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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人何胜天】
在喜羊羊和灰太狼这次启程前往山中古堡的那日,在二人仍在羊村实验室里听慢羊羊揭晓千年卷轴和喜羊羊父母之间关系的那时,实验室里的三人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人就伏在实验室门外,也在听着他们的谈话。
那人,是美羊羊。
之前,美羊羊远远地看到了喜羊羊和灰太狼自那片林中空地回来,急匆匆地赶向实验室。觉得可能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美羊羊便在后面跟了上去,也正因此,她听到了他们和慢羊羊的谈话,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看到喜羊羊和灰太狼二人启程前往山中古堡,美羊羊心里慌乱无比。毕竟,上次喜羊羊去古堡,最后的结果可是身受重伤,昏睡了整整一个月啊!她又怎能放得下心呢?本来天色已晚,她已回到家里休息了,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终究起身,收拾了些东西,也踏上了前往古堡的路。
此时,她已在古堡之中,不过,是被古堡的机关打晕后强行拽进来的。而且,此时,她已被守护者绑在了一根柱子上。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伤害她,我,我……”被守护者一挥手变出来的四道玻璃墙围在中间的喜羊羊使劲地试图撞开那些面墙,却是徒劳无功。
“你就怎么样?”守护者向他投去讽刺的目光。
“我就,就……不会放过你的!”喜羊羊喊了出来。
“呵,我倒是想看看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守护者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剑,泠泠寒气逼人。他一步一步,向美羊羊的方向走去。
“不要!不要!”已明白守护者要做什么的喜羊羊声嘶力竭地喊着,“她是无辜的啊!你放过她吧!”
守护者却没有理会,继续走到了美羊羊的旁边,手中剑,举了起来。眸中,最后微微地颤动了一毫,然而,剑,还是径直地穿透了美羊羊的胸膛。
血,如秋海棠般绽开。喜羊羊眼前的玻璃墙,此时则突然降下。而,同时,美羊羊身前的绳索也被守护者一剑斩断,她直直向一侧倒去,被直直冲过来的喜羊羊一把,揽在了怀中。
“喜,喜儿……”在剧痛中醒转过来的美羊羊声音微弱无比。
“我在这里……”喜羊羊的双眼已被泪水遮住,声音也淹没于啜泣之中。
“别哭……我没事的……”其实,从胸口处的剧痛,美羊羊便已然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气力也已不多了,但仍勉强地伸出手来,替喜羊羊擦去泪水,然而全阻不住更多的泪继续汹涌而出。
“嗯……”喜羊羊啜泣着的声音,“你,你不会有事的……”或许也是想说服自己吧,但却毫无用处。
美羊羊唇角向上一抬,微微笑了:“喜儿,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哟……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
眼,渐渐合上了。喜羊羊则是急了,使劲地晃着她渐渐冰冷的躯体:“美,美儿!”
