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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绕行几处进一偏僻独院,倘若不是应琳领路,应荧自己真不好找到这样绿阴庭院燕莺啼的幽隐地方。
此院客人已在内堂摆好了餐食等着,他年及弱冠,凤眼一字眉,装束利落简洁,自带七分贵气三分侠气,踞坐于席虽然不合礼仪却不显傲慢,反倒添了几分亲近随意和放荡不羁之感。看着倒并非难以相处之人,对着孩童也没端什么长辈架子,像个玩世不恭的傲娇叔叔,令人情不自禁赞句“好个豪情肆意富家子”。
应琳躬身见礼,口称“舅父”。应荧这才明白此人面善缘由,人言外甥多似舅,可不是与应琳有几分相像。她也跟着施礼,一边入席一边思量这是袁家的哪位公子?还不待多想,就有人来为应荧揭开谜团。
门外传来许劭声音,他向来语调平坦不急不缓,却能神奇地附上诸多情绪,“好你个袁公路,不在外间潇洒游荡,跑来拐带我家甥女。”声起时急行,语落已入席,小步从容衣角不动,一派礼正性端稳若泰山的名士风范。虽然在平铺直叙地说话,但已隐含了内心不满,也犹如晴天霹雳一样将应荧轰了个外焦里嫩。
传闻中喜好飞鹰走狗当游侠的袁术,本尊竟至此。应荧基本习惯了活生生的历史大佬,并不因袁术之名而惊,真正雷点在于关系。堂兄的舅父约等于自己的的舅父,舅父如父,就是说自己要喊他一声爸爸?!后世网梗果然厉害,袁术,真爸爸,三国时期所有人都能叫他一声爸。
“许子将,休要空口谤言,幽居于此本不欲见外人,是小辈有求来此鉴酒,怎成了拐带你家甥女。”袁术听闻大姐家这庄园舒适宜居,又有美味佳肴,特意躲来享清静。
没想到因为馋酒,被郡内同辈堵个正着,低调不成也是郁闷,只得吩咐旁人为其添置餐案碗筷。袁家与许家在朝堂之上常有竞争,不过袁术、许劭两人一个狂傲一个清高,都有些看不上长辈们党附宦官之行,自然不会因上层争斗影响个人社交。
应氏菜肴经过改良开发,已然冠绝当世,吃食置办犹如私家餐馆,各院儿菜品按需供应,没有特殊要求就由厨房搭配。汉代重朝暮之餐,天长时才在正午加一顿小餐,因而袁术叫的吃食也简单,胡饼羊羹配上些时令蔬果。
几人先是无声无息地埋头吃饭,餐毕之后应琳呈上美酒,亲自为两位长辈斟满,适时解释了其中因由免除误会,请两位一起共尝美酒。
既然是甥女一场劳心,许劭也不介意被放了鸽子,反而十分好奇这酒有何奇特之处。他像往常饮酒一样端起瓷杯直接含入口中,结果双眉颦蹙差点喷出,靠着多年磨练出的超常定力生生忍住吞下,瞬间觉着喉头到腹腔犹如烈火穿行。
还好袁术那家伙此时观酒闻香,并未注意这边,只有身旁应荧因这囧态仰着脸无声地笑弯了眼。许劭突然很是无助想问苍天,如此甜美可爱的小女郎,究竟是怎么弄出这样刺激口感的?奇特的是,他竟在口中回味出几丝若隐若现的甘甜,难道酒浆太浓烈灼伤了嘴?
那边袁术赏完外观,惊异道,“色若缟羽,质地纯净,酒香清正,好高明的澄酒技法。”他端杯慢饮,细品其中滋味。入口虽浓烈,但酸涩苦味俱收敛,略带果味的香气在口中回旋升腾,有种绵甜爽净之轻盈感,滋味很是独特。一口饮尽,大呼“好酒当釂,许子将,来浮以大白,共襄佳酿。”
应琳充当酒童,为两人续杯的时候悄悄冲妹妹做了大功告成的表情。
“琳儿,来日就把我家酒匠全数送来与你们酿酒。”袁术对新酒甚是看中,送来袁家匠人以扩大生产。这也是家族之间的常规操作,合力扩张共享收益。
应荧没想到试酒引来了股东,这依稀是个新思路,或许可以在民生凋敝的汉末组建商盟,以利益凝聚人势。上到皇帝下到百姓,只要生活,就都会有各自期望的物质需求。
几杯醇酒下肚,两人渐入佳境微醺而谈,话题再不止于品酒。
“数年在外流连忘返,袁公路可是忘了归家之路?”早就知袁家嫡少子似游侠,广结豪杰南下荆扬数年游荡,听他闲聊也尽是说些侠客行径,没想到近家不归反而托庇其姊。
“天地大美人杰在野,时人总言侠乃轻狡无行之客,却不知仗义豪情皆出此辈。我行四方结交豪侠虽酣畅,却也得担起家族之责,老父数次催促不胜其扰,只得归家出仕为官。”如此云淡风轻说官禄,也就袁家这样的超级大豪族才有此底气,以他的出身想必仕途通畅。
“缘何客居应氏?”听许劭问及避居之事,袁术口吐怨言,“我那出继给大伯的庶兄这几日归家,整日里坐谈邀名,不想见他。”
许劭结交人物多为文人,虽不曾接触过什么游侠浪人,但对袁绍还是熟悉的,“你那兄长,确是表里不一。豪门子弟喜好奢华无可厚非,去职归家车徙繁盛也是寻常,可他入了郡界就谢遣宾客单车归家,还说‘吾舆服岂可使许子将见。’传到我这里好是尴尬,我岂是以华服豪车看人的肤浅之辈?”
