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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抚在那张清瘦俊逸的面庞上,年轻人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夜恰是月圆,月光倾泻而下,桂华流瓦,飞檐呈霜,明月楼罩上一层薄纱,极为赏心悦目。
司空孤回到明月楼后便缓步于清辉之中,如同刀刻的面庞覆上一层外来的清冷,但他的嘴角却又是微微上翘的。保持这种微笑已经成为司空孤的习惯,这么多年来那个老头每日都在纠正,翘得太高便太假,翘得太低又怕他人看不见。司空孤学了十年,终于掌握了三十多种微笑。
现在司空孤脸上挂着的微笑,是他最早学会的,这一种微笑没有丝毫作做,也是司空孤口中那个老头子极为赞赏的,之后三十几种雕琢痕迹过重,司空孤也不常用,但也能够熟练掌握——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司空孤那一双慧眼,用不同微笑面对不同对象才能取得最大功效。
想起自己察言观色的能耐,司空孤便想起自己四岁那年盯着耗子时,那只耗子黑黝黝的眼珠子。那只耗子眼中是惊诧?是恐惧?还是怜悯呢……
司空孤刚从柳三变暂居的阁楼中归来,张温文一直陪伴在柳三变身边,在司空孤带回来的情报中,张温文也肯定漕帮并非掳掠柳三变的贼人,但他对于此番是扬刀门针对漕帮的阴谋说法不置可否。
“为何一定要是柳郎君呢?若扬刀门果然要针对漕帮,为何要选择与少爷您关系这么微妙的柳郎君呢?”
这是张温文最后一个问题,而司空孤也并未回答他。
柳三变现居明月楼,表象上司空孤与柳三变仅仅只是主客关系,但事实上因为张温文与司空孤的关系,柳三变与司空孤并不仅仅是萍水相逢的主客关系那么简单。
哪怕仅仅就是萍水相逢,对于有心人而言他们不会这么想,即使有心人不会这么想,也有人会提醒那些有心人应该这么想。
按照常理推论,如果幕后黑手果真是扬刀门,那么只能说扬刀门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针对漕帮那么简单,恐怕更是要牵扯眼下漕帮最为深不可测的助力——司空孤。
毕竟,若是说司空孤与漕帮勾结,谋财害命,这栽赃倒是极为高明,也能够说得通。
若说下手对象选定为官家子,这偌大扬州城内官家子还少得了么?
若说任意一个常人,但这事在扬州城内也无法激起风浪。
再者说来,陆监军是因何忽然要来扬州?这也是局中一环么?
这几个问题张温文不清楚,今日漕帮大堂内众人也不清楚,但在张温文向司空孤询问时,司空孤告诉他自己并不知道答案。
这个被司空孤称为“张伯伯”的人,从回到明月楼开始似乎就在向司空孤掩藏着什么,偏偏这种掩藏还瞒不过司空孤。
不过,这对于司空而言并不重要。
连这幕后黑手是不是扬刀门都不重要,最迟明日,这扬州城内两大江湖势力便要开始交锋——尽管早已剑拔弩张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依照常人思维,今日之事的得益者只有扬刀门了吧?”
想着今日所有计划的实施,司空孤走到那个荒无人迹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僻静幽远,鲜有人迹,乃是一处被刻意废弃的厢房,夜里自然没有灯火。望着主楼的灯火,在夜里似乎更能听到那高楼高台上丝竹管弦与觥筹交错混合的杂响。
“计划很成功呢。”
司空孤面上微笑丝毫没有改变,他走入房中,移开石桌,掀起盖板,爬下梯子,动作娴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暗室中,并无灯火,司空孤敏锐的六识却能够察觉出那个人是贾三,和明月楼一样,是那个老头子给自己留下的遗产之一。贾三郭四办事很聪明,而且因为老头子的缘故,对自己也是绝对的服从。
“老头子对我还算不赖呢。”司空孤想起那个瘦弱的老人,心想道。
“少主。”
贾三的声音与郭四不同,他的声音极为洪亮。司空孤这一刻生出一个念头:贾三这个家伙果真有六七十岁么?若说面容可以随意更换,但这声音是怎么变的?一个老人如何伪装成一个青壮年的声音?不过司空孤很快还是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只是向贾三问道:“今天怎么回事?怎会闹出人命?死得还是个孩子……”
这不是诘问,倒像是老朋友问好一样轻松。
贾三显然也没有将这个问题当成追责,声音依旧洪亮:“我也没料到那个孩子居然被下狠手,不过那孩子死了也好,不妨碍少主的计划。老四与我今日凌晨已经把扬刀门那个所谓弟子宰了,少主果然算无遗策。咱们在扬刀门线人方才传来消息,扬刀门已经开始动作了。”
“他们是按照咱们安排走么?”
