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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血污飞溅而来的前一息,莫叶几乎出自本能的举袖阻挡。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为何反应能力仿佛还比平时快了几分。她更不会知道,这正是《乾照经》能排入内家功大成经典行列的原因,这部功法最强大的地方,就在于能绵绵滋养修行者的身体,而人的身体,是学习所有武功的根基。修行《乾照经》的最终走向,应是修成一强俱强的成果。
这也是当初统领府没有阻止伍书盗取它的原因。
即便莫叶修不到劲气外发、摘叶飞花以为利器的境界,就稳固持中的坚持不懈修行,也能敏锐五感,延长寿息。
此时此刻,她因为长久压抑在心底的那股狂躁被触及、撩起,情绪上处于一种病态的半失控状态,修行了三年的乾照经诀被催发到极致,甚至已有了短暂时间内的超前表现。若非举袖去挡迎面飞溅而来的血污,她在第二记肘刀落实后,紧随其后挥来的那一拳恐怕要砸断凌厉的肋骨。
幸好有那片刻时间的停顿。
莫叶虽然横袖阻隔了血污洗面,但没能完全阻挡住那股血腥气,她垂下手时微微怔神,再才迟钝的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凌厉已经昏了过去,仰躺在地的他,前襟口已经被血水濡染一大片,湿黏在胸膛上,随着他虚弱的呼吸轻微起伏。
刚刚还说要与人合作,这会儿就把人打得半死,等会他醒了该怎么解释?莫叶揉了揉前额,心里微觉抱歉。
但紧接着她又扬了扬眉,嘴角勾起一丝解恨的笑意,盯着地上那人,漠然在心里说道:你打晕我那么多次,而且每次都劈脖子,折磨得我到现在还脖子疼。现在还两记肘刀给你,还算便宜你了。何况你的伤势都是自找的,我没趁你无力招架时痛殴你一顿,也算是给你莫大的恩惠了。
莫叶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她不可能真的让凌厉一直躺在地上。不知后头那五个黑衣人是不是快追上来了,自己这边倘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最好还是快些找个能藏匿身形的位置躲一躲。
略作思虑,莫叶决定先把地上那人弄醒,办法再简单不过,掐人中。
可奇怪的是,她掐了好一会儿,自认下手力气足够狠,再狠点可能会折人性命了,地上那人却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
她又转手去摸他的手腕脉门。才深切体会到,他的体力实际已经枯竭到何种可怖程度,脉搏弱得如秋水浮波,这可是生机将断的征兆。
他的身体状况怎么会突然恶劣到如此境地?
就在两个时辰前,他还能以一人之力缠斗在三个高手之间。身手之矫捷,无一丝凝滞,看不出任何气力衰败的先兆。
不过,从见这个人的第一面开始,他的气色就潜藏异兆,这是她在“一叶居”医馆帮忙过一段时间练就的眼力。除此之外,他的体温似乎也一直异于常人的低了一点点。可寻常人只要有此微症,往往都是大病爆发的前兆。
莫非此人真的有什么不言隐疾?
这样的人,一般随身都会带着常用药吧?
想到这里,莫叶决定撞撞运气,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没有太多抵触情绪,当即伸手就往这昏迷不醒的年轻杀手衣袖里、前襟里侧一通摸索。虽然外衣内里还隔着一件中衣。她的手不必直接触碰到他的肌肤上,可甫一触碰到那极为陌生的体温,和隐有弧度的躯体线条,她还是禁不住脸上微微烧了起来。
她强自镇定,继续摸索。忽然指尖就碰到了一个小疙瘩。她以为是什么东西藏在那儿,指头下意识使了些力捏了捏……
柔软、有点弹性、这是……
等她意识到这小枣似也的一颗具体是什么时,她顿时如指尖摸到了烙铁,猛地缩回了手。情绪上也终是没能控制得如初时那样冷静,两边脸颊早就一路红到了耳根处,只是她看不见也就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脸上很热,但她同时又很清楚,此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便举起双手狠狠搓了搓脸。
深深吸了口气,她再次看向地上那人。
客观地评价,这个年轻人面相生得不赖,否则也不可能混入清风馆那么久,都未有人察觉。要知道,再好的易容术,也是要依赖于人脸本有的轮廓线展现的。
他有着薄但不显寡平的嘴唇,意味着他可能平时习惯沉默少语,但并非寡情薄义之人。莫叶回想起上次在宋宅里的遭遇,记得这个人虽然身为杀手,但好像也有几个义气相助、且功夫不俗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他们后来去哪里了。作为好友,不应该是一帮到底的么?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朋友在此遭罪,不知会不会后悔没跟来?