美羊羊的双眼,最后一次张开了。也是最后一次,她绽露了笑容:“喜儿,我……爱你……”头,无力地偏向一侧;眼,终究阖闭了。
古堡之外,夕阳,沉入地平线以下。黑夜,已经来临了。
喜羊羊保持抱着美羊羊的姿势一动未动,守护者也保持手握长剑冷冷观望的姿势一动不动。长久,只是寂静。
半晌,喜羊羊终于有了动作。他轻轻把美羊羊已冰冷的躯体放在地上,站了起来,接着,发出了可怖的野兽般的怒吼,冲向了守护者。
守护者却仿佛早已料到一般,手中剑扔向一侧,同时身形向另一侧一闪,让喜羊羊扑了个空。同时转身,在至为恰当的时机往喜羊羊身后一推,便把他放倒在地。
“我自幼便修习武功,而我力气本也比你大得多。你以为,你打得过我?”守护者斜眼看着从地上正在费力地爬起来的喜羊羊。
喜羊羊却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又冲了过来。守护者轻叹一口气,一拳迎了上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喜羊羊腹部,让他“啊——”地痛苦一声后扑倒在地。但他又一次爬了起来,再度冲向了守护者。
“好吧好吧,既然你一定要打。”守护者向左一步跨出。但喜羊羊这次也学到了教训,在守护者面前刹住了步伐,接着便是一拳挥出。
然而守护者脸上并无惧意,向下一蹲,便躲过了这一击,接着右腿伸出一扫,便让拳头未能收住从而重心已然不稳的喜羊羊向前倒去。但他还未倒在地上,便被守护者一把抓住,腰、腿、臂一齐发力,便把喜羊羊向后抛去,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喜羊羊喉中涌上一股甜血,但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试着站起来,却是双臂不住地颤抖,怎么也发不上力了。
“我说了,你打不过我的。”守护者踱步过来,“我可是还没用我的长剑,也没有操纵古堡里布下的任何机关。要是我用了那些的话,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过,”他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笑容,“我想,你这个时候已经不在意你自己的生死了。但是,你应该还是在意这个的。”手一挥,大殿空中智羊羊丽羊羊的影像和灰太狼的影像便缩小,飘到了喜羊羊眼前,“再次提醒,他们的生死,现在由我决定。”
喜羊羊粗重的喘息声显然地平息了许多。
“不错不错,”守护者微一点头,“你现在冷静多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喜羊羊的声音却仍然像是低沉的兽吼。
“我说过一次了,执行命运的安排罢了。”守护者摇摇头,“再说,千年前的故事你刚刚也听过了,这不过是削弱阵法的办法而已。你以为,如果你不受点苦,命运怎会放过你?那阵法所创造的命运,可是比这痛苦多了。”
“那就让我受苦。为,为什么要牵连她,还有,我父母和灰太狼……”喜羊羊终于费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但身形仍有些摇摇晃晃的。
守护者轻笑了一声,但那笑容深处却有些莫名的苦涩:“对你而言,如果只是让你受点肉体的刑罚,根本就不算什么受苦受难。我也不愿意这样,但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只是执行者罢了。”
“命运,命运……”喜羊羊突然一声冷笑,话语由于积压的愤怒而有些语无伦次,“你管这叫命运……你就这么屈服于你所谓的‘命运’?是你刚刚……亲手……杀了她……不是什么‘命运’……这就是你,所谓的,执行‘命运’的安排?呵呵呵……”
守护者则是无所谓的表情:“你这么讽刺我一点用都没有。我也就最后重复一遍,这么做我也是受命运所迫。是命运如此安排,而不是我。至于你说屈服,呵,你以为,我没有挑战过命运吗?”说到此,脸上的神色却实有些变化,变得有些哀伤,有些苦痛,“那还是我十二岁的时候……”
守护者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
守护者的父亲,正是上一任的守护者。自凤太狼始,代代相传,从未有断绝。
其实,最初,守护者还是过了一个基本正常的童年的。父母很疼爱他,他也有许多好朋友,其中既有狼,也有羊。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好之处。但父母唯一不肯迁就他的,便是每天雷打不动的两个小时武功和机关术练习——
——以及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守护者。
对于守护者这个责任,他当时只是知道,而不明白,换句话说,他对此是没有什么详细的概念的。他所知道的,不过是就像父亲那样罢了,要住在这座稍有点阴森的古堡里,以及要时不时检查一下古堡里各处的机关装置之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令人不快的职务,他也对这项安排没有什么专门的抱怨。可他并不知道——而他父母已然从祖上传下来的记载中知道——他,正是这千年命运史诗的最后一任掌门人,他将见证,更将执行的,是命运对那只被选定的羊的安排。
所以,在他八岁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他被父母要求亲手杀死一只羊。当他走进那间幽暗的牢房时,他一下子眼睛瞪得老大,手中的剑,不自觉地“当啷”一声便落在地上——
——那只羊,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守护者已然记不住那天具体的细节了,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自己向父母哭诉着,求他们放过他,放过自己的朋友,可是所以为回应的,只有父母脸上冰霜般冷酷的表情——很久以后,守护者当然明白了,其实他父母也不愿如此,这冷酷的表情,实属迫不得已。他也还记得,当自己最终把剑没入好友的胸口时,好友脸上的复杂的神情——那是自己记得最清楚的一幕,只怕也将是永生难忘的一幕——饱含着愤怒、不甘、痛苦、心伤,但更多的、更主导的,还是恐惧,可怖的恐惧。
滴血的剑横躺在地。仍是孩童的守护者则大口地喘着粗气,已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只能靠在冰冰冷冷的砖墙上,感受着彻骨的凄凉。父母在一旁告诉他,这,是他的命运,逃不掉的命运。
见鬼的命运!!!
