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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废后和姜尚义被禁卫军押下去后,皇帝陛下宣布散朝。
玉佑樘略微一顿,还是没说什么,只静静望着面色各异朝臣往外走。
直到人去殿空,皇帝才从龙椅上站起身,率先开口问她:
“你一定好奇朕为何并未让谢首辅上殿听审,对吗?”
玉佑樘望向他:“父皇这般做定有自己道理。”
皇帝陛下挑起眉:“谢大人收养你几年,虽目不善,但如今你好歹也是由他倾囊所授所出。他姑且也算是你恩师吧,之前也是朝中重臣。朕不想让他亦或是你,诸臣面前太过丢人。”
玉佑樘收回眼:“儿臣如今与他已没有任何关系。”
“哎呀,真绝情啊,”皇帝拂袖:“也不知这是遗传了谁?”
玉佑樘神情一凝,答:“没有谁,是我自己。”
皇帝盯了她片刻,道:“反正你与他没了任何关系,那谢诩叛国一事就交给你私下来审吧,”他又扬唇,有些了然之意:“当中私人恩怨较多,朕也懒得插手,你看怎么样?”
玉佑樘颔首:“儿臣定会为父皇分忧。”
“哦,对了,”皇帝仿佛又想起什么:“这次是由你全权负责查出润州粮仓为叛兵根基一事,樘儿可要什么赏赐?”
“要,”玉佑樘缓缓走下丹阶,而后回望他一眼:“恳请父皇莫让那两人活到边疆。”
“就这个?”皇帝陛下敲打鼻侧:“就算你不说,朕也会这样做。”
“那再加一个好了,希望父皇今后可以好好待我娘亲,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皇帝陛下低头看她,并没有讲话,只是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嘴角翘起,道别:“那儿臣先告退了。”
玉佑樘敛目,沿着鲜红地毯,不急不慢朝着殿外走去,她一踏出门槛,半明天光流泻,迫使她不由眯起眼。
待她适应后,不由举目望去,东方已是鱼肚白,半抹红日隐没云海里,渲得那一片天空绯霞如血。
天亮了。
她又回眸,看向还被锦衣卫押奉天殿石阶下谢诩,脑中有一些时光碎片交错。
她突然忆起去年冬日,册封典礼上,她一身华贵冕服,也是站这里,谢诩跪于阶下文武百官前列,鲜衣如艳阳。
如今,也不知是物是人非,还是人事物非。
玉佑樘长吐一口气,对着阶下锦衣卫冷声道:“押他去刑部大牢,孤要亲自审问。”
兵士们恭敬应着,将谢诩押往刑部方向,从头至尾,谢诩都未抬头看过玉佑樘一眼。
一行人背对着她越走越走,直至溶为一个黑点。
玉佑樘双手拢袖中,平静望着那边,半晌才收回视线。
=……=
下午,休憩了半日玉佑樘得到一本册子。
是奉天殿册公公送来,告知她:“这是废后姜氏同姜尚义口供。”
玉佑樘遣宫人为他沏了一杯茶,道:“嗯,本宫先瞧瞧。”
册公公忙把册子交到玉佑樘手中,道“姜氏同姜尚义是由皇帝陛下亲审,口供都其中,俩人似乎都是心灰意冷,都未怎么问,便全全交代了。”
公公又言:“一本留刑部,还有一本陛下让老奴特意带给殿下。”
“嗯,孤知晓了,”玉佑樘这般应者,细长白皙手指掀开那本册子,匆匆览了一遍,啪一下又将封页阖上了。
而后扬睫,眼中一片浓墨,道:“这本册子未被旁人看到吧?“
册公公答:“殿下还请放心,只有圣上与殿下您知晓。”
玉佑樘将册子收入屉中,仔细放好,才立起身子,朝着门口小宦道:“备车,孤要去刑部。”
玉佑樘坐步辇上,抬车宫人慢悠悠朝着刑部走。
她倒也不急,一缕清爽风纠缠着黄叶打她脸颊,她将叶片取下,捏指间细细瞅它纹路。
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