他的鼻骨挺拔而不峭削,因为鼻头微丰而弧度柔和,一般有此鼻形的人,多具有坚定意志,且不缺乏一种对生活的热忱……这一点莫叶倒是没法理解,视人命为商品的杀手,能对生活有怎样的热忱?倒是多少会有些极端思想吧?
渐渐的,莫叶的视线上移,定格在他的眉头。他的眉色如漆,意示着他年轻体格精力旺盛,但他的双眉并没有锐利的转角,眉线弧度温顺。有此眉者,当属温良之人……只是这家伙明明是个杀手,杀过的人肯定不少……
此时他的双眼虽然闭合着,但莫叶清楚记得他那双瞳珠,黑白分明如湿润的玛瑙,但却仿佛深不见底。他微笑的时候,便真有些温润君子的气质,所以那天在杏杉道上,能有两家姑娘为了争他而一掷千金……但当他握剑在手,收割人命的时候,他的双眼便如万年黑冰,依然干净、剔透,却给人寒颤感觉。
莫叶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看着躺在地上被自己揍掉半条命的这个年轻人。苍白的脸色、失血干枯的嘴唇,血污斑驳的外衣。简言之,现在只能用凄惨二字形容他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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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了一遍这些数次失手的过往,德妃心里的不甘与恼火情绪陡然激增,她忽然冷哼一声。并不顺史靖地指引,而是另启话头地说道:“你每次要阻止我的时候,都会捏一个理由,所以我只想知道你今天拿来的新理由是什么!”
“没有新理由。”史靖蓦然转身,盯着德妃的双眼一字一顿又道:“如果你一定要我给你理由,那我只能将三年前说予你的话再重复一遍。”
德妃闻言,不禁仰头“咯”笑了起来。她以这样的姿势发出如此零碎的笑声,看着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神经质的东西。
如此折腾,她确实已被激起了些许错乱情绪。
略显诡谲地笑了一阵子后,德妃回过头来看向史靖。质问道:“你说说,你这算什么?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那套拖了我一年又一年的说辞么?”
“你会相信的。”目光微有垂落的史靖沉吟着抬起头来,“除非你不想活过今年。”
德妃眼中闪过一丝凛然之色,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承认,那就由我代劳。再重述一遍。”史靖刚才那一阵沉吟,显然是在肚里打好了底稿,现在他先以一句危言耸听的话截住德妃的怒气,再待慢慢讲出那套准备好了的说辞,“可能你至今还不知道,三年前林杉为什么要带那女孩儿回京。这件事充满了矛盾的逻辑,我也是猜测推敲了许久。才约摸得出几个设想。
第一,他是在三年前就准备将那女孩交还陛下,但陛下这边却出了点问题;
第二,他明知道交还不成,还要甩手走了,即是他可能有足够自信的把握。即便他不在京都,只把那女孩留下,却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第三,他有必须在京都兜转一圈后再出发的理由,而陛下这边。有一个任务必须由他领着去一趟,任凭何事都无法阻拦,包括那个女孩。所以他把这包袱丢在了京都,因为若是没有他的照应,对于那个女孩来说,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不离他生父十里距离的京都。”
这一番长话说毕,德妃的眼中已经蒙上一层迷雾般的复杂情绪,她似乎是想用自己的理解方式将史靖的这番话通顺一遍,却不料思绪乱陷了进去。
而这话只是在说到这里时稍稍顿了顿,史靖很快就接着说道:“有关第一条,我至今也没有看透,但这本来应该受到林杉反对的抉择,最后他却还是同意了,只能说明这个问题大抵还是跟国事有关。至于后头这两条则是可以一眼看清的,然而也只是能够看清罢了,再难多着手分毫。想必你现在也已经清楚了,虽然在我的帮助下,你的人渗透了宋宅内部,这个陛下经营了几年的隐秘机构差不多已瘫了,但你莫忘了,陛下手里还攒着五小组。你可能穷极一生都难完全掌握这五小组,而只要有这五小组的人钉在京都,你不可能有机会搅得出太大的水花。即便宋宅内部朽烂了,最多会被五小组的人清扫剔除,而不会让烂汁溢出污染到别的地方。”
德妃静静地听史靖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问道:“那么,那个跟踪了青夏的影子人,其实并非是你的人了?”
“什么影子人?”史靖目色一动。
“根据我派去宋宅口传消息的那丫头回禀,跟踪她的人在行动上快如影、灵如魅,如人映在地上的影子,几乎甩脱不得,那丫头就给他捏了一个影子人的代称。”德妃想了想后又补充描述道:“青夏说那人朝她直接露了脸,我乍一听还以为他是你的人。”
“我的亲卫没有必要跟踪你的人。”史靖微微摇头。不过,他听德妃说到此处,倒也被勾起一丝探究的心思,便又问道:“你的人看清了他长得什么样子?”
