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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春联和门画,往年都是父亲与方旭在年三十清晨最愉快的合作,父女两端出母亲滚好的一大锅米糊,把大红的春联铺在地上,争论哪一幅是上联,哪一幅是下联,五彩的门画顺序是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父亲常常故意跟方旭对着说,引她争论不休,这简单的把戏父亲与她玩了十几年都不厌。
今年春节,母亲已早早备下了绿色的孝联,方旭独自贴好、抚平。门画自然就免了,太花哨了。方旭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喜欢扯着父亲的手满村跑着,去看别人家的春联和门画。春联通常是行书或者草书,繁体字也有不少,小孩子辨认起来比较吃力,方旭一字一顿地读给父亲听,时常为能读对而得意不已。那时节的门画,时兴贴一组组的电视剧剧照,每张剧照还附有情节描述,有开头、有结尾,重点环节描写也一样不缺。一幅门画,等于就是一本情节丰富的小人书。有时逛着逛着,忽然见到不是红色的对联,方旭便问父亲:“为什么这家人可以贴彩色的对联呢?”“怎么红色就不是彩色呢?”父亲好笑地反问她:“不贴红对联,是因为这家人最近三年内有亲人去逝了,家里人伤心,所以不贴红色的对联,是表示怀念,表示对死者的尊敬。”
年三十,是家中主妇最最辛苦的一天,一大早起身,在严寒中哈着白气、搓着冰冷的双手,开始准备一大家人丰盛的年饭。
虽然昨晚已经提前炸好了肉丸、蒸好了年糕。但有些菜是必须吃鲜活的,养在缸中的几尾鱼要早上才能宰杀、鸡也专门留了一只今天处理。五六样腊味摆满了好几层蒸阁,先大火上笼蒸着。开始拌辣椒姜茸红葱丝儿,淋上芝麻油,再加一筷子自制的红泡椒,是蒸腊味最好的点缀。火锅必须要有几个,天气太冷,菜一上桌很快就凉,吃了会坏肚子,尤其那几样大荤,不能不用火锅。糖水要用蜂窝煤炉子提前慢慢地熬煮才会粘稠。青菜虽不是席面上必备的大菜,却也必不可少。过年吃得太过油腻,老人小孩的肠味都会吃不消,地里有碧绿的嫩菜苔,掐一把最好的,顺便再拔上几根蒜苗,挖一兜香菜。
方旭家今年的年饭,依旧是必备的十大碗,母亲的厨艺远近闻名,从不让她插手。放完鞭炮之后,各样菜式已满满摆上了一大桌。先不可就坐,饭前,要先为逝去的亲人们“叫饭”。母亲端过两把椅子,方旭给爷爷和父亲摆好两副碗筷和酒杯,母亲在一旁轻唤:“过年了,旭她爷爷、她爸爸回来吃个年饭吧,您们先喝点酒、多吃菜……来,再吃点饭!”方旭随着母亲的念叨,依次先将筷子置上夹了些许菜的小碗,再将酒一杯杯用双手端起,洒过地面,随后装上两碗米饭,将筷子搁到饭碗上。
中午忙完手上的家务,日头已是正好,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这时要赶紧烧上一大壶一大壶的热水,把地炉子里的炭也烧得旺旺的,给顽皮的孩子、年迈的老人们,就着火炉洗个头,洗个澡,再给他们换上过年的新衣。讲究的主妇们,这时自己也会就着剩余的水,收拾收拾。然后家家的主妇都开始在大门口就着日头,一边拉话儿,一边洗那堆成小山的脏衣服。
穿着色彩斑斓、胖嘟嘟棉服的娃娃们,犹如五彩的灯笼,一串串地相跟着在村里打闹。“小孩望过年,大人望种田。”过年,是孩子们的盛宴,有新衣服穿,有糖果吃,有玩具玩,父母还不责罚。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年三十的晚上。大家三五成群,结伴去拍乡邻们的大门,笑闹着喊“拜年拜年,磕膝上前,粑粑糖果子不要,只要压岁钱!”主家听到便嬉笑着把门开了,虽然口里喊着“粑粑糖果子不要,只要压岁钱!”,可是当主妇们端出早已准备下的糖果,娃娃们仍像小奶狗抢食般蜂拥而上,抢夺一空,出门口时还相互攀比着各自的战绩。一圈走下来,每个人新衣服的小口袋都被撑得鼓鼓囊囊。家中富余而顽皮的小孩们通常早已备下不少烟花,他们不时停在路边,点起一个个“地老鼠”,火星飞速旋转犹如小哪吒的风火轮。或者边走边玩“摔炮”,吓得小伙伴们吱哇乱跳,口袋里的糖果一边走一边掉。