节气变幻莫测,人世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略微仰头,闭起眼,回忆着方才那本口供记录,她先前一直不明白为何姜家要与谢诩勾结谋反,但现下是明白了——
其实她自己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缘故。
姜献容为保后位,用她顶替夭折太子,偷梁换柱送进宫来,但深知她今后年岁愈长,身子也会发育,朝中大臣指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又会逼着她娶妻纳妃,真实身份还能再瞒多久呢,一旦她真正情况被旁人察觉,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人一旦开始撒谎,就会开始一个恶性循环,要不停地,永无止境地去圆这个谎,痛苦从此源源不断,也根本没有回头机会。
而姜家暗里隐瞒这么多年,终日提心吊胆,实是太想就此斩断这个痛苦源头。
再者,姜尚义有一个亲生儿子,算是玉佑樘舅舅,玉佑樘娘亲从未告诉过她,这位舅舅自小有痴症,现下都四十多了,心性依旧如四岁孩童一般。当日谢诩曾向姜尚义许诺,倘若他复国成功,定会为这位舅舅封个爵位,保姜家后世平安。
姜尚义也到知命之年,老人一生纵横沙场宦海沉浮,到头来也只有独一所求……
但,这又如何,有些人……哪怕是生存为困窘苦难和逆境中,也不会去陷旁人以不义,来达成让自己得利目,说到底,这些人还是自私,可耻。
包括他……
谢诩。
思绪点到这个熟稔名字,戛然而止。
玉佑樘睁开眼,眼波粼粼里,刑部已近眼前。
她松懈了指间力度,那一片半黄叶子脱了禁锢,于半空绕上几圈后,随风而逝。
步辇也此刻骤停,玉佑樘提袍下车,走进刑部大牢。
尚书一早就接到太子殿下要来刑部审犯通报,所以整天都等这里,一见玉佑樘来了,忙恭迎上前,问:“殿下可是要来审问叛贼谢诩?”
“是,”玉佑樘理平袖端皱褶,正色道:“带孤去见他。”
=……=
牢中不见天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冷潮湿霉味。
外加光线微弱,充斥满窒息而绝望阴暗。
玉佑樘再见到谢诩时候,他正坐于审室桌案后,套了一身囚衣,手腕和脚踝都被上了拷镣,被碗口粗铁链牵扯着,死死固定墙上铁环里。
他发丝凌乱,有些狼狈,但坐姿依旧笔挺,长年累积那种气度不减分毫。
他平静地直视前方,仿佛不是位于牢狱,而是高山流水间,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
玉佑樘停门口望了他片刻,才慢慢走进去。
尚书携着几位高大狱卒半步不离地跟她后头。
玉佑樘猛然停足,回眸:“我一个人审就行,不必跟进来。”
尚书大人面露难色:“殿下啊,您跟犯人独处,下官很是担心你安危啊!”
玉佑樘目光从谢诩身上一扫而过,道:“他被锢成那样,动弹不得。你们不必担心,门外老实候着就行,”她又望向守谢诩身侧两名人高马大狱卒,“你们两个也出去。”
“这……”尚书大人各种为难。
玉佑樘音色愈发严寒:“出去!还要孤再说一遍?”
尚书咯噔一下,苦笑着朝里头两位狱卒招手,示意两人出来,那两人也顺从地出了门。
室内登时空空荡荡,玉佑樘徐徐走到谢诩对面,坐□。
至始至终,谢诩都不曾看她一眼。
玉佑樘扣起桌面瓷壶,斟了一杯茶,递到他跟前,唤他:“谢大人,喝点茶吧。”
谢诩终将目光落到玉佑樘面上,但依旧没动那只茶盏。
玉佑樘有为自己倒了一杯,吹开浮叶,道:“孤今日来,并不主要是为了问审,只是想将你我之间一些事处理干净。”
谢诩闻言,方才启唇,喉咙里有种许久未曾饮水干涩:“何事?”
