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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贲是一个非常有信仰的人。
正如之前华阳太后所言。
大秦据关中,以霸道横推中原,结果转头又开始与王道兼容……
这对王贲而言,绝对是不可接受的一件事。
此举触及到了灵魂信仰。
更有悖于王贲的荣耀与骄傲!
另外。
有人喜欢扶苏的仁义。
自然就会有人排斥扶苏的儒雅之风。
没有谁可以做到人人都爱。
那么问题来了。
如果不是扶苏……换一个别的公子上位,是否就能让王贲心甘情愿的臣服呢?
答案是依旧很难!
王贲现在尽管对始皇颁发的一统政策,时常感到不满。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会对始皇彻底不忠!
此乃绝对的两码事。
像王贲这样内心桀骜之人。
他只会向始皇献上仅剩的忠诚!
除此之外!
任何秦二世上位!
他都会不屑一顾!
所以。
尉缭子的那句始皇帝死而地分,王贲才会看不出丝毫端倪……
因为在他的心中,该当如此!
始皇一死!
他便向二世奏以东出、北伐、南征之功绩,重启分封,裂土封王!
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结果尉缭子想要的却是……在大秦的废墟之上,建立王道新朝!
王贲瞬间感觉自己被耍了!
自然十分气恼!
因为尉缭子把他变成了叛秦之臣,让他亲手背离了兵家霸道,更是抛弃了自己坚持的半生荣耀!
尉缭子于无形之中,轻易便诛了王贲之心!
碾压至此!
使得王贲深陷绝境,此刻就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
对面。
“身为人臣,你的忠君之念,却从未满怀全忠之意。”
王翦侧首养向了绿湖中的一潭清水:“历来君王,在太平之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这样的臣子!”
王贲:“……”
“陛下对你始终较为宽仁,因为什么?”
王翦声音低沉:“不是因为你的功绩,也不是因为你在军中的威望,恰恰就是看在为父能够一退再退,一让再让。”
王贲:“……”
子与父!
犹如剑与鞘!
嬴政从未担心过王贲能够翻天。
就是因为有王翦在,王贲的所有锋芒都只能被掩藏。
可若有一天王翦不在了。
嬴政立马就会对王贲下手,不说杀之,最起码也会让其只能老老实实的当个富家翁。
哪都去不了。
也什么都做不了。
“在你眼中,为父假扮贪财好色,十分委屈。”
王翦收回目光,尔后他逼视向自己的儿子,道:“可在为父看来,这点委屈连屁都不算……贲儿,你的心胸真的太过狭隘了。”
王贲:“……”
“这世间委屈的人多了。”
王翦握拳继续道:“商君入秦,以身变法,最终却被加以谋逆之罪,车裂极刑而亡。”
“武安君百战未尝一败,却死在了一场从未参与的战争中。”
“屈原投江,连带淹没了楚国最后的希望。”
“韩非集法家之大成,却被母国弃如敝履。”
“齐桓公九合诸侯,问鼎中原,最终却惨遭饿死。”
“宋襄公践行春秋大义,却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成为了万世笑柄。”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最后却只能眼看着四十万赵军被坑杀在长平,直至于异国郁郁而终。”
“还有墨子、孙膑、张仪、申不害、孟尝君、匡章、齐闵王等等。”
“夫子说过……大江东去,尽是流不尽的英雄血!”
“你再看看为父,不过就是自污点名誉,多向皇帝讨要了些许钱财和美姬。这就叫委屈了?”
“还有为父让王离多生几个子嗣,开枝散叶,率先响应陛下的推恩令,这也叫委屈?”
“贲儿,你真是从小到大过的太顺了,只是稍微受到了陛下的些许冷落,你就各种心生怨怼。”
“甚至不惜挟天命倒逼掀起北伐战役,你真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
王翦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在他眼中,王贲好似从未长大过,尽管同样也因功封侯了,心性方面却宛如稚子。
半点委屈都容不下。
些许冷落便会生出异心。
这就是典型的没吃过亏。
明明背靠着大秦的无双国力,却总觉得自己沙场无敌。
从诡道!
以奇胜!
在王翦眼中,他儿子的那点战术战法,放在真正的名将高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比如攻燕……燕王喜那都吓成啥样了?
秦兵一至。
遂遁向远东。
连特么燕王都跑了,燕军还抵抗个毛啊?
