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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家总会的马车稳稳行过南昭皇帝御批的通城专道,又缓缓行过西城直道,最后在距离云间客栈还有二十来丈远的一个三角路口停了下来。じじ
对此,临时从城门卫那里调派的五名负责护送的卫兵有些疑惑,其中一人先轻声询问了一句,车内回应了一个虚弱到微渺的声音,然后就传出一阵如破败风箱强行被人推拉的咳嗽声。
那名问话的卫兵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将头贴近马车侧窗,正待开口,他的身形忽然定住,然后就一头栽进了车窗里,身形宛如一颗晒蔫了的大白菜挂在晾绳上。
“啊!”
“这是……”
其余四名卫兵和那赶车的马夫刚刚发现异常,只有两人来得及短促发声,顷刻间便有五枚铜钱穿透车帷,贯入了这五个卫兵的头颅。
四个卫兵原本站得笔挺的身姿轻轻一晃,就要软倒下去。这时,忽有一道黑影从车底板翻出,与此同时,一条麻绳挥出一个大环,如套马一般圈在那四个卫兵身上。绳环系着活套,用力一拉即刻收紧,将四个已经毙命的卫兵捆扎在一起。四具尸体并拢在一起,如一捆竖着摆放的柴禾,歪歪斜斜立着没有倒下。
黑影在四具尸体周围环步一圈,收了他们手中的兵刃,以免脱手撞地闹出的动静太大引来麻烦。
这影子当然不是什么鬼魅,只是此人穿着一身黑衣,身手矫捷使其虚影在夜幕下有了种诡异气质。
这个黑衣人,便是孙谨,他一手握着从卫兵那里收取的四柄军刀,另一只手就掀开了车帷。车中跳出两个年轻人,也都是一身黑衣。乌启南还是习惯微垂着眉眼,以掩去他眼瞳中天生异色。凌厉比起上车之前,脸色又苍白了些。但气息还算均匀,精神似乎也好了些。
“坐车的比赶车的还累,我赶时间啊!”乌启南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心里其实并不像表面语气里这样轻松。刚才在通过城门检查时。只要有一丝疏失,他们三个人就算刺杀手段再完美,也不是千余守城卫兵的对手,瞬间就会被斩成肉泥。
乌启南这似乎是随口一言,却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凌厉侧过脸,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问道:“小乌,我已经到城内,如果你有紧急任务在身,就先走吧!”
乌启南微微怔神。然后又正了正脸色,认真说道:“我刚才随口一说,你不要想太多,我身上是有别的任务,这个不瞒你。但要抽调三个时辰来帮你这一趟,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旁的孙谨适时接过话,说道:“我跟小乌差不多,所以你不用担心时间问题,先把人带出来,余下的事从长计议。时候不早了,假令牌应该挡不了多久。这几个城卫迟迟不归,也会引来疑兵。你们速去,我把这边的事情办妥,就去与你们会合。”
凌厉略微迟疑,然后就点头说道:“这次有劳了,我欠你们一次。”
“这是后话。”孙谨拍了拍凌厉的肩膀。像是鼓励,又像是催促,“去吧。”
乌启南已经从车厢底板下抽出两把黑伞,丢给凌厉一把,又冲孙谨点点头。然后就携了凌厉一起消失在夜色下的街头。
看着两个同伴走了,孙谨立即着手善后工作。他将六具尸体扔回车厢内,用车内的被褥裹严实了。车底板已经铺了油布,可以隔绝尸体溢出的血水渗落。搬运完尸体,他不敢稍有歇息,立即换上一套事先准备好的车夫服,最后又从车中搬出十来坛老酒,麻利地拍开封泥,掀坛子往地上泼洒。
泼酒是为了冲淡地上的血迹,用酒气掩盖血腥味。虽然用填沙这种办法可以更完美的掩盖血迹,但这种办法颇为耗时,仅凭一双手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这项工作的。用酒泼这种办法虽然快,但在天亮之后,怕是会失效了,今夜没有下雨,仅凭十几坛酒,最多只能起到冲淡的作用。
但孙谨相信,凭他们同门三人齐力,要在两个时辰之内,从京都带走一名弱女子,只要不惊动官方力量,还是不难做到的。
最后留了半坛酒,浇了一些在自己身上,掩去刚才搬尸时沾上身的些许腥气,又灌了几口入喉,孙谨这才坐上车辕,扮起马夫,向云间客栈的反方向赶车缓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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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孙谨告辞后,不到一刻时间,凌厉就与乌启南一起来到了宋宅侧院。
没有哪家宅子会在侧面开门,宋宅也不例外。站在侧院的两人正分辨着是由正门入,还是洋门,乌启南就忽然“咦”了一声,然后轻声道:“小凌,你的直觉总是那么明准,这宅子里气味不对,已经有人动过了。”
“只是不知道正主还在不在。”凌厉沉吟着开口,“那女子昨天傍晚就已经回到内城,如果动手,应该不会拖延到此时还没有结果。这个目标比起以往宗门给的任务,实在过于复杂多变,不知这宅院里是否又生变故。”
乌启南沉默思索了片刻,轻声说道:“你准备怎么进去?”
