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浪成于微澜之间

老实混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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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党郡,泫氏县。

    细蒙蒙的雨丝飘飘洒落在干枯的土地上,在干枯的大地上击打出一个又一个水花。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尤其是对于泫氏县这样一个多山少雨的地方来说,这场春雨更是如油一般珍贵。可是对于正在田间地头干活的绝大部分人来说,这场及时雨却并没有什么值得他们高兴的。因为不管年景如何,丰收或是欠收,他们都一样吃不饱饭。

    泥泞的官道之上,突然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一队大约二十余骑全副武装的骑兵凶神恶煞地冲进了泫氏县城。

    高家在泫氏县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人丁繁茂,田地众多。高家在泫氏县内的宅院也修建的富丽堂皇。

    高家的当代家主单名一个旗字,他也没有辜负父祖的期望,年仅二十岁出头就扛起了高家的大旗。在他的努力经营之下,高家的田产在短短三十年不到的时间内硬是翻了一番还多。如今整个泫氏县,高家所拥有的土地田产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

    “你等先去县衙,我稍后便到!”

    为首骑士回头吩咐了一声,翻身下马。

    门房犹豫着迎了上来,待得看清那骑士的模样,立即欢天喜地地招呼道:“我还以为是不开眼的毛贼,却没想到是二少爷回来了!”

    骑士勉强笑了笑,掸了掸满身的雨水,随着门房走进了宅邸之中。

    “二少爷,你一去就是数年,音讯全无,可是把小的担心坏了!”门房屁颠屁颠的在前面领路,嘴里也不停地说着奉承话。

    “我没功夫和你瞎耽搁,快带我去见我父亲!”

    骑士冷着一张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门房暗自吐了吐舌头,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也不敢再啰嗦,低着头领着骑士走进了后院。

    “孽子!你还有胆回来!”

    高旗气冲冲地挥舞着一根手杖迎了出来,门房一见大惊,连忙冲过去扶着高旗压低了声音道:“二少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跟在他后面有二三十个凶神恶煞的骑兵。”

    高旗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这才注意到几年没见,这个曾经让自己头痛不已的次子如今看上去,粗壮了许多不说,脸上更是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气。

    “父亲,高览以前不懂事,让父亲操碎了心,儿子在这里给父亲磕头赔罪!”

    骑士不是别人,正是并州牧韩俊的手下大将,高览!

    高旗定定地看着跪在雨地里的高览,手杖慢慢地放下了,一张纵横沟壑的老脸上多出了几丝笑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扶起高览道:“外面凉,快起来,屋里面说话。”

    父子之间叙过离情,寒暄之后,高览正色道:“父亲可知儿子此次回乡所为何事?”

    高旗微笑道:“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我儿如今出息了,光耀门楣,扬我高氏大名也在情理之中。”

    高览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孩儿目前效力于并州韩俊手下,出任郎将,此次回乡亦是主公安排主持均田地一事。”

    高旗蹙眉问道:“均田地?说详细一点。”

    高览深吸一口气道:“你我父子之间,实话实说,主公原话说白了就只有六个字,那就是杀土豪,分田地!”

    高旗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他怎么敢?”

    高览沉声道:“为何不敢?有何不敢?”

    高旗颤抖着声音道:“他就不怕激起民变么?他就不怕我们联合起来么?”

    高览冷哼一声道:“如今我主麾下雄兵三万余,皆是骁勇能战之士,又何惧豪强联合?更何况各地豪强之间,即便互相联合,也必然各怀私心,很难做到齐心协力,如此分而破之不难。”

    高览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文若先生也曾劝说主公徐徐图之,生恐并州动荡,但是主公的回答是,大乱方能大治!父亲,主公态度无比坚定,所以,我劝说父亲散尽家财,解散私兵,随我到晋阳安享天年!”

    高旗想也不想就拒绝道:“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岂能轻易丢弃?此事休要再言!”

    高览“铿然”跪倒在地道:“难道父亲就等着刀斧加身才知道后悔么?”

    高旗冷哼一声道:“并州容不下我,我大可变卖家产南下司隶,荆襄。”

    高览叹口气道:“壶关,箕关主公都已经派下重兵把守,父亲想要出关南下并无希望。如果父亲想要背井离乡他投,只能往北去了。”

    并州往北,就是匈奴的地盘了,但凡有一条活路,并州人也没有北上自投死路的。

    高旗沉默不语,铁青着一张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高览站起身来道:“父亲,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估计我手下的兄弟现在已经控制了县衙。风暴,很快就要掀起来了。还希望父亲早作打算,莫要执迷不悟,与天相抗!”

    “逆子啊!”