听得庶兄趣事,袁术哈哈大笑,畅饮一杯酒,心有飘飘然。“你要是把这事儿写到《月旦评》里,我敬你是条豪杰。汝南乡党将因此而壮名天下。”
“不写,我之品评是为能士捧场,助其一展所长。袁绍刻意为此,好坏都是为他扬名。我辈儒生,不可受家族身份掣肘,必要抱朴守真言行如一,岂容他这等反复之态。”两人低估了高度酒的后劲儿,分饮一壶已有醉意,开始天南海北的闲扯胡聊,倒让两小儿跟着听了不少趣事。
应琳见袁术还要讲友人追杀海盗的血腥细节,一边捂住兴致勃勃听得专注的应荧耳朵,一边嘴上讨巧说得两位各自去休息。沉稳练达之态,比之长辈更显精湛。
走路稍有虚浮、踏步之间如踩云端的许劭,在仆从引领下才不至于且行且舞。见许劭飘飘忽忽行进院内,许嫣惊异于新酒之醇烈,竟让向来注重仪表的哥哥略有失态倒头便睡,亲自照看起来。
应荧小憩一会儿便被应琳喊着前往酒坊,她这大哥做事效率极高,已经说服大伯将酒坊经营交予他。家族产业就是豪阔,犹如后世二代创业,直接来个公司练手。只是当下还是要完成最初目标,应荧得将验证过的好酒给爷爷送去。
酒坊制新酒早有传闻,应奉并未说破小孙女神神秘秘的说辞,乐呵呵地听她将开发过程讲得惊心动魄,配合着时而惊喜时而好奇,哄她开心。喝酒解忧,品的更是后辈孝心,知足而乐不悲前路,还清净于暮年。正所谓“耆老无忧,多赖少辈。”
“且窖藏几年,阿翁更有好酒。”应荧始终因乱世将至而心悬利剑,她屡刷好感终究是为了影响家族决策,趁机初次试探道,“可惜此处水味苦涩缺少良泉,不如我们家迁个山清水秀之地?”
闻微言即知深意,应奉有点意外,“荧儿生于斯长于斯,不喜汝南?”
思考着措辞,应荧老实回答,“并非不喜,而是忧其平坦无险可依。”
“能看出天下将乱,当真慧眼。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应奉夸赞之余又在屋里挑拣了册竹简,“这是颍川荀慈明所著《易传》,观他解卦注释便知当世儒者之心,闲时让你阿娘带你识读。”有什么心还不能直接说?弯弯绕绕地让人学《易经》,这书被称为大道之源、群经之首,应荧内心叫嚣着难到想哭。
似是看出她的不情不愿,“学问要自己领悟,直接告诉你是没用的。”应奉坐而起身,双手扶住应荧的小肩膀,让她闪闪避避的眼神不再乱瞟,盯住她双眼郑重说道,“乡望所系便有守民一方之责,退后逃避不是良策,迎难而上顺势化解才是我家秉性。阿荧你记住,人不独活,汉屈群策,群策屈群力,群力附仁者。”
“是孔子‘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么?”应荧也不等爷爷的答复,决定稍微提及未来之事,并不敢透露太多,“阿翁可知乡间太平道?道人传教或将聚众为祸?”
应奉眼中精光一闪,坐回塌上,语态平平似乎说起件小事,“民谋生机,福祸相依,能解天下党锢者必张角。”应荧闻言震惊,原来根本不是无人预料,反而是听之任之准备豪赌一场。
或许这就是儒士家族们的集体意志,眼看着太平道日益壮大,滋生野心后挟裹教众使皇帝无力应对。一旦解除党锢启用党人,儒门就能借此重整旗鼓复权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