凌厉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渐渐下沉:“我从正门直接进去。小乌,你在暗处,伺机而动。”
乌启南立即表示不解:“这样做太危险了。”
凌厉平静地解释:“宋宅不仅大,而且暗藏玄机,宗门对此早有调查,如果不是三年前出了个事故,宋宅本该是座官邸,类同统领府那种卫所。对此,前几天我也混进去查探了一番,如果贸然潜入,会遇到的阻碍也许比直接进去还要多。而如果我在明,你在暗,互相为指引配合,倘若假身份可以通过第一重阻碍,直接找到目标,之后带她出来就容易得多了。”
乌启南微讶道:“这宅子有这么厉害?”
“据密报,这个宅子是那个姓林的男人亲笔构画,与统领府相似度有六成。”凌厉快得不留痕迹地挑了挑唇角,慢慢又道:“这次的任务疑点颇多。如果不是宗主特使传令,我恐怕早就放弃任务,直接回宗门讨问究竟了。”
“修城墙那位?”乌启南嘶嘶倒吸一口凉气,见凌厉点了点头。他再次看向森然一片的宋宅,眼中不禁浮现一丝恐惧,轻声又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怕了。”
“你开什么玩笑。”凌厉心知乌启南言怕只是他一惯的行事风格,每每大事在前,总会捏点轻松的话题,作为起事前情绪的一个缓冲,这并不表示他真就怕了。尽管如此,凌厉还是随手给了乌启南肩头一拳,轻笑道:“就算现在叫你去闯皇宫捞人。你也未见得会怕。”
“嗨,看来这个玩笑是有点用旧了。不过,你知道我会全力辅助你就行。”乌启南说话间,神情渐渐认真起来。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令牌,放到凌厉的手心。然后又扳起他的大拇指,按在令牌上的一个位置。做完这些,他又说道:“刚才在马车中时间有限,我只刻到六分像。这在白天肯定是混不过去的,但在晚上,你捂紧这个没刻好的位置,大约可行。”
话语微顿。乌启南又轻叹一声,说道:“如果没有混过去,这可不能怪我手艺不精,只怪他们注定福薄,不能多活半个时辰。”
凌厉注意到乌启南在递令牌过来时,那只手的手指上有多处血痕。还来不及包扎,显然就是刚才在马车中赶时间刻章,刻刀失手所致。他心中一动,脸上浮现一丝愧疚,要知道乌启南平时对自己的双手极为爱惜。这是暗器高手平时必须慎重保养的肢体部位。
然而此时时间紧迫,应当以正务为主,所以凌厉并没有表露什么感激的话,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新的玩笑还不错。”
乌启南撇了一下嘴角:“借小孙常说的那话,要得你的一句夸奖,真比直接去杀人还难。”
凌厉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再说什么。与乌启南对了一下眼色,他便先行一步,朝宋宅正面大门走去。
站在门口,凌厉侧过脸,最后与匿身于院墙阴影里的乌启南对视一眼,然后就伸手去拍大门上的兽头环。
很快,门内就响起了脚步声,凭凌厉的耳力,能判断出门的背面至少已经聚拢了四个人。寻常人家的宅户,深更半夜哪需要这么多人守门,这显然不符常理。不过,凌厉早已有心理准备,知道这宅子的内里很可能是龙潭虎穴,他既然决定闯了,就没有临阵忌惮的理。
“半夜三更的,谁在外头敲门啊,还让不让人休息啦?”门内传来一个掺着些睡意的声音,带着颇为不耐烦的调儿。人在凌晨是睡得最踏实的,即便自控力再强悍的人,熬到凌晨这个时段也会感觉到一丝疲倦。门房家丁的倦怠与不耐,倒属正常。
只是在这门房家丁开声之前,那四个人的脚步声揭示了某种刻意为之。
“一个门房罢了,废话太多。”凌厉极其精简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就一脚踹向大门。
宋宅不比寻常民宅,实际建造材料都异常结实,只是外表刷的漆色寻常,给人一种普通宅所的视觉感受。凌厉早些天已经混进去查探过,又凭借着宗门的资料对这个宅子进行过精细推敲,他对宋宅的看法早已不似常人那样简单。