玉佑樘抿了一口,将瓷杯轻搁回原处,陈述着:“我一直清楚地知晓你对我那份心意。”
谢诩原先沉淀眼光渐渐浮动明亮了起来,如月升时分水波。
玉佑樘不再接触他视线,又轻又慢道:“先前我所言,不懂男女之事,都是假……”
“实际上,我都明白,”玉佑樘停了许久,又自若地看向谢诩:“你我之间身份悬差,定是没有一点可能。我之前装傻,亦只是为了让你知难而退;却不想你这般坚持,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抱歉。”
仿佛这句道歉真很有趣一般,谢诩轻轻笑了,之后沉默许久,他才开口问她:“这么久,你可曾对我动过一刻真心?”
他问话也是轻轻,随时都可以被风吹散一般,好似用了全部心力,好似这人以往强势劲已然消失殆,只是奢求一个回答。
“没有,”几乎是下意识,都不需一刻思虑,佑樘极地答道。
马上,她又缓慢而沉重地重复了一遍,似是加重确认程度:“没有。”
玉佑樘将杯中清茶一饮而,补充道:“至于那晚,只是为了偿还你对我这几年培育之恩……”
满室清寂,只有烛火噼啪轻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佑樘嗓音又响起,“师父。”
谢诩敛着眼,幽黑睫轻悠一颤。
“这是我后一次叫你,”玉佑樘起身,袖袂拂过桌角,她语气糅和审室阴沉气息里,听起来分外幽凉:
“从今往后,你我师徒二人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玉佑樘又将载着笔墨纸砚漆盘端放到他面前,道:“纸上都是本宫亲手所书,有关你此次造反所有罪状,你看一看,若是没有意见,就签字画押吧,谢大人。”
纸上内容,谢诩看都未看,几乎不作迟疑,提笔蘸墨,他腕上戴有沉重铁拷,书写姿态却是不带一丝迟滞,随后又很按下指印。
“谢大人倒是痛。”玉佑樘瞄他一眼,收回漆盘,朝门外刑部尚书招了招手。
尚书大人忙狗腿子一般冲进来,玉佑樘将装有罪状托盘小心递给他,“犯人已经认罪,回头早些向皇帝陛下复命吧。”
尚书大人趁机大拍马屁:“哎呀呀,太子殿下果然雷厉风行效率奇高,这不过一刻,就能让犯人签字画押啦!”
玉佑樘对他吹嘘充耳不闻,面色始终冷清,没回一句,转身负手走出审室。
=……=
翌日,废后姜氏和前任辅国将军姜尚义按旨流放。
这之前,他俩特意被要求困囚车中,游街示众。
建康人民全部涌到街边围观,小百姓嘛,随众心理严重,而且嫉恶如仇,囚车才走了没几里路,车中二人已被砸得满身鸡蛋黄和烂菜叶,惨不忍睹。
玉佑樘一袭便衣,独自一人立于城墙至高点。
风将她飘带吹扬,两段细长布条萧飒作响,翩跹共舞。
她凝目遥望着囚车行进,直至那车被押出建康城门一段路,她才一甩被风刮乱衣袖,不带流连掉头离去。
=……=
皇帝陛下重主持朝政,玉佑樘也有了许多清闲时间。
她今日早早起身,庭院里来回晃了很久,赏了鱼,逗了鸟,后还是回去房中。
不必上朝早晨,似乎有点难言空虚与失落。
她房里发了一会呆,突然有位宫里小太监来报,道刑部有位小吏来找,言谢诩还有些遗落造反之事要告诉太子殿下。
玉佑樘只道:我知晓了。
随后戴上发冠,匆忙赶去刑部大牢。
玉佑樘直接进了谢诩牢房,他依旧被铐手铐脚,神情有些明显消沉和苍白。
狱卒开了锁,放玉佑樘进去,待她入了里头,又严不透风站成一圈把守着。
玉佑樘并未走近他,只倚门栏上,道:“谢大人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讲?”
