丐。你滚吧!”
一个“滚”字出口,他仿佛是焦躁的随意一挥手,但准确地将小乞丐手中的破碗甩翻在地。
小乞丐的碗也是捡来别人不要的劣瓷碗,被甩翻在坚硬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顿时摔了个粉碎。由于撞击的力量够强硬。即便是粗瓷的碗也撞出了比较清脆的声音,引得热闹的街市上几个离得较近的过客频频回头。
小乞丐望着自己吃饭的家伙被摔得粉碎,脑海里喷香肉片的影子也几乎在同时破碎了,他心中顿时涌上一股酸楚,变成两行眼泪迸出双眼,在脏兮兮的脸上淌开两道白线。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离得较近的几档店铺口,已经有几个人朝这边指点数下,似乎低声议论起来。
不用细听,荣术也能推测出那些人在议论什么。
这个小乞丐并不知道,多年以前,被他刚才唤作“贵人老爷”的荣术也是贱命一条。那时的他凭着比这小乞丐更弱的年纪在街上乞讨,吃过的苦受过的白眼唾弃堆积如山,脚下走过的也远不止一个城市。所以他后来虽然过上了顿顿有肉能吃饱的日子,个头却再不能往上长,体格只停留在了少年的位置。
有过这样经历的程戌当然深刻记得,即便是在十多年前那个乱世之巅,路人对于行乞者虽然厌烦,但也还没烦到摔碗的程度。这似乎是一个潜在的行规,不知由一种什么社会心态自然形成。但就是这样一种无根的规矩,就像农民爱惜种子,商人爱惜白银一样的让人们自然遵守。
然而此时的程戌默然在心里坚定的认为,自己必须摔碎这小乞儿的饭碗。
因为他的碗底写的那几个怪字,若留下碗,可能他的小命就留不住了。或者在今晚他讨要到半碗冷粥,准备用这破碗盛了吃时,或者就在等会儿他回到窝棚,等待那个指引他这么做的人给他酬劳的时候,他的小命就此消失于世。
他多少还是对这小乞儿心存一丝不忍,也许他今天躲过这福祸参半的一劫,将来会有更好的际遇。
甩袖离开那里时,他不禁又多说了一句:“滚去找那教你行乞的人吧!”
经这一句话,小乞儿忽然也想起来,这边讨不成,他还可以回去找那命令他这么做的人。虽然那个人可能会更凶悍。但也可能至少不像眼前这个人这般刻薄吝啬。
擦了擦灌满泪水的眼眶,小乞儿发现刚才摔了他的饭碗的恶人已经如鬼魅般消失在行人之间了。回想了一下那个恶人矮瘦的身形,小乞儿恨恨地哼了一声,在心中嘀咕道:一看那厮就是个吝啬的家伙!
慢慢站起身。小乞儿望着碎成渣的破碗,心下有些不舍,可无奈他没有能力做任何补救的事,最终只能扁着嘴离开。
在满心不甘但发足力气跑回去的路上,小乞儿全部心神都希冀着那个教他这么做的人还没离开,他还来得及赶回去,成功向那个人讨得点什么。
这个时候的他当然没有多余的心思、也没有足够的警惕能力感受到,那个恶人并没有走远,不知是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并一直跟在他身后。来到一处巷子角落。
京都的民宅密集区域,像这样两院临近而构成的窄仄巷道有许多,但小乞儿很自信自己回来的位置没有错,这片地方的每个街头巷角他都走熟了……不,他甚至可以拍着胸口说。他比那些巡街走过的巡城兵卒还清楚这些角落。那些昂首阔步的兵卒惯常只走大街,哪像他,常常把可以遮风的墙角当成夜里歇息的地方。
但回到这里的他无比伤心的发现,他似乎还是回来晚了一步。
那个人早已不见踪迹,他站过的地方,也没有像自己预期的那样,留下一丁点的赏银。
也许那个人刚才也跟着自己出去了。然后就见到了那个恶人摔碗的一幕,他以为是自己没有按照吩咐去做,惹怒了那个恶人,所以他也恼了,不准备给赏就走了。
在心里设想着这一幕幕,小乞儿越想心越悲。朝空旷的巷子里大声“喂”了几下,得到的回应只是飘渺短促的回声,没过多久便灭却了心头最后一丝希望,他终于再次大哭起来。
荣术一路跟踪小乞儿到这里,此时他就站在一道墙外。没有在这地方见到他想见的人,他则是垂眸沉思起来。
碗底的那几个怪字他是能辨识的,他知道那几个字符表述了什么,但令他颇为费解的也正在这一点。
为什么计划要临时取消呢?
离计划行动只差六个时辰时,忽然收到计划取消的指令,这不得不令他心存质疑,怀疑这个指令的真实性。所以他跟踪小乞儿来到这里,只是想亲自见一见发令人,有些话他要当面问这个人,才可排消他的顾虑。
但这个发令人可能提前预知了他会这么做,所以没有给他留这个机会。
就在荣术犹豫着等待了片刻后,正准备离开之际,他忽然听到那痛哭着的小乞儿忽然大声骂了句:“连乞丐都骗,你这恶人,迟早会遭报应的!”