此时,他这一脚虽然没有把门闩踹断,但却在大门上留下了一个微微凹陷进去的脚印。这是他在不借用工具的前提下,能给大门造成的最大损害,实则他期待的结果已经得到了。门后四人看着这个脚印,皆是心头大惊。
那个最先开声的门房家丁已经被这门上传来的轰隆一声给吓得倒跌在地,哆嗦了几下,才佝着身爬了起来。他没敢再直起腰,下意识就往那四个身怀武艺的护院家丁背后躲。但他还没退后几步,就被四个家丁中的一人给拎到前头,虽然没有谁说话,让他开门的意思却已了然。
从大门背面看,光洁的漆面有个位置集中出现了裂痕。门后的四个护院家丁怎会不知道这扇门的材质,能一脚把门踹成这个样子,可见来者武功实力之强悍。正如门外之人所言,此时再废话什么,都没有实际意义。是敌是友,不如开门见真章。
但是外面敌友未明,谁上前开门,谁可能就得当场毙命。何况这门房家豆是个不会武功的主儿。后头那四个身携利器的护院家丁本就是准备把他当探路石丢出去的,接下来会不会被这来势未明的高手像踢门那样踹裂全身,真的是估摸不准的事情。
这门房的裤子已经湿了,哆嗦着一边伸手去拉门闩,一边颤声说道:“我只是个管门的,门外的好汉,您手下留情啊。”
门闩拔出,随着两扇大门缓缓的左右打开。在门轴摩擦发出的沉闷声响中,距离凌厉有十来步远的乌启南就身形微微一缩,如夜猫般蹿上了院墙。以侧宅院墙为入口,先一步匿进了宋宅春末渐深的草木丛中。
如乌启南这样窃入宅所,凌厉也可以轻松做到,但他选择了一条更难一些的进宅途径,因为他需要尽可能的缩短这次行动的时间。为了快。而冒些险,这是他在一番利弊权衡后做出的决定,必然也是做了些准备手段的。
大门开启的前一刻,门后的四个护院家丁当然也没呆站着等,而是在仓促间商定一个配合手段。两人分别散开在左右的灌木丛中,再留两人守候。
门开至一半,眼见着站在石阶正中间的那个黑衣黑裤黑伞的年轻人。等在大门后的两个护院家丁皆是微怔。触着那人的目光,这二人又没来由的感觉身上有泻寒,仿佛有把冰冷利剑已经刺到了眼前。
宋宅大门还未完全敞开,门外那个黑衣年轻人就直接跨了进来,仿佛这宅子他早已来过数百回那般自然。门内两个护院家丁见状,着地双脚虽然没有挪动半寸。但两个人的身形却隐隐有后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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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安康路,丞相府。
在大门口,目送载着岑迟的马车走远后,丞相史靖与他的三儿子便也转身一同回府内去了。
园子里已经处处可见新绿,但那些清新嫩绿的叶子映入史靖眼中。却仿佛被他沉静的目光渲染出枯冬之色。
缀步于父亲身边的史信,也没有心情去观赏路边的那些新绿,不过他是因为心中还留着些刚才与岑迟告别时,说的那些彼此珍重的话所带的淡淡离愁别绪。
对于岑迟这个府中客卿,史信有时也拿不准自己对他是利用多一些,还是真有友人之谊。
父亲的告诫提示,时时响于耳旁,心念至此,史信目光稍偏,他虽然没有看清父亲眼中的神色,但能清楚觉察到他脸上的深沉,这使得史信顿时也冷静下来。
快进客厅时,史靖忽然感叹了一声:“本月,京中生病的人物似乎不少,有点本事的医师都有事缠身了。”
史信闻言后沉思了一下,在步入厅中后,轻声说道:“如果严医正不是家里遭贼,或许……”
“偷东西能偷到他家去的,也是个人物。”史靖扬了一下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语,他暗自屏了口气,又道:“别的不偷,专扒他的药箱,这贼还得是个不小的人物。”
厅中侍立的仆人见史老爷招手,连忙躬身应声,快步出厅准备茶水去了。
而听父亲把话说到这一步,史信目色一滞,转瞬间又流露出讶异神情:“难道说……”
到了这时,他仍是难以置信,严广身为严家资格最厚重的长者、太医局最权威的医师代表,居然拿自己最重视的东西扯谎?
