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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七坐回椅上,正了正身子,然而他紧贴着椅靠的背很快又有些不着力地陷了下去。垂目思忖了片刻,他平静开口道:“我不太理解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封九叹息说道:“当一个人的能力高出他所在的位置太多时,总是会让人感觉有些突兀,也总是会有原因的。”
犹豫了一下后,他终是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处全说了出来:“我不认为倘若有一天相爷变成庶民,他会甘心一直做耕田打渔为生的庶民;我也不认为如果哪一天国朝易主,皇帝陛下带着残兵躲入深山大岭,他会一直愿意过着以藏身保命为目的的平凡生活。”
田七闻言双眼微睁。
拿自家家主和举国至尊打比方,即便这个比方只是虚拟的,但封九能说出这番话来,不可谓不狂妄。然而田七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说出带有斥责意味的“妄语”二字,因为他也已隐隐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等待着封九接下来的揭晓。
“能力的高强能增长人的信心,而常与信心为伴的,是傲气。”封九平静开口,“我不相信一个武功如此高强,年纪也还未到枯朽的人,会愿意缩身在这样的小小庙宇里,一辈子做敲钟念经的事。另外,他能获得岑迟这样一个善待任何人但同时也等于与任何人保持距离的怀才傲骨之人的亲近,或者说是两人相互之间气味相投,这更说明,他的心不太像寻常僧人那么平淡。”
微顿之后,他着重语调说道:“这,也就是我怀疑他本不是僧人的设想推断。”
“你这个推论,在没有获得实际证据支持之前,是非常荒谬的。”田七先否定了封九一句。摸了摸腰侧佩刀的刀柄,凝思片刻后,他又用肯定的话语说道:“但若你的这个推断是对的,那么这个推断将会延展带来更多的难以敲定又存在疑惑的事。”
“若想寻求证据,只有将此事的推断过程报给相爷和公子,他们才是掌握办法的人,只看他们愿不愿意去查了。”封九语态平稳地说道:“不论如何,身为十家将成员,任何有可能危害到相爷利益的事,我都会直言上禀。”
“先不要冲动。”田七侧过头。伸出两个手指冲封九摇了摇,然后轻声说道:“你这个时候对相爷说这些,考虑过相爷会怎么看你没有?”
封九微微一愣。旋即微微焦急地道:“我不能……”
田七平伸一掌,不着力气地压在桌面上,虽然只是发出轻微的声音,却将封九直欲冲喉而出的话给压了下去。
“小九,刚才你也说你可能要被自己那张快嘴拖累。叫我多提醒你,且听兄一言……”
田七干咳一声,清了清因为这会儿说了太多不该谈论的话,微觉紧张,因而有些发干的嗓子,也是平了平自己的心绪浮动。然后缓言继续说道:“不是咱们为了自己的私心而负了相爷的恩泽,只是现在岑迟正受相爷重用,这时候你去跟他说这些没有依据的话。去否定岑迟,相爷未必会全信。你向相爷禀告这些,为的是让相爷心存提防,但如果达不到这一点目标,还让相爷恼你。岂不是太不值了?”
封九沉默下来,也冷静了一些。
“咱们大可先留着心。你不必担心。虽说溪心武艺高强,然一人之力终究不是一支军团力量总和的对手。至于岑迟那边,若有什么异动,十家将中只出一人就能完全将他控制住。他是有了不起的地方,但他的弱项也很明显。”
田七说到这儿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又道:“不过,我对此事的态度,却是不希望事情朝这个方向恶化。倘若这些事情是不存在的,岑迟在智慧和品性上,应该是一个堪称完美的人,相爷和公子对他态度不假,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的人才,相府能拢入一个,就多一份强大助力。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人在这世间毕竟是不多见的,遇见都是机遇,就此失去总会可惜。”
封九明白了田七话里的意思,也深切明白了自己刚才地推断实在有太过冲动的地方。而自己权衡利害的能力很是狭隘,也是大不如与自己对坐的这位七哥。
封九因此还有些怀疑起来自己那个还没落到实处的推测,是否是虚妄的了。
然而,当他陷入沉默中时,田七心里倒是燃起一丝好奇。在这间角房里安静了许久后,他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心中的好奇意味也没有遮掩的沁入话语之中。
“小九,我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似乎你对于溪心可能会影响到相爷利益的事,有了你自己的推断?”