    注视着高览离开的背影,高旗忍不住泪如雨下。高览的最后一句话,打破了他所有的希望。如今大汉朝廷势微,并州牧手握军政大权,说是并州的一片天丝毫也不过分。

    高览离开了家,心里面也是沉重万分,他虽然小时候不懂事,甚至逆反到离家出走的地步。但是现在他却完全明白,祖宗基业对于父亲意味着什么。如果在祖宗基业和自身性命之间做出选择的话,高览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祖宗的基业。可是,现在要做的并不是选择题,主公要的恐怕也不是父亲的性命。

    一路快马赶到县衙,高览刚刚走进县衙,却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主公,你怎么来了?”

    高览大惊之色,脸上也流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韩俊的脸上似笑非笑,调侃道:“敬志这是刚从家里出来吧?荣归故里,光宗耀祖,也是人之常情!”

    高览连忙跪倒在地道:“主公见谅,览实不忍父兄惨死,故此……”

    韩俊摆摆手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此乃人之常情,敬志不必自责,只是不知老人家是何意见?”

    高览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家父执拗,恐不肯舍家财以保平安……”

    韩俊重重叹了一口气道:“非是韩俊嗜杀,为我并州长治久安,实是别无他法,只能出自下策。万望敬志体谅,莫怪于我!”

    高览沉声道:“家国不能两顾,览蒙受主公大恩,必当尽心尽力!”

    韩俊叹口气道:“我知此策一出,天下必为之动。但为使耕者有其田,我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敬志,按计划行事吧!”

    高览一言不发,拱手领命,转身就走。

    韩俊在后面补充道:“另外,派出一队兵马保护你家人撤离吧,如果老太公执意不肯离去,或可采用强制措施。”

    泫氏城郊,武家庄。

    庄主武力已经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年代,七十多岁的武庄主却是老当益壮,非但眼不聋耳不花,走起路来也是大步流星,一双眼睛更是如同夜枭一般敏锐。这不,庄上的武二牛实在是饿急眼了,摸进他家里偷了一斗不到的粗粮,就硬是被武老庄主亲自抓住了。

    细雨蒙蒙的打谷场上,武老庄主召集来了全庄的男女老幼,其实也都是在他手底下讨食吃的穷人。偷了一斗粗粮事小,甚至武老庄主家里的看家狗也不稀罕吃那又硬又粗的高粱。但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武老庄主必须要通过杀鸡儆猴来增加他的安全感,否则的话全庄一千多口人有一样学一样,那么即便他家里有金山银山恐怕也不够被偷的。

    “武二牛,你可知罪?”

    威严不容侵犯的武老庄主,怒视着跪在他面前捆得粽子一般的武二牛,厉声问道。

    武二牛心知大祸临头,只是不停地磕头,希望借此来化解武老庄主心中的怒气。

    可是,武老庄主生姜一般的脾气又岂是他几个响头能够化解的?武老庄主不耐烦的一脚踢远了武二牛,冷哼一声道:“给我打!打不够一百鞭子你们几个今晚就别吃饭了!”

    跟在武老庄主身边,是他豢养的几个打手,闻听此言之后,一个比一个下手重,一个比一个下手重。

    满地打滚的武二牛,刚开始还能叫喊着求饶,可是很快他就喊不出声来了,也好像没力气继续躲闪了。饶是如此,打手们也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是打的更加起劲了。

    武二牛的浑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红印子,一张脸也没了人样,整个人死狗一般地趴在泥地上,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围观的众人都是一个村里住着的。心里面都很清楚若不是实在饿得没有办法了,武二牛也不会胆大包天到老庄主家里偷盗,要知道武二牛平常的人缘还是很好的,不管是谁家有事他都乐意帮上一把也不计回报。

    尽管心里不忍,可是围观众人也没有谁想过反抗。这么多年了,武老庄主就是武家庄的天,没有谁会胆子大到和天作对。

    但是,今天却注定要变天了。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老王八为富不仁,欺压乡里,天理不容,必遭恶报!”

    人群,立即骚乱起来,武二牛的亲人似乎也受到了鼓动一样,围住了武老庄主想要讨个说法。并州之地民风彪悍,极富血性,他们被欺压这么长时间内心里早就憋了一股子火,所欠缺的只是一根导火索而已。

    虽然事情好像出现了一点偏差,但是武老庄主也并没有着慌。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人,又岂会在意这点小波涛?对于自己豢养的那些打手,武老庄主也是有着充分的信心,只要他们驱散了人群,那么他就有的是时间和那群胆子肥了的刁民一个一个的算账。

    但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飞出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无巧不巧地砸在了武老庄主的太阳穴上,武老庄主固然老当益壮,但毕竟也是肉做的身子不是铜浇铁铸的,一声不吭就那么直接倒在了血泊之中。

    骚乱,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武老庄主豢养的那些打手也不例外。

    “官府说了,打土豪,分田地!老王八升天了,他家里的金银良田就都是我们的了!大家快去抢啊,谁抢到了就是谁的啊!”