听史靖问及这一点,德妃脸上顿时也堆起了疑惑,微微摇头说道:“就是这一点最奇怪。根据青夏的回禀,这个影子人虽然没有蒙面,但他一侧脸上似乎戴着一块面具。那面具的材质仔细看来亦真亦假,比易容术难看,但又比面具更贴合脸上皮肤。”
“噢……”史靖微微一仰头。他果然想起来了,沉着声说道:“他正是五小组里的人,其实你也早就见过的,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份罢了。”
德妃讶然失声:“我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人?”
脸上似乎有一块种上去了一般的面具。这样的怪人,德妃不相信自己若见过会不留印象。而换转一个角度细细想想,她恐怕是真没什么机会在宫里见到这样可以形容为丑陋且诡异的脸孔。
史靖没有就这个问题延展说明,他很快就将话头转回到主题上,语速放缓了些地说道:“总之,我今天来到这里,要对你说的只是几个字。立即停手,如果你还是止不住的想动手,那么至少再等六天,或许还要久几天。时间的关键就在于看厉盖什么日子离京了。”
“厉盖也要走了?”从德妃说话时的表情看来,她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
“没想到陛下连你也瞒了。”史靖看向德妃的目光快得难觅痕迹的变幻了一下,“厉盖一走,他手里的五小组之二很可能要交还陛下,或者换人带领。不论如何。在他走的前后几天,五小组现在固有的格局难免要生浮动,而那个时候才是最佳的跳过五小组眼线笼罩的机会。”
略作停顿后,他又补充说了句:“即便不说五小组会不会在内生出错步,只说厉盖一走,就是对五小组实力最大的削弱,连陛下那边可能都要受影响。”
想到夫君的安全问题。德妃也不禁感慨一声:“算起来,这是厉盖随陛下入京十三年,第一次错肩分别。”感慨完了,她才望着史靖问道:“是不是去的青川?”
“看来你也不是全然不知晓。”对德妃的问题,史靖微微一点头表示确定,他很快接着说道:“等那边战事一起。京都再发生什么,只要不是与陛下有直接关联,那么无论林杉还是厉盖,就都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半路撤回来。”
“你确定么?”在史靖这里连番被耍,德妃对他说的话也不再是全然相信。
“但凡涉及军方之事。都是号令一出即不可收回的,要管理数万兵卒,就必须做到纪律如铁号令如山。只要他们出发了,便绝难半路复返。”史靖徐徐说到这里,语调渐渐又清肃起来,“但在他们将要出发还未出发的时候,京内的各路隐卫都处在最敏感的阶段,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碰他们,否则为了斩断后患,在此期间陛下会对一切异端下手更为狠绝。
要知道,你等除去那个人的机会等了十来年,陛下战青川的决心却是从他还在北边时就搁在心里了,此时他比你更急迫,便更不可允许有一丝旁的干扰。”
德妃渐渐地真正体会到,万一今天自己贸然出手,事情败露,自己可能将得到多么凄凉的结局。她不禁觉得后背陡生一团阴寒,并正在向上生着一簇极细的触须,刮扫着她的脊骨,令她几欲止不住颤抖。
也许王炽念在与她萧婉婷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并不会予她施加刑罚,但蹲冷宫的结果是肯定的。而如果她一旦被禁锢起来,她失去了地位,她养的那些杀手失去了控制,那么她在此之前做过的种种事情,恐怕很快会被那五小组的组员摸透。
若到了那一步,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住冷宫,而是可能会被丢到天牢与老鼠为邻——这却还是比鸩酒赐死稍好些的结局。
细细想到了这些,德妃已在不自觉间将牙口咬紧,甚至还可以听到她口中上下两排银粒般的牙齿在“格格”打磨的声音。
史靖看着她这个惊恐的样子,知道她总算听得了他的劝,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
在略微犹豫后,史靖自迈进这厅中说了这么多话后,第一次将语气摆得柔和了些,安慰了德妃一句:“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这个时候住手还不至于令陛下疑心到你头上。”
德妃忽然长声一叹,喃喃道:“说起来,我应该感谢青夏,如果不是她擅自改了我的命令,现在我的人就都发出去,要收也收不仔细了。”
她这句话说出口,听劝收手的意思就很明确了。
史靖见德妃这边的事已经办妥,他公务繁重,也没有时间在此多留,便准备告辞。
临走之际,他又想起一事来,滞住脚步回头说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影子人,我回去后会重点留意,统领府里有我的人,这个你也不用太忧虑。但你那个叫青夏的丫头,她与那人正面对视过,所以最近就不要出去活动了。对于五小组的人来说,有时候蒙面跟不蒙面没什么差别,一样可以从人堆里查出来。”
史靖说完这话,便一抬手将斗篷上的角帽掀起,盖在头上,遮去了半截眉眼,微低着头快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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