这种行为与他的形象相差太远了!
史信虽然年轻,但也是在官踌了几年的人了,再加上他在入仕之前,在家时就能得到父亲地教诲,自然熟知官场上的一些规则,人心不可面相可算是最基础的常识。
但严广这个人不同,似乎不能用这类规则去衡量他的品性。
严广官任太医局医正,并且与许多当下朝中的臣工类似,他是前朝遗臣。虽说严广做了几十年的医正,官运经受住了改朝换代的颠覆性洗礼,资历颇为厚重,但他始终是入不了公卿誉位的。
太医局的一应御医、生职,皆绝不许涉政、议政,这是前朝就延续了大半朝的恪令。现在到了王姓皇帝掌权国朝运转。这一项恪令仍一丝未改的保留下来。
而京官中的格局,也因为这项延续了逾百年的恪令,自然形成了一个划分。如果说官场中人是混得越久,越是八面玲珑。甚至面佛心鬼,那太医局里的一班子医官则是任职时间越久,越安分守己。
不是因为太医局是善堂,而是因为太医局升迁路的特别,是以德行为本。
在这个有些特殊的职务部门里,医术精湛绝世的医师未必能凭本事青云直上,而如果一个医官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一步一步踏实了,即便相对其他人而言医术中庸,此人的地位也可见得慢慢往上行。
大约是在十四年前的时候,前朝灵帝的母后病重。刚刚被提升为太医局首官的严广偏偏有些束手无策了。秉承救人为上的医者之心,严广向灵帝请禀,推荐他的好友廖世来为太后诊治。
灵帝虽然耽于享乐,但对他的亲生母亲,确有十分的孝义。因为心系亲母的安危。灵帝也不管廖世那名不见经传、近乎忽然从地里钻出来的身份,允他入宫,为太后把脉。
没想到廖世果然如严广推荐的那样,拿出随身带着的一种役作为药引,配出了一付药,就把昏迷不醒的太后给治醒了。因为这事,廖世受灵帝亲赐‘药师’美誉。
然而。廖世仅仅只是把太后救‘醒’了,却没有救活。
从首次服药后醒来,太后活了才不到一个月,就突然病故了!而这一次的病况急转直下,比之前次更为突然,而且人命说没就没了。
太后的突然病故。令灵帝勃然大怒,与此同时,廖世也受到一众太医局医官唇枪舌剑的攻击。
因为在廖世为太后治病期间,虽说他坚持要用自己带的一种药剂作为药引,但除此之外。其它的复方和煮药器具都是太医局提供的。太后的死,太医局众医官因此也担有责任。
但是,面对暴怒中的皇帝,那一大群医官可不想因为一个从未闻名的土郎中错手拖累,而去给那贪玩皇帝家的死老太婆陪葬,只有将责任全部推卸出去。
起初,因为举荐人严广的极力保人,灵帝还对是否严罚廖世,有些犹豫不决。严广为廖世申辩所列出的道理,那时灵帝还能听进脑子里一些。
但可悲的是,因为廖世不但没有一丝流传世间的名声,其人还长得极丑。并且有时候他笑得张狂时,目中还会流露出些许佞厉神采。太医局的某几个医官注意到这一点,密谋之后,将毒医传人的恶名盖在了他身上,偏偏这话还让灵帝相信了。
事情发展到最后,如果不是严广以命护友,而皇帝确也如严广申辩的那样,找不到廖世与毒医传人之间有关系的力证,廖世可能真要就此身首异处。
廖世最后得到的处罚是永久监禁,‘住’进了天牢。
原本冷眼旁观此事的人们估摸着以廖世外貌看上去的年纪,在天牢里住不了几年就得老死,也就没有再冲他落井下石。
但未曾想,廖世无比命硬,在终日不见阳光、鼠虫横行的天牢里,他不但活了将近五年,还幸运的活到了周朝灭亡,新国朝天子大赦天下的钧令。
但廖世获释出狱时,脸上无喜无怒,只寒气森然地道:“廖某残生,不会再医治任何人。”
