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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当下通行的生活方式,大多数人戌正就去休息,亥初已是鼾声一片。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应荧这种精力充沛之人怎么可能在晚上九点就睡着。她今日因为爷爷一席话更是难眠,假睡骗过阿娘和惠绾,待夜深人静时,又悄悄溜向她的秘密空间。
汉时房屋多雄浑威严,喜欢把屋顶建得舒展形美坡度平缓,而且预留了隐蔽的攀援之处方便匠人修补。应荧夜间游逛时曾意外发现了这些,让她轻轻松松爬上了自己房顶,在几个隔断中间寻到个安全舒适的远眺观星地。
于是陆陆续续运些竹席草垫、熏炉烛台,甚至还扯了床头一片薄纱充当蚊帐,渐渐成了一个隐蔽的放空冥想夏日乘凉好去处。布置好的小帐篷在院子里完全看不到,只有上了房顶才能依稀发现。
恰逢十五夜,月明如白日,夜读好时光,她便背了爷爷给的简牍登台而上。刚到屋顶应荧就察觉了异常,她熏炉里的香料已点燃,被微风吹来散着袅袅幽香。自己房屋在阿娘正房之后偏东一隅,隔壁就是三叔家院落,难道应琰也会了上房揭瓦晚间夜游?
许是她行走动作不够轻盈,抑或是心跳太过慌张,霸占自己空间之人已闻声开口,“不请自来,见谅。”
陌生人!应荧警惕戒备,听声音是个年岁与应琰相仿的孩子,她双臂撑起攀到了遮挡视线的低矮隔断上。待看清竹席上盘腿而坐的人,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来来回回地荡着“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前世今生加起来快二十岁的应荧现在才知道,原来美人无关年龄性别,即使长发飘飘侧脸回眸眼含繁星的是个孩子也依然摄人心魄,仿佛身披光芒的使者仙童,踏着月色铺就的长路从天界屈尊而来。
“先下来?”绝色小哥哥指着跨坐隔断的应荧,颇为友好地伸出手扶她来坐下。
身体落定之后,应荧稍稍拉开距离问道,“妖怪?”见对面人皱眉撇嘴,连忙改口,“神仙?”眉眼舒展依然不置一词。“怎么称呼?”
“二郎。”彼其之子美如玉,清清冷冷不似活人。
“灌江口来的?”应荧激动了,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世界其实是修仙成神的位面?!有机会飞升上界躲开这战乱悲苦?!“或者说是蜀地来的?”
男孩儿在应荧一脸期待中轻轻摇头,不言不语,支着小臂扶额望远方。夜夜流光相皎洁,近有屋舍联排,远接平野河流,草苍苍虫切切,是应荧看不腻的景,正合杜甫诗中“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意境,也勾出了应荧心里溢于言表些许绝望的孤独。白日里的欢快尽数化作暗夜中的忧愁,她常常在自己秘境中盘膝而坐,越过千百年时光想念后世的霓虹盖星河。
来此近三年,应荧仍似在梦中,“天机不可泄露么?”似自言自语,她此时与身旁陌生人交流,其实不过是发泄苦闷,哪管对方回不回应,“知而不能为,可为而不可为。以前不明白阿翁为何不开心,如今知道了一点,分明瞧出了乱世将出却无可奈何,甚至还要顺之应之。”应荧抽出背来的简牍抛在席上,愤忾萦怀,“给我本卦书学儒者之心,我干脆修仙入道,跳出三界外。”
“人间不好?”仙童捡起简牍随意翻看,月光与烛光交相辉映,香炉里的轻烟飘出纱帐,升到夜空中慢慢散不见。
“百年乱世天灾兵冲,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有甚好?”
“荀慈明《易传》通篇都在说反抗不仁,你读此经可跳不出三界。”应荧猛的探身抓住简牍,这样难以理解的书都知道,真不是凡人。遇到了上天派来的课代表该当如何?自然是不耻下问解疑释结。
“反抗不仁?要推翻汉皇?”其后辈荀彧似乎因为反对曹操称王被逼死了,“他们不忠君爱国了?”应荧说完才觉不对,当世儒家不似后世盛行的新儒学,宋明以来理学家们忠君甚至愚忠思想在两汉可没什么市场。汉人行事慷慨激昂的很,有的是革除暴政之勇,王莽改朝换代在当下亦是誉多谤少。几年后引外兵入京使群雄逐鹿,说不定就是一些儒士家族在践行汤武革命。
“从道不从君。”惜字如金不多说,枕臂仰躺望苍穹,好像对人世全无兴趣,又好像只是为了更好的吸收月之精华。
风月无边,庭草交翠,竹席足够大,应荧也随其躺下,“刚会走路时,有次远远得看见林边一圆球儿,我以为是只小猫小狗,兴冲冲地跑过去。”她往事记得极多,随意地讲着,“走近了发现是个破布包裹着的小婴儿,寒冬腊月里被冻得通红,哭都不会了。”
婴儿好似熟睡,紧抱着破布的场景历历在目,原来冬天对底层人民这样残忍。“最后那个小婴儿没能救活,我当时话也说不清,胡吵乱闹发了好大脾气,把仲景大叔都埋怨一通。后来,家仆在树丛里发现了孩子他娘,死的时候还保持着伏地推送的姿势。奔逃至此,大概临死前拼了最后一口气将孩子推滚到开阔处,期待着被人发现救他一命。”应荧沉默着,没有继续往下说。
这也不过是万千苦难里的一小点,她想到后世鲁迅先生说的“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苛政凛冬杀人数不胜数。
应奉那时把吓坏了的应劭和许嫣支开,抱着哭哭啼啼的应荧,按着她含糊不清的要求,秘密地将那母女尸身送去张仲景处。小女孩儿长跪不起,请大医剖尸研习以开解剖学之先,此生第一次清晰地说出了长句“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说人生亦说国运。
应荧从回忆里走出,继续自说自话,“我劝阿翁向南迁家,阿翁却要我根系汝南,格物致知只能让家里过得舒服些,怎么扛得住周围接踵而至的天灾人祸!都说乱世出英雄,金戈铁马混战百年,难道这混斗不休就是英雄所愿?群雄可曾悯众生?”
“秦王出关扫六合,刘氏楚汉定乾坤,顺乎天而应乎人,毋需犹豫,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荧烛之火燎于原,不可向迩。”小仙童轻轻回应,证明自己仍在听。不知他这烛火指的是祸乱犹可扑灭,还是说易代革命可以燎原。
“我不崇奉强权,我不听大道理,我不要在这乱世里搓磨。我要离开这儿修仙去!”面对陌生人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应荧大摇其头,甩得小辫儿抽在脸上啪啪作响。
身旁小哥哥伸出手,按头止打脸,“阗城溢郭,旁流百尘,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他扯下自己腰间香囊,挑出几味直接捏碎扔进博山炉中焚烧,香气馥郁,当真人间烟火气,弄得应荧呛咳数声热泪盈眶。“你炉内香料利思不利眠,人定之时当少闻。”
还不是闻了半宿的香味儿,现在才来说这个。应荧暗自诽谤这个直言自己尘缘未了的家伙,还是不死心:“我要修仙!以后去哪里找你呀?”
“雒阳北邙山。”听这回答,应荧气结,死了葬那里去吗?!还不如入世修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把天聊死,不想说话时就唱首歌吧。应荧不再理他,兀自唱起了《诗经》里的《采薇》,一首戍卒返乡诗被她唱得轻忽缥缈,也听不出从军将士的艰辛和思归之情。唱了几章觉着诗太长,干脆偷懒跳到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