至于攻魏……
大梁城确实坚固无比。
但孤城强撑,被攻破只会是迟早的事情!
攻齐就更不用说了。
王贲领军一至,齐国就降了。
一统过程中,真正的硬骨头,强赵和悍楚,全都是王翦啃下来的。
所以。
王翦现在觉得……你小子跟在老子后面,各种捡功劳。
现在还给你委屈上了!
甚至还胆大包天的搞出了东郡陨石案。
结果呢?
轻易被尉缭子拿捏于尺寸之间。
夫子一到东郡,瞬息便洞察一切。
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自诩封王之姿!
实则……没有王翦兜底,王贲只要踏错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
当然。
王贲也并非全然的一无是处。
奈何。
身处高端局。
嬴政有时候都难顶。
王贲一个通武侯,被人算计成棋子,自然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这时。
“父亲……”
王贲艰难的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半分。
确实……
大江东去,尽是流不尽的英雄血!
些许委屈,何足道哉?
“这世上没有谁是容易的,也没有哪条路就是好走的。”
王翦叹息:“陛下作为九五至尊,就容易了么?日日勤政,夜夜皆然,哪怕在东巡的銮驾上,都得不停的处理国政奏章。”
“甚至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小子无论做了任何事,最起码还有为父我来兜着。”
“可陛下呢?挚友、兄弟、生母……孤家寡人,莫如是也!”
“尽管夫子尚在,可夫子年岁已入古稀,指不定哪天就会离陛下而去,到时候还有谁来为陛下托底?”
“另外……你说你厌烦长公子的仁义,可你看看东巡沿途的那些黔首百姓,他们有谁会厌烦长公子的仁义?”
“一统太平,由战转治,此乃大势所趋,不可阻也。”
“你以为裂土封王就能够随心所欲了?”
“没了大秦,没了陛下,没了为父……”
“你的裂土封王只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
王翦知晓夫子曾经说过。
这个天下已经没有封王诸侯的位置了。
民无需!
君难容!
这种时候王贲还非要倒行逆施。
典型的一叶障目,自断前路。
“哎!真是痴儿,也是老夫上辈子做的孽。”
王翦起身道:“王离那小子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你倒好,憋了半天,确实搞出了个大的,结果却要把整个军武王家都给拖下水。”
王贲闻言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父亲,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王翦冷哼道:“你当我大秦的连坐法是摆设嘛?你还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以为你是谁?你担得起吗?”
王贲:“……”
王贲现在真是眼珠子都红了。
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也非常在乎自己身为大丈夫的尊严。
结果刚刚他却被自己的父亲,批的一文不值。
从一统功绩到自身思想……
他似乎真的陷入了狭隘的怪圈。
这些也就算了。
他最后竟还要让父亲王翦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买单。
不可容忍!
无法原谅!
所以……情急之下,王贲才会说出一人做事一人当。
“父亲,事到如今,儿子唯一死而已!”
王贲说完便拔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道:“只要你提着我的人头,去向陛下表明态度,陛下定不会为难我军武王家。”
王贲心里有数。
以他父亲跟皇帝的交情,十数年的君臣之谊。
不可能说株连。
就株连的。
直到现在……
王贲依旧觉得自己担得起!
“真是愚蠢至极!”
王翦抬步上前,直接夺下王贲手中的利剑,斥声道:“陛下确实不会杀你,但绝不是因为你的一颗头颅有多大份量,也不是因为我与陛下十几年的君臣之谊。”
“而是北伐在即,朝野不可出现太大动荡。”
“更是不能让尉缭子那斯,站在岸上观船翻……尽如仇敌之愿!”
“老老实实在此等着吧!”
“等着陛下和夫子商量完毕,给你指一条生路。”
……
王翦从来不会觉得,仅凭那所谓的君臣之谊,就能够为所欲为。
君是君!
臣是臣!
终究是不同的。
他这个时候若再不恪守本分。
那军武王家才算是全完了。
至此。
通武侯王贲完全招供,并承担了东郡陨石案的主要罪责。
任嚣和赵佗也放弃了嘴硬顽抗,先后把所有的案情状况都给明确述说了出来。
与夫子推衍的相差无几。
就是尉缭子试探王贲上钩。
然后王贲再找上任嚣、赵佗,以助力国尉屠雎的军屯制度为由头,逐渐引出挟天命倒逼掀起北伐战役的具体诸事。
再把蒙恬裹挟到北伐之中。
以求让东郡陨石案变成绝对的铁案。
其次便是南征战役的主将,只要推举国尉屠雎出马,任嚣、赵佗等人自然就能稳稳当当的跟着一起捞军功!