封九闻言抬起了微垂的头,考虑了片刻,也犹豫了片刻,终于轻声开口:“这个设想还很模糊,如果……”
他还没将那个如果说完,就忽然有些突兀的闭上了嘴。田七见状却没有追问,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立即转头朝门外看去。
没过多久,门外的石子路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田七很轻松就认出那个踏着碎步走来的女子正是岑迟身边那丫环,封九亦是如此。两人对视一眼后,就一同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两人以为是岑迟与溪心下午的讲禅活动已经结束,准备回去了,但等他二人走出角房,却并没有看见岑迟的身影。略聊了几句,他俩才知道岑迟应该还有一会儿才能回去,三人便一同回了角房暂歇。
这三人在相府中待的时间都不短,而在田七和封九的眼里,还只有几岁就卖身相府为奴的小蔷容易让他们看见自己曾经的影子,年纪相差不大的他们也容易产生共同话题。尽管以往在府里,田、封两人与小蔷身处不同的位置,做着不相关的事情,但是他二人对小蔷还是要多出一份与对其他相府仆人不同的感情。
所以这三个人愿意坐到一起打发一段无聊时光,期间气氛不会太单调,总能聊些什么。
而当小蔷自自然然的说及她在禅房里听溪心与岑迟讲禅的过程,最后还没有遮掩的说到自己居然在蒲团上睡着过去的事时,封、田二人皆是陪她清浅的笑了几声。那种笑声并没有丝毫轻浮的意味,三人就像异姓兄妹之间聊起家常一样的和气自然。
小蔷所述的讲禅过程在封、田两人听来,也是感觉枯燥的,但他们内在修为精湛,且心神更是比常人毅定许多,倒不会像小蔷在禅房里时那样睡着过去。不过这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或许不会有像他俩人那么好的耐心继续听下去。
这样一场午后地闲聊,直至后头封、田二人都未打断小蔷的话语。除了因为他们与小蔷之间有一些经时间积攒下来的熟络,还因为他二人刚才的那一番交谈。
那一番疑忌与推测,令他二人隐隐地试图在小蔷的话语里捕捉到蛛丝马迹他们想要的证据。
……
叶正名置家邸于京都东南方向僻静街巷里,这片城区的建筑性质也是多以小门小户的个人住宅为主。巳时刚过,正是京都居民普遍开始做午饭的时候,每临这个时段,这片城区排列整齐的小宅院上空,各家各户厨房顶上的烟囱便如约好一起似的缓缓升起炊烟。普通百姓平凡的小日子造就的生活习惯,竟有些宛似受军中纪律训练过一般一致。
所以当时间以这个时辰为往后推移了一个半时辰,各家各户都已食毕午饭,大多在进行午觉小歇时,在俱已安静下来的烟囱方阵之中,叶正名家厨房的烟囱里这才缓缓升起一缕薄烟,那看上去不免显得有点突兀……还有些孤独。
不过在这个午后犯懒的时辰里,恐怕少有人会注意这一点异常吧!
对于叶府里的伙工仆人来说,造饭时辰的提前或延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在平时就已是叶府常态,何况今天还来了客人。
只是今天来的客人好生奇怪。有陌生脸孔的客人造访,这不是令下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令叶府为数不多的仆人奇怪到忍不住议论了几句的,是那个客人奇丑无比的脸。
还有一个负责府里浣洗的仆妇提了一句,说甫一睹那怪脸客人带来的病孩子,她的样貌竟与置于叶府最后头小祠堂里挂的那副女子画像有些相似。
然而仆妇的话只是一个人的不确定推想,可那丑脸青年人脸孔的古怪表象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两段所闻对比之下,令大家很容易就忽略了这仆妇地推言。
其实若认真追究起这仆妇地推断,才真可算叶正名家出现的大事件哩!
然而,寻常人考虑事情的角度,还是习惯了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事情最显眼的光彩处,外加上府里连一个知道那画像渊源的仆人都没有,自然无人有根据去追究这一模糊地发现,此事便极为轻巧的自然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