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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的时节,天地生机已经被自然规律完全唤醒,无水不溢动,无木不披绿,草木点朱,百雀欢戏。华阳宫里的盆栽花卉,也已由勤劳细心的宫奴全部更换了一遍,第一拨盆栽其实也只是稍微开败了些,就被替走了。
随着那批盆栽花卉一起被换掉的,还有六名宫奴。这六人都是华阳宫里跟随服侍二皇子较久的近仆,资历最浅的那个,也跟了二皇子四年了。
二皇子今年虚岁十七,借此思酌一番,这被换掉的六个宫奴,皆是在皇子殿下最容易对人积蓄固定感情的那个年龄阶段被分配到华阳宫的。此番见着熟知习惯了的仆人一下子少掉六人,皇子殿下不郁闷才怪。
但殿下对此也只能心里叹几口郁气,表面上并不能做什么改变。
华阳宫换人的事,是当下后宫妃嫔中鼎首为尊的德妃一把手操办的。即便不提她借皇帝爱宠之势在后宫拥有的尊贵席位,只说二皇子是她养育十几年,一天天看护着长大的这份功劳,她要管二皇子寝宫里的奴仆,哪个敢多言半字?
二皇子自己心里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比谁都了解自己小时候糟糕的体质,如今长大成人知理记恩,更加清楚在自己小时候身体那般孱弱多病的情况下,德妃日复一日不曾中断的点滴呵护,悉心养育他十多年,这种辛苦,这份恩情,实难用什么具体事物去偿报。
虽然他身体里没有流着德妃的血,但他敬畏德妃。敬的是德妃对他的养育之恩,畏,倒不是寻常百姓家子女对父母管束力的那种畏。
身为皇子,他不需要对后宫里的任何女人心有畏惧,即便是嫡母也如此。他对德妃的这种畏,只是畏其伤心,这是建立在亲情基础上的取悦愿望。
所以他虽然已经隐约知道。德妃背地里悄然作弄的那些阴秽小动作,但对于已经过去了的事,他只劝自己努力忘记。而可能正在积蓄,又要爆发出来的事,他也只是动了单方面阻止干扰的念头。
乃至现今眼下德妃将他寝宫里用惯了的奴仆清洗调走了近四成,他除了单独与德妃表达过一次他的异议,但在德妃拒绝之后,他便什么也没再多说了。直到此时,他仍没有想过要与德妃撕破脸,起正面冲突。
寝宫换奴的事。他知道德妃是为了他好。
现在寝宫里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同时换进来了几个陌生面孔。这就仿佛睡暖了柔软了的被褥忽然被人抱走,再被换进来一床冷硬的新被子,即便新被褥上有干燥而清爽的皂荚香气,却总有些令被打搅了睡意的主人觉得不舒服。
可即便如此。二皇子也不可能因为养母换掉了他习惯了的衣服被褥,就跟养母翻脸。
使得再顺手的奴仆,终是只有为奴的命运。二皇子待人宽和,也只是个人脾性素养,不可能因此就改变了当世行用数百年的某项社会制约。
在往日晴朗温暖的白天,二皇子王泓会待在华阳宫前院晒太阳。
那处院子是华阳宫上午阳光最充沛的地方,王泓坐在角亭里,宫奴将花坛搬到亭下的石桌上,供王泓修剪枝叶以度闲暇。亭子四周挂有帘幕。细心的宫女手执雀头叉,大约依着朝阳上升的规律,隔一段时间将帘幕往下拉一寸,保持温暖的阳光在穿过角亭时,能将殿下惯常虚寒的身子笼罩其中。但又不会直接晒到他头上,以致他觉得头晕目眩。
近期被德妃调换走的那拨华阳宫旧仆,虽然由王泓惯着,在礼数上粗枝大叶了一些,但其实也正是因为主子的习惯问题,这些个仆人便仿佛是主子身上的手和脚,总能服侍得恰到好处。
但新换进来的那拨仆人过于规矩,顿时就没了这让王泓觉得习惯舒服了的优点。
手上的伤养了快半个月,最近这几天伤口已经完全收拢,可尽管如此,王泓在起居行动之类事宜上被管束的地方更多了。这都是拜那些新换进来的宫奴所赐,他们知道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些宫奴都是因为大意了,致使二皇子殿下忽起病势,殿下的养母德妃才会动怒剩,所以他们这些由德妃调过来的新奴仆,会更加的小心谨慎。
王泓想要出屋透透气,这些奴仆就全都跪在门口,哀戚请罪,说些诸如“殿下需保重、德妃娘娘地叮嘱、娘娘地不悦、娘娘地惩罚”这类话。王泓想安静看会儿书,这些奴仆就不时趁着端茶倒水的间隙,又将此类言语串进来。每日三餐也成了考验,王泓胃口不佳时,这些奴仆就又都跪到榻前,以诸多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你好、担心你”的理由,劝进饮食。
起初这些奴仆使出这招,的确让王泓为难,简直正好对付他温和善良的脾性,掐中他不愿看旁人为他受苦的软肋。但这一招用多了也就失效了,王泓算是看出这些奴仆彻头彻尾的真奴性,很厌烦,他感觉到自己居然被奴仆以命要挟住了,而这些奴仆只会以他们认为的方式,扯着他的手脚当人偶玩呢!