“勾结商贾,编造证据,咱们散布出去的那些消息,已经给他们送到衙门了。”
司空孤面上的微笑不该,只是点点头,又想到这里并无光亮,贾三的六识又不如自己敏锐,便又道:“很好,漕帮这边的士气低落得实在厉害,尽管也在预料之中。不过,我看当年李舟取代李壑一事之中,恐有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不过依下属看来,李壑是头老狐狸,咱们可以在明日将他解决了,反正按照少主的计划,最终坐上帮主之位的只能是杨德熙。”
司空孤闻言,也笑道:“老狐狸垂垂老矣,何惧之?李舟之死,漕帮不会善罢甘休,他还得撑着,我师兄这些年来虽有长进,但斗不过那头老狐狸……他大概也根本没想与老狐狸斗。今日之事,即便咱们不谋划,扬刀门知道后也不会放过机会,李舟死,南宫俊囚,而那金有德只不过受了轻伤,他们迟早会动手,只不过如果没有柳三变这一桩事,他们大概会选择硬碰硬吃掉漕帮。这样漕帮即使胜了,实力也会大损,对咱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少主所言极是。”
“若计划无意外,我这便再去看看那个柳郎君,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竟还不省人事。”
言罢,司空孤便转身往那暗室东边的小门走去,准备通过暗道回到自己屋内,却又听身后传来声音。
“或许是那家伙手重了些。”
闻言,司空孤眉头一皱,微微上翘的嘴角也微微下拉。
“你去歇着吧,老四今夜要忙碌一夜,明日怕是帮不上你的忙。”
“无碍的,我们兄弟七人三日不眠不休不食亦如常态。”
“老四身体不好呐,明天你肩上的担子得更重些。”
言罢,司空孤便推开暗门,往自己所住的主楼去了。
余下暗室中的贾三一人喃喃:“老四,你说得对,少主果然与主人不一样。今日若是主人……少主他实在是……唉……”
连连叹息中,贾三不喃喃细语里带上了一丝不知悲还是喜的情感。
司空孤通过暗道回到屋内,却发现侍女小柳正半卧在长椅上小憩。
“也是呢,她今日也忙了一天。不过这个姑娘家就这么躺在男子卧房,当真合适么?”
司空孤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微笑,轻轻合上房门,便往柳三变与张温文的阁楼走去。
而在司空孤合上房门的一霎,小柳却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那扇又被合上的房门,神思不知飞往何处。
不知过去多久,小柳看着紧闭的房门喃喃道:“你……真的要成为他么……”
当司空孤再次登上小阁楼时,于房门外听见一个轻轻柔柔的少年声音,登时心中一喜。
“看来柳三变醒了。”
短暂急促地敲动房门,便听里面那个轻轻柔柔的声音:“是司空公子吧?进来吧。”
司空孤这才推门入内,却见柳三变仍是半卧半座于床铺上,一旁则是坐在凳上的张温文,那个虬须大汉的眼里竟然多了一丝泪花。
“司空公子,阿越呢?怎么不见他?”
听见柳三变的问题,司空孤忙看向张温文,便接收到他递过来的茫然眼色,便做出颜悦色的样子,说道:“阿越受了些轻伤,在大夫那儿,想必不日便能来见柳郎君。”
柳三变登时欢喜起来:“阿越没事便好,阿越没事便好。”
司空孤不等柳三变再问其它问题,便抢先问道:“小郎君是否还记得遇难时的情形?”
柳三变点点头,说道:“当时小生和阿越正坐船舱内,忽然一下那小船不知怎地便翻了过去,小生便与阿越二人便跌入河中,后来有人一只手扯住小生的右臂,将小生带到岸边,可小生还未感谢他,他就朝小生这里重重打了一下,然后小生也不知发生何事。方才一醒来,就看见眼睛红红的老张,不多时,司空公子便过来了,这过程中小生实在不知了发生何事。”
柳三变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右脖颈处,司空孤一眼望去,只看到一片乌青。
司空孤又问道:“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呢?小郎君可有印象?”