谢诩站直身,脚畔铁链带出拖地声里,他嗓音静然无波:“其实没有什么,只是想托付太子殿下一些事。”
玉佑樘不再借力,也挺直身体,平淡地望着他道:“直说无妨。”
谢诩掌心触上墙面,走到牢房内桌案边,才沉声道:“事关我谋反一事处罚虽还未定下,但想必也是死罪难逃,重里来,轻里去,我也不想带什么走……”
其间,他步伐有些异常缓慢,玉佑樘也并未太当回事,只当是脚镣过重。
他一只手臂撑住桌面,嗓音仿佛被压上了一块愈来愈重铁石:“有一样东西太重,想了许久,还是该还给……”顿了顿:“殿下。”
“什么?”玉佑樘紧盯着他,语速很问。
谢诩身躯一动,似废了极大力气一般,将另一只紧握成拳手极慢地搁上桌面,而后五指轻舒……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血色褪,一瞬煞白成纸,身形也如随时将塌玉山。
玉佑樘面色陡变,问出嗓音有几分颤抖:“你私自服毒了?”
他不作答,怕是连回答力气也没了,猛又咳出一口黑血。
他一只手臂艰难而僵硬地收回,玉佑樘这才看清了他摆桌上,说要还给她那样东西——
一枚金色纽扣,躺桌上。
当日满池荷花里,他曾送给她一半,这是另一半,他留自己这里,待若珍宝般,妥善保存了很久。
终于,今昔也可以就此归还了。
从此再无瓜葛,再无情怨。
就如他所说,他背负着一生使命来到世上,不想还带上一份沉重情感离去。
重里来,轻里去。
他扬眸看向玉佑樘,勾唇极轻地一笑,嘴畔鲜血格外刺眼。
这笑还未收起,他手臂力道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往前栽身下去。
“谢先生——”
少女嗓音空旷牢里回响,悲戚又仓惶。
玉佑樘心跳如狂,几乎漏拍,她眼眶热得烫人。
都忘了是怎么走过去,一下冲到谢诩跟前,扶抱起他,他气息轻微,玉佑樘指尖颤抖地探上他腕,脉搏紊乱,周身全然衰亡之象。
玉佑樘跪地面搂紧他,将他上半身挪回自己身前。他脑袋根本支撑不住,沉重而无力,要玉佑樘使劲托着,才能不垂坠下去。
谢诩靠她怀里,喘息渐弱。他慢慢阖上眼,却又痛苦地强行睁开,望进玉佑樘已经盈满泪水眼底。他依旧咳嗽不止,话语也断断续续:
“若,今世……只是个平民百姓……就好了……”
玉佑樘闻言,心头恸到极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她又猛地看向门口一群手足无措狱卒,眼眶红到可怖,哭腔近乎发狂地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替他把镣铐松了啊!去叫太医来啊!点啊——”
狱卒闻言,忙连滚带爬进来,哆哆嗦嗦掏出钥匙,颤抖地解着禁锢谢诩身上镣铐,玉佑樘明显能感觉到他全身渐渐松弛,忙将他搂抱得紧,晶亮泪珠一滴滴砸他脸上:
“别死……求你了……求你了……”
下一刻,玉佑樘怀中一动。
她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极探出,五指已用力扣上她细颈。
所有动作不过眨眼之间。
被这样吃劲地掐着,玉佑樘喉头痛到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胡乱地挥着手臂,试图挣脱。
手主人力气那样大,这种挣扎根本就是蚊虫叮咬。
他利落起身,将她一下从地面悬空拎起,禁锢自己高大身前,也强制止住她因窒息而使出那些无痛无痒挣扎,但停留她颈项一圈力度却是丝毫不减。
而后,一个熟悉低沉嗓音自玉佑樘耳后轻起,带有三分笑意:
“我当然不会死。”
那嗓音又平静无碍地威胁:“放我走,不然你们太子殿下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来来我是一棵菠菜踩踩踩踩踩踩~~~~~~~~
别忘了留言啊妹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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