最后。
只等始皇薨世。
王贲便可与蒙武、蒙恬、国尉屠雎、任嚣、赵佗等人一起请奏,重启分封,裂土封王。
综上!
王贲在【术】的方面,还是极其有手段的!
他行事一环扣一环,也几乎可称天衣无缝!
奈何!
这场高端局乃是尉缭子和许尚之间的博弈!
王贲诡道之术再怎么厉害都是没有用的。
因为尉缭子和许尚就是妥妥的降维打击。
有道无术,术可求之!
有术无道,止于术……
说到底。
还是王贲一直站在王翦的羽翼之下,他太顺了,也太年轻了,缺少刻苦的磨练。
这次吃了这么一次大亏!
王贲未来的进步肯定会是飞跃式的!
前提在于。
王贲还能有未来……
……
是夜。
群星暗淡。
行宫之中,许尚睡的非常舒服。
他不太喜欢在马车上休息,睡不踏实,难得挨着床,难免在梦中与周公多唠了一会儿。
待他醒来之时。
华阳太后已经张罗好了几桌夜宵。
王翦自然是早早的在此恭候了。
嬴政还在处理政事。
其中包括马鞍、马镫和马蹄铁的批量锻造事宜。
暂由赵地七郡,韩地三郡和关中五郡负责。
韩地的工匠还是很有一手的。
赵地则是在锻造马具方面极其有经验。
关中的秦墨工匠,在如此兵家神器三件套面前,那肯定是不能落后的。
嬴政的打算是……
明年开春。
最好能生产出几万套出来!
反正别的武器装备都可以往后排,唯独马镫、马鞍和马蹄铁,必须得抓紧办!
紧接着。
蒙恬前来禀报,说是夫子睡醒了。
于是。
嬴政又紧赶慢赶的转移战场,先跟夫子商量如何处理东郡陨石案的后续事宜。
这一天天的。
可把嬴政给忙的滴溜转,一刻也停不下来。
皇帝着实不好当啊!
很快。
许尚、华阳太后、嬴政、王翦、李斯和扶苏一起齐聚在了行宫大殿之中。
华阳太后旁听。
许尚、嬴政和王翦商讨决策。
李斯与扶苏听完了,就得去负责执行。
杀人!
立威!
立命!
右手边的案几正前。
许尚开口定调子的道:“首先,任嚣和赵佗必须得死,还得抄家,以儆效尤!”
涉及天命的案件。
不流血就不可能翻篇。
左相李斯询问:“夫子,不知具体要怎么执行?是要让任嚣、赵佗在狱中直接死,还是组织九卿廷尉、御史大夫和左右相一同会审,定个罪证,再拉上刑台,明正典刑!”
狱中斩杀!
与明正典刑的区别非常大!
比如后世……
明朝嘉靖倒严之后,斩杀封疆大吏胡宗宪,就是让其在狱中死。
众所周知。
胡宗宪是个能臣干吏。
嘉靖没有将其论罪诛杀,也就留了最后的君臣体面。
而明英宗朱祁镇杀于谦的时候,则是在会审定罪之后,拉上刑台,明正典刑的砍了!
造成的后果。
自然就是朱祁镇得背上万代骂名。
你叫门天子也就算了,连于谦都给定罪砍了。
那特么定的算是什么罪?
你算个什么皇帝?
还英宗……呵,啐!
同理。
东郡陨石案中。
若是明正典刑的办,肯定不能把东郡陨石案的真相全都披露出来。
必须得调整调整。
不能暴露大秦朝堂内部的暗流和割裂。
所以就得会审……
他们需要想出一个非常合适的罪名!
要么。
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任嚣和赵佗弄死在狱中。
只需让庙堂诸公知晓,并引以为戒就够了。
上述两项!
那肯定狱中直接弄死更简单。
如果要论罪……
究竟论个怎样的罪。
宣告于天下。
并依法惩治。
这着实是一件非常复杂的难题!
忽然。
“依老夫之见,理当论罪之。”
许尚认真的道:“东郡陨石案现在已经闹的举世皆知,朝廷总得有个说法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