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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星洛跟江言琛到青昭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一点多,江言琛的小姨没在家,但小姨夫回来了一趟。
当时见到家里的人,顾星洛还愣滞了那么一秒。
男人大概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但是头发却白了大半,个子高,看着倒是和蔼亲切。
江言琛叫了一声姨夫,顾星洛才跟着也接了一句。
“阿琛女朋友吧?听小筠说起了,”男人笑了笑,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他拎起了椅子上搭着的外套,也没多余的时间寒暄,看了看腕表说,“我得先走了,刚刚回来吃了个午饭,家里有东西,你们看着自己吃就行。”
话音刚落,他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也确实没什么时间寒暄,他连连应了几声好,然后嘱咐那端的人做好心脏监护,自己马上就到。
江言琛似乎也习以为常,“他是青昭市医院的医生。”
顾星洛点点头,帮着江言琛把东西简单地整理了一下。
似乎是觉得话题就此结束有点尴尬,又或者是想让顾星洛更了解一些,他继续说,“是青昭人,听说是燕京医科大毕业执意要回来的,平时工作很忙,加上我小姨身体不好,两人一直没有要孩子。”
顾星洛点点头,想了想,似乎是随口问了一句,“那他们怎么现在……”
话没有说全,因为顾星洛说了前半截,才发现后半截有点难以说的委婉。
她想起之前见过江言琛的舅舅唐程峻,尽管只是在发布会上远远的一眼,但也能够看得出来,唐程峻跟三线城市的普通家庭搭不上任何关系。
“家庭不和,”江言琛说,“跟我舅舅不和。”
“为什么?”
顾星洛跟在江言琛的身后,想给他搭把手,结果江言琛垂眸,拆了一支阿尔卑斯放在她的掌心,云淡风轻地说,“没为什么,如果真的有的话,就是我舅舅这个人,除了利益什么都不在意。可以把他称为利益至上主义,没什么感情的资本家。”
顾星洛静默了片刻。
想起了那天远远的看到唐程峻。
的确。
四十甚至近乎于五十的年龄,保养的极好,能看得出至少是有在坚持运动和外形的保养,谈吐也幽默风趣,看起来平易近人,实际上骨子里有种淡薄和漠不关心。
确实难以跟这种精明到所有利益分明的人有什么推心置腹的亲情关系。
两人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本来就是临近过年的,墓地的工作人员也没那么及时,但好歹给他们打了个电话,说两三点才能有人上去,电话里还感慨了一下,说大过年的迁墓确实不太好,大家都赶着回家过年呢……
顾星洛和江言琛看了看时间,感觉上去时间也差不多了。
其实再到青昭墓园还是挺感慨的,好在这次有江言琛跟着。
青昭墓园在一处山上,因为入冬,山下略显萧瑟,本来有一条小溪环山,这两年干旱,溪水也干涸了。
反倒是以前没什么人上来的山顶,有些松柏郁翠,也算是点缀了一些颜色。
一个上了年纪的墓地管理员在等着他们,有些文件签署了,就可以开墓了。
他把一叠文件递给顾星洛,示意她签字。
顾星洛伸手接过来,冷不丁看到这一张纸上妈妈的名字和黑白的照片,眼眶一酸,眼泪差点没忍住。
妈妈真的很多年都没有独自一人拍过照,每次用证件照,都只能找到她刚参加工作那会的,那时候妈妈头发扎了起来,马尾披在左肩,笑起来的时候略显青涩,小时候的顾星洛拿着那张照片举着跟妈妈做对比。
那时候有人常说,街角那个蛋糕房的老板娘人漂亮手还巧,其实离婚那么多年,不乏对妈妈示好的人,但妈妈从来没有予以理会。
印象中曾经有一位是大学的文学老师,那天顾星洛还在妈妈的蛋糕店坐着等她下班,她一边等一边咬着口香糖看漫画。
那不是那位文学老师第一次来妈妈的店里。
可能是那天店里太安静,她听见妈妈跟那位文学老师委婉地说了一句。
“我不能答应,我不想让我女儿的生命中有哪怕万分之一的不快乐的可能,我希望她能开心的长大,她现在在人生中最重要的年龄,我女儿的生命中缺席了爸爸,我觉得你也没办法给她,这对你也不会公平,我也不想让我女儿觉得我抛下她,所以,谢谢,但是我也真的不会考虑。”
冬天的风很潮湿很冷,顾星洛看着妈妈的证件照,又一扭头,看着墓碑上妈妈的相片,还是那张在她演出后和妈妈合照上裁剪下来的一半。
这两张照片都上了岁月,有些褪色,有些模糊。
她也想起小时候等家长填写学期末综合评价的时候,她的床倚靠着书桌,妈妈忙完了才能来填写,她翻身装睡,眼睛眯着一条缝看着妈妈伏在桌前认认真真填写的模样。
仿佛有所察觉似的,妈妈从来都不点破她。
默默给她留了夜灯,给她端来一杯温水。
顾星洛笑嘻嘻地爬起来,然后第二天交表格的时候,周围几个同学都互相八卦地看班主任寄语和家长寄语。
别人的家长都是几句简短的话。
她妈妈认认真真写了一大段。
星洛:
你在妈妈眼中是一个善良、勇敢的女孩,这个学期你表现的很好,妈妈看到你认真完成作业,看到你认真练琴的模样,觉得我的女儿特别认真特别棒。
这学期美中不足的还是我们的数学成绩,要是还能够提高十分就很好了,但妈妈不要求你事事完美,只要你为此努力过,那就可以了。
下学期,妈妈和你一起面对新的阶段,妈妈会永远支持你,希望星洛也加油,我们一起努力。