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这就如一个好的剑客,就算手中的剑锋利到偶尔会划伤自己,剑客也不希望为了不伤到自己而去驭用湿腻腐烂的柴棍;就算是对财富最贪婪的守财奴,也希望自己盘弄在手的银子,都是银亮干净的,银锭掉进屎坑,去捞之前也会觉得恶心吧!
于是,脾气一向温和的二皇子殿下,在关窗闭户、以炭火之温代替阳光之暖的寝宫里待了八天以后,终于怒了。这怒火,就是那拨又德妃精挑细选派到他寝宫里的新宫奴点燃的。
二皇子的怒火是个什么形态,华阳宫里那些老资历的宫奴都差点忘记了,没想到这拨新来的宫奴倒是这么“幸运”,才来几天,就领受到了宫奴旧人们都难得见二殿下施下的“待遇”。
公主王晴在几个近从宫女的簇拥下来到华阳宫时,还未行至前庭大门处,就听见乱糟糟的读书声自华阳宫内穿墙传出。等到她前脚迈进门庭,那读书声响就更清晰了,只闻这读书者的嗓音高低错乱不齐。念词口音也不太一致,与王晴旁听过太学贵族子弟念书的氛围截然不同。
仔细再听,王晴脸上的困惑就更重了。
“……每日辰时起,清扫外亭,由东至西,先亭台,后桌椅……”
“东院有亭两座,石桌二,石凳八,西院……棋房棋具三副。每日需擦拭保养。青田玉籽需用罗布擦拭。南洋盐岩籽需用……”
“后宫宫奴戒律九章第十一条,奴婢言语不可涉……初犯者,罚掌嘴十次;再犯者,棍刑二十……”
华阳宫前庭。有十几个宫女太监站成一排,头顶一碗水,手捧一卷书。从他们朗声阅读的内容来推断,这些书册应该是记录着宫中琐碎事务条例,一股子繁琐油盐味儿,绝然比不上太学藏书的渊博解义墨韵书香。不过,看他们头上顶着一碗水的“读书”方式,很容易就能猜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大声朗诵宫规了。
华阳宫原来的那些奴仆。是常有冒犯宫规之处,可现在的这些宫奴里,不是有一大部分德妃挑选而来的新人么?经过德妃的调教,他们会连基本的宫规都记不牢么?
自有打前引路的女官呼喝一声:“公主驾到!”。等到公主王晴面带疑色走入前庭时,就见刚刚在那儿站成一排朗诵宫规的宫奴此刻又跪成一排。每个人面前都搁着一册书,一碗水,这行礼的方式,总觉得哪儿有点诡异。
“奴婢拜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整齐的行礼高呼过后,现场就全然安静下来。跪地的奴仆依然全都垂首伏面,他们连呼吸的节奏都仿佛事先编排过的整齐而可以压抑,真正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出。
王晴望着地上那一排黑发后脑勺,嘴角极隐抑的搐动了一下。
她想起以前来华阳宫的时候,这宫里的奴仆向她行礼,大礼都免了。多数人沾染了皇弟的习性,表现在宫奴身上,虽然加重了礼式,那也不过深揖及地,很快直起脸来,回馈给她的不是冰冷的礼敬,更多的是令人心里舒适的微笑。
谁人不喜欢美的事物,而微笑是为人的传神之美,脸生得再漂亮的人,板着脸时,那美丽也得减三分。
而现在这摆在眼前的一排后脑勺,看不见五官情绪,仿佛连为人都算不上了,一排木偶。
“都起来吧!”公主王晴抬了一下手,也不管这些木偶能否看见。
她表面上看一派公主的骄尊淡漠,其实心里正纳闷着:华阳宫里的这些奴仆都是怎么了?以前她来华阳宫找皇弟聊天散心的时候,这些宫奴当然也尽到了礼数,但却没有眼前这般夸张的姿态表现。
虽然王晴不是每天都会来华阳宫,对这宫里奴仆的脸孔只熟悉了个大概,所以宫奴的大量更换对她而言,与往常变化的地方并不明显。
直到这些人这么哗啦啦跪倒一片,这种异样表现顿时就变得格外清晰了。
王晴挑了挑眉。她亦不甚喜欢这种过于谦恭、实则被划开宽阔距离的礼式。这些是没用的东西,不论哪个贵族,乃至低到民间大户里,主人家也需要几个贴心的仆人。虽然他们是仆人身份,做的却真切是朋友、或者半个亲人的事情,在主人需要的时候,能够真正做到以心相交,嘘寒问暖。