如今看来,这些都是旁的闲话,但廖世遭遇的事,却让太医局里某种风气愈发坚固。不会再有谁敢轻易在众人面前出头了,在对太医局来说,较为重大的事情面前,必定是众医官相互商议出了结果,再才由其中一人代为上禀。
不求有过大家一起担,但最好做到功劳均分。谨慎精准不止是医道要则之一,某种谨小慎微的情怀,如今也感染和改变了太医局里的每一个人。
太医局里的人未必全都是德厚仁爱的圣人,但绝对得做到不犯一丝错漏。即便犯了,至少也别将这些错失显露于表。
严广跨越两朝,担任太医局医正,一直也做到了如此。不知是太医局的环境所塑,还是严广本身心性温平所致。
不过,只要是一个正常人。精神上保持一种姿态久达十数年,就算起初是扮演了一部分这种形象,在这么多年月的累积下来,也会影响到本心的。
如果说严广立身太医局位首十几年。年逾花甲还未退休,皇帝那边也还没有拟定候选人的动作,这一切皆是因为他一丝不苟的作风,使人无可挑剔,那这一次他的药箱被盗的事,可算太医局有心谋升的某些人可以把握的机会了。
尽管严广丢了药箱,目前看起来没有对他的工作造成致命打击,但他下属的那些医官能找到的也就是这个牵强条件了。
只因严家出的事不堪推敲,正如此刻史靖说的那句话一样,在这件事上。想要做些文章,用心点,或许也是做得的。
如果等严广把他丢失的东西慢慢配备齐全了,可就连这一点儿机会也丢失了。
仆人已经端着沏好的茶,回到花厅中。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老爷和三少爷的手边。仆人见这两个主子都在沉思,不敢杵在花厅里碍眼,识趣的退到了外头,侍立于门边,以方便随时回应老爷的吩咐。
史靖的一句话,即勾起了他那三儿子心里的诸多头绪。
近年来朝野上下一片和平景象,外无战事。边防平稳,至于国域内的事,皇帝一直在很用心的做着恢复民生的事,各部门臣工也是积极配合着贡献能力,但这似乎与枢密院无甚关联了。
史信待在枢密院副职上,更是感觉异常清闲。
除了本职配备的假期外。日常的工作,大部分时间就是逢五日一例朝会,站在大殿里旁听一下众位臣工与皇帝议事——大抵与民生社稷相关的事务,他想搭一句话都难——其它时间,史信若有请假的需要。大多当天就能批下来,并且很容易就能请到一整天的假。
在非常时期,枢密院的工作压力和事态变幻都是极强极复杂的,所以在闲时闲养,是皇帝对这个部门的一种另类赏赐,其它部门的臣工大多也是认同这一点的。
但史信自己不这么认为。
如果工作上没什么事,他便常常自行推敲一下朝堂官场中的格局变化。他不会因为他的推敲而去实际做些什么,只是想以此摩擦一下自己的大脑思路,不想让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因为长久赋闲而变得迟钝。
对于三儿子的这种习惯和‘锻炼’方式,史靖所持的态度是偏向支持的。不过,史靖刚才虽然提了一句严家的事,却没有想太多,他的沉思,是因为另一件事。
毕竟是到了一定年纪的人了,近段时日常常工作到深夜,史靖已感觉到身体有一些内火上浮的症状。啜一口甘香茶汤,润了润有孝干的嗓子,史靖放下茶盏时,稍稍压下一些他刚才在沉思时挑动起来的心绪,看了一眼尤在沉思的儿子,他随口问了一句:“你还在想严家的事?”
史信点了点头,听到父亲的问话,他也才收了心绪,端起茶盏。
“别想了。”史靖淡淡说出三个字,然后便没了言语。
然而史信却从父亲说的那三个字里,听出了一丝言犹未尽的感觉,只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半句话……或者说是他如他自己说的那三个字一样,放弃提及?