顾星洛回想起这些,眼泪就没忍住,她飞快的擦了一下眼泪,签好字递给墓地的管理员,管理员这才重新开始开墓。
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就妈妈的骨灰盒,还有一串桃核的手串,还有一只长耳兔的小摆件。
顾星洛的眼泪滚落下来。
那串桃核手串还是妈妈下葬那天她从手上摘下来放进去的,那是她随身戴了很多年的手串。
以前觉得很丑,妈妈非要她戴着,跟她说这是自己怀她的时候闲着没事用小锯条磨的,这手串越戴越亮,妈妈说这是家里的老传统了。
下葬那天,工作人员说往里面放一些特殊的小物件做纪念。
顾星洛什么东西都没带,就把这串手串放了进去。
她静默地看着那小小的骨灰盒,恍惚里许多回忆钻入脑海。
秋夏。
她妈妈叫秋夏。
剪断了的一根脐带。
才喊了十六年的妈妈。
她的青春因为有秋夏女士的陪伴和呵护而明媚快乐。
也有过很多争执的瞬间。
不想去练琴,夺门而出的叛逆,那时被打爆的手机,下雨后秋夏撑着伞满街找她。
她喊了十六年的妈妈,在她十七岁生日前离开了她。
秋夏爱了她十六年,又或许还要再多十个月。
秋夏也太爱她了。
秋夏攒了好久的钱,明明之前说想要装修一个更大的蛋糕店,结果全部拿出来给她买了一台二十万的雅马哈。
她会跟秋夏争吵,会跟秋夏闹脾气。
秋夏却永远只会跟她说,妈妈爱你。
即便有时秋夏真的很生气,却依然给她做。饭菜,留好夜灯,第二天在她的书包里塞一盒阿尔卑斯。
那个时候,这是她和妈妈的约定——
“妈妈,要是我们吵架了,你就给我塞阿尔卑斯,那我就知道了你很爱我,那我们就冷战结束了,我晚上放学回来就跟你说我也爱你。”
这种幼稚的,不成文的规定,大概也就只有她的妈妈秋夏会陪她做。
她常常天马行空地想,要是真能时光穿梭,她想回到妈妈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然后告诉她,她的女儿也很爱她。
她再也,没有机会喊妈妈了。
也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一句回应了。
好像在昨天,她还躺在沙发上跟妈妈幻想着以后的生活:以后在临江或者淮川买一套大房子,有漂亮的书房让妈妈做饭。
江言琛也一言不发,只是悄悄的将顾星洛揽进怀里,为她遮挡下了山上的冷风和被扬起的尘土。
他也同样的静默,墓碑已经被放在了一旁,那上面女人的照片笑的温柔。
他静静地看着,像是在心中说着什么。
在秋夏临近去世的那几天,人几乎都在昏迷沉睡,顾星洛不眠不休地守在妈妈的病房里,江言琛总会过来,他安安静静坐在走廊那儿,有时候护士说走廊冷,让他去病房里坐着。
有那么一次,顾星洛去护士站叫护士。
秋夏短暂的醒了一会,她睁开眼睛,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她迟缓了好一会,然后仿佛清醒了一些。
那或许就是老人常说的,回光返照。
秋夏偏头看着他,问他是不是星洛的同学。
他点点头。
秋夏像是看出一些什么,又或者是思绪已经杂乱。
她很轻的说,“星星很胆小,就算我很爱她,也觉得才刚刚好弥补到她,以后我走了,谁又能一直一直很爱她。”
“……”
“世界上还会不会有另一个人,告诉她,”秋夏闭着眼睛,叹息了一句说,“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很爱你。”
远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江言琛慢慢说,“我会的。”
然后,秋夏睁开眼睛,又看向他,笑着跟他说,“谢谢你啊江言琛。”
骨灰有专门交接的工作人员。
最后管理员处理完了这些,自己带着先去交接了。
顾星洛和江言琛站在空荡荡的山上,冬天天黑得早,加之今天青昭的天气不太好,才下午四五点,天就阴沉下来。
顾星洛看着有点杂乱的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江言琛不放心她走这样的夜路,加之上来的台阶很窄,也不放心她走下去,便背她下去。
“江言琛,等会我们在青昭走走吧,”顾星洛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说,“以后可能不怎么会来青昭了。”
“好,陪你。”
其实顾星洛也不知道去哪儿,江言琛的车子停在墓园的停车场。
顾星洛哭得太多,这会坐在车子里,反倒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
她没有思绪。
江言琛也没有启动车子的意思。
她往旁边靠了一下,靠在江言琛的肩膀上,说的有点儿莫名,她说,“江言琛,你说以后的科技,会不会让我们看到已经离开的亲人,然后他们给出回应……”
“可能吧。”江言琛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宽慰,他抽了一张纸巾,轻轻擦了擦顾星洛的鼻尖。
“我之前还有一个旧手机,”顾星洛闭着眼睛说,“里面有我妈妈录过视频和发过的语音,应该还有缓存,但手机坏了。”
“……”
“我挺想再听听我妈妈的声音的。”顾星洛说,“还想看看我妈妈的照片……我们有个相册,可能搬家搬丢了,也可能在新和嘉苑,我都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