以前王晴觉得,华阳宫里这样的奴仆有些多了点,虽然都是皇弟惯养的,服侍主子确实是有着独特的妥帖顺手之处,但她仍有些不放心,隐虑宠奴作乱。现在华阳宫里的奴仆状态仿佛更改得合了她意,然而她到此时才发觉,若真这么改变了,皇弟八成会极为不适应。
——连她这个不常来的公主,都已经感觉到不适应了。
王泓不在庭院里,似乎也正证实了她默默在心里推敲出的这点结果。
跪成一排的宫奴终于在领受主子命令的前提下,全都站起起身。虽然他们因此不能再用后脑勺面对公主殿下,但也都卑微地垂着头,以僵硬之姿站成了一排木桩。
王晴艰难的辨识了一遍,发现这一排人里头,虽然不确定全是新人,但二皇子身边最熟的那几个人。却是没有一个在里头。
她早就听说华阳宫这边奴仆大更替的事,但也没料到德妃的动作这么大,这才过了几天工夫,华阳宫里的旧人都被调走了吗?
心中念头瞬间数番变动,王晴眉心突然拧起,微露愠意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就是以这种方式侍奉二殿下?”
一排“木桩”皆是肩头哆嗦抖动,头垂得更低了。其中有一个似乎担着微职的宫奴稍稍镇定些,却也慑于抬起头来,依旧低眉顺眼回禀道:“二皇子殿下吩咐奴婢们背诵宫规,奴婢们不敢懈怠。”
王晴眉头一扬。不给这领头说话的奴仆思考空隙。立即又道:“既然你们都在这里背书。那么现在由哪些个奴婢在服侍二殿下?去唤那奴婢到这里来!”
“是上官旗领在随侍二皇子殿下,离宫去了……去了掖月庭院……”这宫奴话刚说到一半,不知为何,忽然声音颤抖起来。话至末了,他突然跪倒在地,磕着头告罪道:“请公主殿下恕罪,奴婢们实在拦不住啊!”
微微垂眸,视线落在地上那个颤抖着的黑发后脑勺上,公主王晴大约能确定,二弟王泓为什么会离开华阳宫了。
她心里暗暗唏嘘一声,如果不这样用诈,这些个奴婢八成为了免责。是会对二弟的行踪含糊其辞吧!总之他们不会觉得皇子殿下在宫里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如果告诉主子,二殿下居然去了冷宫,这对他们这些奴仆而言,才是真危险。随时有担罪的可能。
这些个奴婢,口口声声这不能让主子碰,那儿主子也去不得,其实这些“关心”都是建立在免责的基础上,根本不考虑主子的意愿。如果不需要担罪责,这些奴婢真正的做事心态显露出来,往往是后宫奴仆里相互欺轧气焰最恶劣的那批下奴。
王晴不想与这样的奴仆多废话,只扔下一句:“继续背诵。”,也不管跪在地上的那个宫奴,自己招了随行的宫婢转身就离开了华阳宫,前去掖月庭院。
南国新朝虽然改姓了王,京官体系也被清洗挪移了接近三成,但国朝大脑运作占用的建筑仍在前朝新京都里,没说回到具备三百多年帝都底蕴的中州邺都。皇家居所的后宫也并未重修,只是翻新了漆色,大部分建筑保持了原貌。
当今皇帝所拥的妃嫔人数寥寥可数。首则因为皇帝实在太忙了,一心所托国事,根本没什么心思料理后宫。再则,两位皇子都已长大成人,京官们思虑的重心渐渐偏向太子桂冠落于谁家。这个时候礼部户部要是跳出来谋划给皇帝添香送美,不说皇帝自己都懒得理,有此建议的人很容易成为正准备着推举立太子事宜的那批官员矛刺所向。
礼部建功的机会,大约要等到皇子选妃的时候。只是太子金冠会落到哪个皇子头上,这事儿还未落实,在这个半生不熟的时期,即便礼部提这事,那些手里攥着贵女筹码的高门贵族们,也大多只是缩着手,不配合。就算是嫁女,也最好能嫁给储君之选,这些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
渐渐的,选秀、充裕后宫的事情就这么不冷不热的搁着。
后宫里头更清冷,在后宫起到关押罪嫔功能的掖月庭院,也就是俗称的冷宫,便更清冷了。
但这冷宫也是前朝修的,颇消耗了一些人力和木石资源,皇帝是不肯随便拆了的,只是一时也想不到能改建成别的什么功能的建筑,就一直留空着。
虽然这里的确很安静,但未免连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二皇子跑这儿来做什么?