正是在那一天,他终于明白了“守护者”三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坚定了决心:他一定要逃离这不堪的命运,所谓的“命运”!
四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守护者的十二岁生日到来了。
整整四年,他没有被允许踏出古堡半步。每天,他都在经受着各种训练,除却武功和机关术,更是多了一项新的至关重要的训练——
——杀人。
不知自己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有羊,有狼,也有其他生灵。有他曾经的好友,也有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在泠泠剑光之中的死亡,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心,越来越如磐石般坚硬,全是冷酷,再也没有任何怜悯。可是心底最深处,他也越来越想要逃离这种满是杀戮的生活,他再也忍不了了。
十二岁生日,也是按照惯例他应正式从父母手中接过守护者责任的时候。
而这也正是逃离的最佳时机。
四年来从未感受到的温馨,在那夜,他再度感受到了。在古堡入口的大殿,有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带,还有着柔和摇曳着的烛光。真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日晚宴,欢乐和美好是它的主基调。
可是这当然不会融化守护者心底的寒冰。他趁父母不注意,用尽力气推开了古堡的大门。四年未见的山野月色,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要命般地跑了出去,父母在后面,紧紧地追着,高声地喊着让他回去。
回去?回到那命运的漩涡中去?开什么玩笑!
可是他又怎会知道,就算他已经跑进了崇山峻岭之中,他也不可能摆脱命运呢?古堡,不是命运本身,只是命运的忠实执行者罢了。
而如今,在这个忠实执行者的昏暗深处,巨大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古老的机关,再度被启动了。
一道亮光自古堡处射出,划破无一点星光的无尽暗夜。
守护者的父母终于追上了他,可在他们能够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之前,便看到了天边的亮光。他们知道,没有时间犹豫了,命运,已经做出了它的裁决。
他们一起狠狠发力,推开了他们十二岁的孩子——也救了他的性命。
那道亮光,终究到了。那是一颗飞弹,自天边而来,猛然爆炸。轰隆巨响之中,他们化为了烟尘,全然散去,尸骨无存。
那是守护者昏睡过去之前,脑海中最后的记忆。
而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又在古堡大殿之中,身边,又是绚烂多彩和温润烛光。可是,他知道刚刚的那一切并不是梦。古堡大门大敞,而他的父母,已经永远地消逝了。
眼前自动出现的影像告诉他,这是古堡的自动机制对于他试图逃离的惩罚。而,虽未明言,但守护者实在无法再清楚了,这影像也宣布了另一件事——
——命运的脚步,是不容抵抗的。人,何胜天?
那一天,他成为了这座山中古堡,正式的守护者。
又一个故事已从守护者唇中完全飘出。与之前讲述千年前乾羊羊与坤太狼的故事不同,这段故事,讲的,就是守护者本人的命运。
但是与前一个故事相同的,则是讲述时守护者脸上冰冷的表情,以及话语中冰冷的语气。然而,终究还是有一点端倪露了出来,守护者的眼前,已然模糊了。
他甩甩头,抹去了眼眶中的泪水,轻声苦笑道:“所以说,不要以为只有你是受害者,我的家族,我,为了削弱阵法,为了让你不必受更不堪的命运,又付出了多少?”