听到“报应”二字,荣术无声一笑。
他曲折坎坷活了二十六年,常常身处多劳少得的境遇里,最不信的就是一个天意。
他有理由相信,人只有在弱小或者绝望时,才会比较虔诚地将心愿寄托于天意,但弱小与绝望者的心愿往往与天意一样虚无飘渺,难以达到实境。不过,无论人们向上天祈求什么,天意似乎从不会给予回应,所以人们便往往以为天意默许了,心里有个期盼,总比连个期盼也没有。
但荣术打拼了许多年,只会更加坚定地认为,不论是生活还是生存问题,最可靠的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无论是为自己创造财富,还是施舍别人,自己动手总是感觉深切一些。
在离开此地的前一刻,荣术对那小乞儿终是留了一丝怜悯,从钱袋子里取出由十枚铜钱串成的一个小钱串儿,扬手高高抛了出去。
钱串飞得很高,所以当它从空中掉落下来,摔在巷子正中间的时候,巷中的人很难辨别它是从那个方向抛出的。
小乞儿捡起掉落在自己脚边砸得一声脆响的钱串,泪花迷蒙的双眼不禁滞住了神,还以为自己哭得厉害了,眼前出现了幻影。而等他擦干眼泪,再次辨别那串钱一共有十个的时候,他泪迹未干的脸上顿时又绽开欢喜地笑。用还带着些微哭腔的怪异声音说了句:“哈,原来老天真的会掉钱的,天上掉馅饼的事也不是不存在啊。”
就在他正准备祈求天意再多用这种钱串砸他几次时,他就听见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幽幽传来:“今后你再做像今天这样的事。就杀了你。”
这冷厉而又幽幻的声音由荣术挟了一丝内劲遥遥递来,一丝不漏地直接递进了小乞儿的耳孔中,刺得他的心神一震,身子也一震哆嗦。
待那股仿佛从自己心中发芽蔓延开来的恐惧渐渐淡了些,小乞儿忽然尖叫了一声,攒紧手中钱串儿,像被恶狗咬了一口似的,从这巷子里狂奔了出去。
……
在半个时辰前,自另一条幽暗巷道脱身离开的蒙脸女子,先就着着装之便将自己改扮成一个卖鸡蛋的姑娘。拎着同样覆了一块蓝底碎花布的竹篮,一路只走未停,鸡蛋是一个都没有卖出去。
她出来一趟本就不是为了买鸡蛋。
她很快来到一处小宅户大门口,只是与守在门口的两个看门仆人对视了一眼,那两人立即认出了她。旋即微微躬身,平摊右手作了一个“请”的意思。
她便毫不凝滞地阔步迈了进去。
小宅户主屋的正厅里坐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此女子一头乌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严整盘在脑后,这发式证明她已经嫁作人妇。但她的面容依然姣好,眼瞳黑白分明,眼角没有一丝皱纹。脸上肌肤如少女般细嫩,在精致的妆容映衬下,更显得生动。
但她此刻的精神明显有些绷紧,所以她的坐姿非常端正。在她身边侍立了四个丫鬟,但她没有唤其中一人给她捏肩捶腿。就连她手中那盏云雾春尖,也只是在刚刚由仆人递来时抿了一口。随后就一直被她捧在手里。
她那修剪得圆滑的指甲细腻涂抹过色泽明艳的花油,本来是给她的双手增添点滴亮丽,但此刻这一对十根手指仿佛能把白瓷茶盏抠出血来。
望着跪在足前头缠一块蓝底碎花布的年轻姑娘,耐着性子听她把事情回禀完毕,贵妇人习惯表露柔顺的眉眼里已然升上一股怒气。
贵妇人突然将手中茶盏重重拍在身旁的桌上。丝毫不顾斯文身份地将盏中茶水拍得反震了半尺来高,有几滴甚至还飞溅到了她一侧脸颊白皙细腻的肌肤上。身后侍立的四个丫鬟皆是被惊得身子一颤,仿佛那盏茶被自家主子硬生生扣在了她们的心上。
片刻后,四人惊魂稍定,其中一人最先回过神来,注意到桌子上满是水渍,还有点滴竟溅到了主子脸上,这丫鬟便柔声说道:“主子,奴婢服侍您洁面。”说着话的同时,她已从腰侧取下蒸过鲜花香料的轻柔丝帕,拈指准备替贵妇人拭去脸上那点水渍。
岂料她拈着丝帕的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贵妇人一个反手拂了回去。
“一边呆着!”她总算还能把持些修身养性的底子,没有直接说出那个滚字。微一停顿,她紧接着又叱了一声:“你们几个,全都去一边呆着!”
“是…”
贵妇人身后侍立的四个丫鬟看着脸上有替主子担心的表情,但谁有知道她们实际上的心思,多为唯恐避之不及呢。
屋内的叱声因为足够响亮,侍立在门口的两个卫士当然也能听见,旋即识趣地也自行退开得远了,到前院守候去了。屋内屋外的人都散得远了,只留了贵妇人和那头缠花布的女子。
贵妇人坐在椅子上,因为情绪激愤,她的气息已然乱了,胸脯不住起伏,看来也快坐不住了。
跪在她足前的女子则将头垂得更低了,今天她出去一趟,竟惹出一个不小的麻烦,不仅将回来的时间拖延了接近一个时辰,让主子在这简陋的小院干等了这么久,还差点将行藏暴露了!在没有得到赦令之前,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沉默恼怒地喘息了一会儿后,贵妇人稍微平息了些燃烧在心头的火焰,看着跪在足前的女子,声音中挥之不去地带着一丝恨意地说道:“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么一天,你会不经过本宫许可,擅自改传本宫的话。青夏,你太令本宫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使本宫感到心痛大过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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