无益于提及、和放弃提及,二者之间是有微小差别的。
史信端起桌上的茶盏后,掀开盖吹了吹茶汤,却迟疑了一下没有喝,随后将盖覆上,把茶盏又放回了桌上。
坐在他对面的史靖看见他的这个举动,目色一动,说道:“刚才送别岑迟时,也未见你如此浮躁。”
史信本来以为父亲刚才的沉思也是因为严家的事,但当他平平看向父亲的双眼,又有了一些别的发现。
依言放下对严家之事的琢磨,史信沉默了片刻,而后犹豫着道:“父亲事务繁忙,也要抽空回来一趟,只是为了送别一个门上清客么?”
“没这么简单,岑迟不是一个简单的清客。”史靖眼角的鱼尾纹略为深刻了一下。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对父子送了岑迟离开。而岑迟此次离开的原因有些突然,并不是因为要去远游。似乎他也是被迫如此。
史信再次沉默起来。
如果不思考严家的事,他反而会感觉烦扰。
严家之事终究算是外事,但史信如果冷静下来,就会不自觉的思考起半个自家里的事。关于岑迟。史信心里矛盾着一个问题。
见儿子脸上的神情轻微变化着,却不言语,史靖缓缓啜了口茶,然后语气平淡地道:“你会怀疑他,那也正常。我也怀疑他,但我怀疑的人不止他一个。”
“父亲是说……”史信目光一动,终于开口。
“罢了。”史靖搁下茶盏,缓缓道:“三儿,即使事态真如你所怀疑的那样,那有如何呢?那片土地上的战斗。必将是国与国之争夺,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两个人穿插进去又能改变什么?虽说国的战斗亦是人的战斗,但岑迟只是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一直以来,在史信的印象里。父亲对岑迟的态度,一直是没有完全放下质疑。但为何,此时父亲说的话,似乎是在叫自己不要怀疑岑迟?
史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凝了凝神后,又觉得自己不似听错,只是断言太快。他疑惑了稍许后。沉下心,默默琢磨起父亲的话来。
的确,岑迟身上既无功名,又无兵员,而且现在的他正被慢毒缠身,一时半会儿里能做什么呢?在西北那片山高、路险、多瘴。近同蛮荒的地方,他能做什么呢?
当年相府收留岑迟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父相了解他的师承意义所在。
北篱一系追溯起来,学派命运大约可以跟周王朝捆绑在一起。但这个派系在周朝末年那五十多年里,近乎消失了一般。因此几近成为世外学派,与俗世间彻底切断来往。
一个学派在世间有了这么长的一个断绝期,没有著作传世,没有人才入世,很容易被人们忘却。多年以后,学术界忽然再见这个学派的传人,即便还有人记得这个学派,却未必把所谓的北篱传人当真事。
史靖顿了顿声后,又对三儿子说道:“倘若岑迟真如你所怀疑的那样,此时我们动手,岂非是暴露了么?为了一个无权无兵的单薄之人冒这种险,不值得,如非可用之才不如及时舍弃。”
与父亲这般谈话已不是首次,谈及岑迟的事,每次的对话氛围都会有令人心绪不畅的时候。父亲不会把话说得太直白,史信很了解这一点,也清楚此时父亲话里的那丝肃杀。
但他终是有些不忍,叹了口气,轻声道:“真要这样么?”
在话至岑迟的事之前,史靖就已经有了预料。即便史信嘴面上不会悖逆他,但他若真要对岑迟下狠手,史信心底里绝对会生犹豫。
“此事……”心绪微微凝滞了一下,史靖喜怒不行于色的开口:“尚有变数。”
这话中的“变数”二字刚落下音,史靖就看见儿子的眼中浮过一点亮光,但没来由的,他自己的心里却感觉到一丝厌烦。
史靖很费解,想不透岑迟是用什么办法对自己的儿子构成这么大影响的。
因为他曾担任过信儿的西席先生?不,那只是挂名先生,挂了个虚名,实际上他近乎什么也没有教给信儿。
因为他与信儿同日及冠?不、不,那原本是自己的一番好意,可在相府因信儿的及冠礼而摆宴时,岑迟那厮却在花园里失手把玉冠摔毁了,那叫及得什么冠?
还是因为……罢了,那姓岑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在相府常住。不过想来也怪,他不常待在相府,却丝毫未削弱信儿对他的看重,倘若他常居于此,那岂不是……
难道传说中的北篱学派,连心术之学都钻研凝练得这般恐怖?
心绪游走到了这一步,史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思考下去,他无声一叹,转言又对史信说道:“是留是弃,最终都需要做出抉择,倘若我们与他走到不能同伍的岔路口,为父希望你不要优柔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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