年三十的下午,吃饱喝足的男人们,带着微醺的醉态,相邀着一起到祖坟山上,去给先祖们“上灯”。
方旭一家人今年都没有添置新衣,倒省了母亲在冬日洗一大盆棉衣的辛劳。吃过年饭后,方旭和母亲便早早开始准备上山的祭品,鞭炮、冥钞、火纸、打火机、电子灯、一小瓶酒、一包烟、一把铲子、一包糕点……
年三十晚上守岁,家中房间所有的灯,包括门灯,都要通宵开着。而山上逝去的先人坟前,也要为他们点一盏灯。以往都是点一根白烛,为了防风,白烛周围要用四根小棍,和撕开底部对穿的小塑料袋子,支起一个风罩。
支风罩和烧火纸之前,要先用铲子刨一片土,隔绝周围的干草。做风罩用的塑料袋,最好要四角崩紧,避免被火苗烧到胶袋。山上的干树枝是不少,可是大多都不太适用。过于干枯的多易脆断,树上新折的活枝又太过柔软,崩不紧胶袋。父亲往年曾带方旭来给爷爷上过灯,都是从家中带四支旧木筷子撑灯罩。
但是满山上灯的人中,多有中午酒喝得太多的,或是偷懒的。有的用三支小棍就支个风罩,有的塑料袋子崩得不紧,或是袋子被撕得边角乱飞,很容易飘到火苗上,甚至也有许多上完灯,沿路随意乱丢烟头的人,孤零零的祖坟山便每年都被烧得黑秃秃的。
这几年兴起了电子灯,山上又多了巡逻的护林员,山终于不再被烧了。电子灯可以持续亮好些天,又不怕风吹日晒,只是总感觉少了些许仪式感似的。
通往祖坟山的小路,崎岖难行,杂草掩满了小径,路上三三两两都是去上灯的人。刚刚跨过山脚下那条浅水沟,绕上山脚,方旭远远便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母亲望见,说是村里的张叔张婶,在给他们的养女丹丹上灯。
丹丹是方旭的小学同学,生得白净清秀,可从小成绩不太好,总是独来独往。小时候经常被调皮的男生追赶,说她是捡来的小孩。其实丹丹是在七岁时被一直生不出小孩的张叔张婶从福利院收养回来的。两夫妻四十多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不行。丹丹读完小学,便不肯再读书,先是在家里呆了几年,后来跟人出去打工去了。前两年听说,她在广东找了个河南的男朋友,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可是去年丹丹抱着女儿回来时,突然告诉张叔张婶,说她得了尿毒症,没过半年人就去世了。老两口突然失孤,打击不小,张婶也落下了胃疼的毛病,整天要吃药。丹丹去世不久,她男朋友便找上门来,把小孩抱回了河南老家。
“人生无常啊!”母亲叹着气感慨道:“张叔和张婶,上个月一起去了敬老院,听说那儿有菜园子种,有人专门做饭给他们吃,两人一间房,收拾得挺干净的,还经常有人给他们测血压。”见她没反应,母亲顿了顿,嘀咕道:“等我以后老了,送走了你奶奶,我也要去住敬老院。”“妈,张叔张婶是女儿死了,你还有我呢!”方旭恼火地说。“你以后总要嫁人,而且很可能就嫁在外地了,哪有女儿带着老妈嫁的?而且我还有你奶奶要照顾,八十多岁的瞎老太太,让她也跟着你跑?再说了,人老了都是讨人嫌的,你看你外婆,辛辛苦苦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结果怎么样?流个口水也被人说,哮喘咳嗽也被人嫌弃,眼睛看不清,碗没洗干净也被人说……政府说了,没儿子就可以进养老院,我是符合政策的。你妈我不想拖你后腿,更不吃这口讨人嫌的饭!”母亲越说越来劲,顽固偏执的个性又开始显露出来了。“儿子怎么了?女儿怎么了?我奶奶不也常由姑妈照顾吗?人家儿子能给父母什么样的生活,我就给你什么样的生活,这还不行吗?”方旭并不懂得,这是无依无靠的母亲极度焦虑的表现,只气恼母亲又搬出“没有儿子”的说辞来,似乎长久以来她始终在遗憾没有生到儿子,对自己、对天下间的女儿都抱有永远的偏见,于是烦躁地说:“你是老公不在,又不是没有儿女。我以后的老公对他父母怎样,我就一模一样对你,放心了没有?”父亲的坟茔到了,母亲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