柳三变揉揉右肩,摇头说道:“不记得,当时河水涌入口鼻,小生又不通泅水之术,还以为就要……就要……”
言至此处,柳三变似乎又回忆起当时窒息的感觉,恐惧爬上他清秀的面庞。
张温文见状,再次确认道:“小郎君当真对那个救你的人没有半分印象?哪怕身着怎样的衣服,是男是女。”
柳三变十分肯定:“没有,当时一颗心儿都快停着跳了,实在对那个恩人没有半分印象。”
司空孤心中却觉得可笑,心说:“人家将你掳掠,杀你书童,你倒还感谢人家?”
司空孤愈发觉得这个柳三变实在天真过了头,莫不是大户人家孩子都是如此?不对,司空孤自己也认得不少大户人家子弟,那些大户人家子弟有几个是这般天真的?一个个少不经事便已满腹阴谋诡计,就如同……
想到这里,司空孤心底却再也苦笑不得,是啊,如同自己一样。
张温文见司空孤似有心事的模样,也明白漕帮如今的险境,小郎君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自然对于查探凶手半分作用也无,于是便对司空孤道:“司空少爷,柳郎君今夜便由我照顾吧,你也操劳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司空孤点点头,便准备向柳三变告辞,却听见柳三变问道:“司空公子,现在是什么时间?”
司空孤抬头望向窗外:“现在明月高悬,想来已是戌时。”、
“什么?戌时?这天已黑了?”
柳三变闻言便欲探头向帐外瞧去,想来这屋内灯火通亮,他又一直昏睡于在床帐之中,不知时间变化。
“我今日又逛不得扬州了!”
闻言,司空孤不知是该哭该笑,他尽量平稳住表情,便对柳三变道:“柳郎君,今夜还望好好安歇,孟元今日也极为困乏,这便歇息去。”
柳三变点点头,又叹息道:“莫不是我与这扬州城无缘?不成,明日定要求告佛祖去。”
司空孤与张温文又对视一眼,司空孤便离开了阁楼,只留下张温文看护柳三变。
等司空孤走远后,张温文便对柳三变赞道:“小郎君,你演得很好。”
柳三变皱着眉,向张温文问道:“为何要瞒着司空公子呢?我分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咱们告官把他抓起来不好么?”
张温文摇摇头,却又不能把自己心底对司空孤的猜疑告知柳三变,毕竟这也仅仅只是没有由来的推测,于是张温文再次哄骗柳三变:“司空公子今日为寻你忙碌半日,现在告诉他,他又要连夜为你去告官,不如让司空公子好好休息,明天小郎君再和他说你想起来了,反正已经宵禁,这贼人跑不了的。”
柳三变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并且夸赞道:“还是老张思虑周全!”
张温文看向柳三变的目光极为和蔼,如今阿越不在了,照顾小郎君的就只有他一人而已。想起那个活蹦乱填,又极为聪颖的阿越惨死,张温文心中便是一堵。但张温文自入江湖以来,不知见过多少生离死别,这种情感并没有在他心头缠绕太久,。
“小郎君头不是还疼着么,来,躺下休息吧。”
“可是我不困。”
“那也得躺下,这样头就没那么疼了。”
“阿越果然来不了么?他难道也受了伤?”
……
……
……
当司空孤重归自己的小屋时,小柳已然不在,只余下淡淡的香气,若非司空孤六识灵敏,怕也是难以察觉。当他正欲吹灯就寝时,却发现自己榻上有点点湿痕,似是一滴一滴洒上去的。
司空孤盯着那湿痕看了好一会,又想起方才张温文与柳三变拙劣的演技,心中大定:“计划成功……接下来,就是……”
小窗外,圆月被乌云隐去,但乌云不多时便又散去,月光竟是比方才更加明亮。
在司空孤屋内那扇小窗正对着的房屋中,是一直盯着这边的少女,她眼圈微红,在清澈月光下,一对晶莹的眸子正向对面望去。
不多时,那间小屋的灯烛便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