站在掖月庭院大门口,望着门上一把大锁,公主王晴有些恼火。只是,她亦不太相信之前在华阳宫里,那个宫奴敢骗她,所以她心里的这点怒火表现在脸上,是沉着的质疑更明显些。
王晴很快想到,刚才那宫奴话里提到的上官旗领。
旗领是皇家仪仗队里的一类小吏,也就是举旗子的,旗领与旗兵略有一点优越权利,举旗时可有坐骑代步。在不需要仪仗队随御驾出席什么活动时,举旗小兵大多在轮值站门岗,而旗领里则有一部分人在各后宫庭院里待命。这类不在正规编制内的小吏,既不能完全当做宫奴,但也不具备实权,唯一的优势就是持旗领的腰牌在宫里可以较为灵活的走动。
在前朝,这类吃闲饭表面风光的位置是特地给贵族子弟设置的,让他们不要总想着在市井上混日子,在宫里当差,多学学规矩,看看某些个能进皇宫内院的重臣做事的方式,涨点经验。
改朝换代之后,当今皇帝没有那么多枝蔓交错的贵族亲戚,前朝贵族也被抄家杀了不少,旗领的人选也因环境使然,变得无必要全是贵族闲散子弟站岗。可即便如此,旗领人选的身世背景也不能太鄙薄了。
这个上官非,却是个例外。
即便不提上官非贫家孤儿的身世,就说他只是个待罪之身的皇家仪仗队小旗兵,竟还能做到旗领位置,这趟竞争之径,全靠二皇子施了些手段的保举。
公主王晴虽然不理解二弟是出于何种契机,这么看重这个上官非,但她大抵是看出来了,上官非被二弟培养成了心腹卒子。这样的事,后宫并不少见,就连她一介女流,寝宫里也着重培养了两个不会一味只是跪地告罪、而是颇有些能力办实事的女官,二弟养几个心腹算什么。
并且身为旗领,只在皇子召唤时才需要应召,平时不用守在寝宫,主要职责还是在皇家仪仗队里头,所以不容易被后宫里的女人拿罪。德妃若要切断上官非与二皇子的联系,除非把他清出皇家仪仗队,但对于后宫妃嫔而言,想伸手管到这一步却有些难了。
眼见掖月庭院大门照旧紧锁,皇弟不可能在里面,公主王晴思虑片刻,也不打算立即就走,而是吩咐了身边的女官,绕着掖月庭院外围找寻起来。
德妃也真是……太能操心了,皇弟这会儿只能找上官非一起出去散散心,这是不是有些悲哀无奈?王晴心里正这么想着,便在行至掖月庭院外围左手转角时,看见了遥遥数十丈外,坐成一排的三个背影。
王晴只凭一眼就认出来,坐在中间的那个有些单薄的背影正是她的二弟,二皇子王泓。
是不是熟悉的人,看看背影就能得出。之前在华阳宫面对那一排后脑勺,王晴只觉得眼昏,但现在面对遥隔数十丈的三个背向这边坐着的人,她在第一时间认出二弟王泓之后,紧接着又辨出为左大约就是上官非,右边那个则是华阳宫主事太监贾仲。
见是这两人陪同二皇子出行,王晴心里有所思虑,命身周宫婢全部留在原地,只带了她的那名心腹女官,向远远那并排坐着的三人走去。
二皇子王泓端正坐在小马扎上,肩平背直,仿佛他座下的不是粗陋的马扎,而是震慑江山之广阔、担负黎民之重责、象征至高权力的王座。
其实这等坐姿是每个王侯贵族子弟学业里必修的一门课,站、坐、言、走都是学问,皆需表现出名门之后的气势。不过,他现在是在垂钓呀,至于如此庄重么?这个样子钓鱼,可比直接下水用网捞要辛苦多了,明显偏离了垂钓休闲的本来目的嘛!
王晴在走到离二弟王泓还有十来步距离时,望着这个习惯了如此做派,实则内心颇为柔软的皇子弟弟,不禁在心里打趣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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