喜羊羊显然惊讶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知道眼前的人说的是实话,看他的眼眸便知。可是他又怎能原谅他?不论是不是命运,都是他,亲手杀了美羊羊啊!她已经冰凉的躯体仍在不远处,胸前伤口处血已经凝结为黑色的血块。他怎能原谅他?
守护者看出了喜羊羊的想法,然而只是耸了耸肩:“我也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才说这些的,而我本来也不需要你的原谅。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如果你还抱有幻想,以为命运是可以挑战的,生活如黑夜充满繁星一般充满希望,那趁早醒悟。”转过身去,踱回王座之上,看着淡蓝色少年的神情,“你待会会有机会为她下葬的。”
“你不怕我趁机逃跑?”喜羊羊的语调低沉而沙哑。
“逃跑?呵,”守护者冷笑一声,手指智羊羊丽羊羊的影像以及灰太狼的影像,“他们还在我的手里,你会逃跑?笑话。”
“那你要我做什么才会放了他们?”喜羊羊紧抿着唇。
守护者耸耸肩:“我不会把他们都放走的。事实上,你,只能选择一边来救。”
“你什么意思?!”喜羊羊的瞳孔蓦地瞪大,声音也高了许多,“你要干什么?!”
“我都说了,你只能选一边。换言之,你可以选择你的父母,我就会放了他们,杀掉灰太狼。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灰太狼,这样你的父母就会死。”
守护者的语气中,有一点难以察觉的颤抖,但当时的喜羊羊未曾得以注意到,他只是瞬间音量再次激增:“为什么?!你要让我受苦就让我受苦,为什么,为什么?!!!”
守护者一下子变得有些不耐烦:“你都第多少次忘记我前面说过的话了?好吧,我就再说一次,对你而言,如果只是让你受肉体的苦楚,完全算不上受苦受难。这是命运对你所决定的,也是我必须要执行的。”他瞥了一眼古堡外的幽幽月色,“今晚上,你可以为那个女孩下葬。明日辰时,我就在这里,等你的答案。”
月光皎洁,繁星若尘。
让泣不成声的淡蓝色少年念起那夜。她在身旁,说出了“星星,是不灭的希望之光,黑暗中依然存在的希望之光呀!”如今,正如半个月前的美羊羊那样,他也并非由于一时冲动而是认真地在怀疑这句话了。可与那时不同,当下他所面对的,却是恋人已逝的凄凉。
「……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如果你还抱有幻想,以为命运是可以挑战的,生活如黑夜充满繁星一般充满希望,那趁早醒悟。」守护者的话开始在脑海中激荡。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让他对“星星是希望之光”的怀疑愈发地深,或者倒不如说,不再是怀疑,而是愈发肯定,一切,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可言。
根本就没什么希望可言。
搂住少女冰冷的遗体,他不能不责备自己。如果,在大树世界,自己没有答应和她一起去看流星雨,或者没有去找星星果,如果,自己没有听沸羊羊和灰太狼的,没有去所谓“勇敢”地面对感情,去所谓“敞开心扉”,如果,他这次没有坚持要来古堡,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卷进这一切……
可是天下没有后悔药。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不可挑战的命运……?
轻轻把少女的身躯放进自己已经掘好的土坑之中,放平她的身体。尽管她是在剧痛之中离去的,可是她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安详。
却是让少年愈发地痛苦,泪水肆意。
一点一点,少年开始从旁边把土拨进坑中,慢慢地,渐渐地,掩住了少女的面庞,他所爱的她的面庞。但是无言,他能说些什么?他有资格说些什么?