    人群中涌出几个人影,朝着武老庄主的庄园飞跑而去。

    有了带头的,就会有人跟随。所有人这个时候都忘记了惧怕,已经饿极了的他们就好像一群饿狼一般,欢天喜地地朝着武家庄园涌了过去。

    武老庄主豢养的打手并不少,可是这会儿都顾不上给已经归天的武老庄主卖命了,他们也全都加入了疯抢的行列。

    疯了,所有的人都疯了。当他们七手八脚地打开仓库的时候,眼前成堆的粮食和五铢钱让他们的眼睛里冒了火,让他们的心里长了草……

    武家几代积累的财富被抢劫一空,武家所有的地契房契被抢劫一空,武老庄主新纳的第七房小妾和他那如花似玉的孙女全都被拖拽到了没人的地方……

    骚乱,持续了很久。

    韩俊紧咬着嘴唇站在高坡之上,静静的看着眼皮子底下的骚乱。

    在武家庄园升起浓烟的时候,几个农夫打扮的壮汉回到了他的身边。

    韩俊微微叹了一口气,在一块大青石上缓缓坐了下去。

    武家庄共计有良田三千余亩,而这其中超过半数都掌握在武老庄主手里。也就是说,几乎整个武家庄的人都是他的佃户,想要活命都必须要租种他的田地,想要生存就必须要任从他的摆布。没有人生来就愿意被奴役,村民们对于武老庄主的怨气只需要一根导火索,就能变成滔天的怒火。

    “主公,武家庄园已经沦为了一片火海。不仅仅只有武家庄的人参与了抢劫,还有附近十里八乡的农民也参与了进来。而且,武家的女人也都遭了灾……”

    高览表情凝重地禀报,他的脸色无比的难看。如果可能,他宁愿在战场上单挑温侯吕布,也绝不愿在此造孽。是的,在高览看来,这就是在不折不扣的造孽!

    韩俊的一张俊脸,剧烈的抽搐着,高览不舒服,他的心里又何尝好受?双拳紧紧攥在一起,指甲抠出了血他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因为他的心,正在被良知剧烈地煎熬着。

    为了并州的长治久安,我宁愿死后下去十八层地狱!

    韩俊霍然站起身来,咬着牙艰难地问道:“火烧武家庄园之后,他们都老老实实回家了么?”

    高览闭着眼睛表情痛苦地回答道:“没有。祸害完了武家庄园之后,不少人都觉得自己吃了亏,于是又惦记上了我家……”

    韩俊冷哼一声,“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古如是!敬志,钱财乃身外之物,他们要去就让他们去吧。日后我自会补偿与你的!”

    高览连忙拱手道:“末将不敢……”

    韩俊叹口气道:“大火既然已经烧起来了,那就让它继续烧下去吧,烧掉整个并州的地方豪强!让并州再无贫富差距,让所有黎民百姓都不再饿肚子!”

    说到最后,韩俊已经是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他只有尽量说一些大义凛然的话,因为唯有这样,他才不会那么痛苦。

    “另外,严格监视,但凡发现有挑头者,一概不问缘由格杀勿论!”

    一个武家庄园是满足不了已经被点燃起来的欲望的,抢的多的还想要抢更多,抢的少的自然就更想抢。

    一直到深夜,整个泫氏县都没有安静下来。无数赤着脚的贫民四处搜寻着那些残存的富户,汪洋大海一般涌入了一家又一家的大门……

    韩俊在大青石上枯坐了一天一夜,神情凄然,呼吸困难,一张嘴高高肿起,一双清凉的眸子也完全失去了色彩。

    亲兵回报的情况,一次比一次更让他无法忍受,一次比一次更凶残。当亲兵回报说一个豪强的妾室被十数个贫民侮辱,力竭而死之后,他终于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他的底线已经不容他继续冷漠下去了,胸口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一口鲜血就喷涌了出来。

    一天一夜的骚乱,让泫氏县所有的地方豪强都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风暴过后,泫氏县再无地方豪强。

    “是时候结束,也是时候开始了!”

    韩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已经是心力憔悴的韩俊强打着精神下命令道:“出动兵马,全城戒严,抓捕作恶极大者,通告百姓紧闭房门,非常时期,不可擅自离家!”

    泫氏的一场民乱,很快就波及到了其他郡县,这一场大火,看上去又越烧越旺之势,也让整个并州人心惶惶,举家出逃者不计其数。可是,正如高览所说的那样,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并州险峻多山路,在壶关和箕关已经被重兵封锁之后,除了飞鸟之外,一人一马也休想要离开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