没有,是他的一个又一个错误,带来了如今的结局。他不配在此时说任何话,他不配为她痛哭,他不配。
可是他依旧在哭,泪水汹涌而下,全无停止之时。他止不住。
繁星,仍在头顶。与其说它们代表希望,倒不如说它们代表着命运,无言而冰冷地注视着一切,嘲笑着渺小的生灵万物,和他们之间,可笑的情。
守护者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许许多多年前——其实刚刚所讲的故事,还远没有讲完。
常说失去的事物人们才会珍惜,诚然,在他父母永远离去的那夜,他那早已被磐石般冰冷而坚硬的心尘封于底的亲情,才再一次搁浅出来。他还记得他当时足足有两日,不肯相信父母已经离去了,只是疯疯癫癫地在古堡中乱转,数次差点踏入致命的机关群之中。第三日,仿佛如梦初醒,他才终于相信了父母离去的事实,突然痛哭失声,哭到流出的泪中夹杂着腥甜的血,那么稠,那么红,那么痛。
整整哭了一天,他再也承受不住了,来到古堡内一处崖边,纵身跃下。本想一了百了,不成想,醒来时却又在大殿之中,是被古堡中的机关所救了。可这只让他心中的苦痛愈深,再一次跳下悬崖,再一次在大殿里醒来,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就这样在无尽的疯狂与哀痛之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月,跳崖、割腕、上吊、绝食,种种自尽的方法被试了个遍,却或如此或那样地没有成功。一个月过去,他终究冷静了下来——也可以说,他明白了,通过自尽这种方法来试图逃脱命运,洗刷自己在父母离去这件事中的罪过,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可在逃脱命运这方面,他仍旧没有甘心,于是,他竟选择了再一次尝试跑出古堡。这次,看起来,他像是马上要成功了——他离开古堡了足足五日,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距离,却最终在山野中迷了路。当他终究从郁郁葱葱的密林中钻出,才发现自己眼前的又是古堡大门上那凤凰与狼牙的标志,狰狞地注视着他,让他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的深渊。
但他最终还是走出了绝望,第二次尝试,他仔仔细细地辨认道路,做标记,成功地离开古堡了两个月。在他有完全充分的理由自以为胜利之时,却是遇上战乱,迫使他连沛流离,跌跌撞撞地四处躲避连天烽火,最终鬼使神差地再一次回到了古堡的大门前。
第三次尝试,他已经是怀着听天由命的心态了。想着能在外面呆上哪怕一天也是胜利,却是刚踏出厚重的大门就被一支古堡机关射出的涂抹着使人昏迷的药物的箭射中,再醒来眼前自然又是大殿中威严的王座和带着可怖压抑感而诉说着那千年前往事的壁画。
他再也撑不住了,看着这他不能再熟悉却宁愿不要熟悉的大殿,精神一下子就崩溃了。以头撞墙,撞到鲜血直流;泪水肆意,流到泪泉干涸。然而,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命运,是不会因任何人的痛苦而改变它的步伐的。
所以,是在那一日,他才在心里,带着无限的不甘,配着无限的绝望,成为了真正的守护者。
喜羊羊默然地坐在新堆起的坟冢旁。
他所爱的少女,在那里,永远地安息了,也永远地离他而去了。此生,再也寻她不到;下一世,却无法知晓还能否再有姻缘了。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泪水已经流尽。此时的他,在痛苦之中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明日辰时之前,他必须做出选择,在他父母和灰太狼之间的选择。
可他不愿意选,他们于他,都是那么重要。他怎么忍心选择其一而眼看另一者被守护者杀死呢?可是他不得不选,如今,在命运的魔掌之下,已是没有逃脱。
视线无焦点地游离。他已经几次差点就下定决心选择救自己的父母了——不得不承认,纵然他和灰太狼之间复杂的感情是多么的深,父母依旧是与他血脉相连的最亲的亲人啊!可是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和灰太狼的感情确实太深了,深到这个选择已经做不出,做不到。
又有几刻,看着美羊羊的坟冢、以及不远处在月光下仍显幽暗阴森的古堡,他真切地想要随她而去了。如此,既不必再去受那所爱的人因自己的错误而离去的痛苦,也不必再费心于这不可能做出的抉择。但,仍旧是下一秒,他就说服了自己不要去做这全不负责任的懦弱之事——他要是真的就此随少女而去,他的父母和灰太狼很有可能都无法幸免。一旦想到这一层,他就再也不可能做到就此自尽了。
可能是绝望的情形激发了他的直觉潜力,他突然想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守护者所讲的他自己的经历,和他在那段故事之中提到他父母时那冰冷但却难掩包含痛苦而更复杂得多的情感的语调。还有,现在回望才骤然注意到的他在给出自己救父母或是救灰太狼这二选一的选择时语气里难以察觉的抖动,以及他极为偶尔的似是由于注定命运之悲剧的与己共同而对自己显露出的微妙的同情。
想到这些事的喜羊羊抬头望天,那里,仍是繁星点点。
他做出了,一项决定。
守护者站在王座旁,冷冷地看着站得笔直的淡蓝色少年。
“怎样?你最终的选择是什么?”守护者轻笑了一声。
“我,选择,救,”喜羊羊说到此处有一个极为漫长的停顿,脸上一点一点现出无比严肃的表情,“灰太狼。”
霎时间一派寂静,无人说出任何话语。守护者脸上原有的那点微妙的得意神色渐渐消失,先是变得面无表情,继而又有些奇异,或许可以说是狰狞,或许可以说是惊讶,或许可以说是恐惧,亦或许三者都有那么些许:“为什么?”
“我父母,在我三岁生日刚过不久便抛弃了我。你觉得,我会和他们有多深的感情?”喜羊羊一副全无所谓的神情,甚至可谓有些冷漠。
“我,我不信!”守护者竟一下子被弄得有些口吃,语调也在惊愕中提高,“你别想骗我,你昨天冲进古堡,还有看到你父母的影像时的样子我都还记得。你,你别想骗我!”
“当时是一码事,现在是另一码事。”喜羊羊耸耸肩,“现在毕竟是要做出选择,而选择总需要判断一下感情的相对深厚与否。唔……怎么,你不同意我的选择吗?”
“我,我……”守护者已是有那么些许语无伦次,脑海中霎时再度浮现出了他自己父母离去时的情景,顿时有些抑制不住,“你这样选择,会后悔的!那可是你亲生父母啊!”
“你要是觉得我会后悔,那就给我个更好的选择啊。”喜羊羊偏着头,顺势摆出一副既可怜而又可爱的表情,“比如说,让我代替他们去死,如何?”
守护者一下子似是没反应过来一般,一句“那也比你选择你父母死要好。”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口。话音落下,守护者方若如梦初醒,突然“呵呵”地笑了:“你是故意做出这个选择,还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为了让我答应由你代替他们去赴死吧。”
喜羊羊抿嘴微笑,没有答话,但额上已有几丝冷汗渗出。
“好吧,”守护者满含无奈地叹一口气,“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能不能满足削弱阵法所需要达到的命运的要求,但是……可以试试。”说着,询问的眼光便投向了少年的方向。
“你说吧,只要能救他们,我愿意试。”满是坚定的语气。
“我可以直接放了你的父母。”守护者又叹了一口气,“但是,灰太狼,我不会直接放。你必须自己设法伤他的心,注意,必须是重重地伤他的心,让他恨你,恨到最终要弃你而去,主动同意离开这里。在这个过程中,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你这么做的真实目的。之后,你再代替他们而死,如何?”
“一定要这样伤……”喜羊羊犹豫良久,却是刚开口便见守护者脸上神色一瞬间变得冷若冰霜,不得不把后面的疑问句咽了下去,转而轻声道:
“我同意。”
已至正午,然而对于身处古堡深处幽暗牢房中的灰太狼而言,他知晓时间的唯一方式便是感觉到自己的肚子有些饿了。不过,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喜羊羊究竟在哪里。
自从昨日,在那大殿里,一道高墙分割了他们二人,他便再也没见到少年了。之后,他落在一处机关阵中,好不容易闯出来却紧接着就中了一箭,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在这牢房中,一个石制的机器人走进来给他送早饭。之后……便是现在了。
但再焦急也没什么用,灰太狼试着破过牢门,却是发现它坚固无比,所能做的破坏皆毫无用处。无奈,他如今只得坐下,闭目养神。
「他应该能保护好自己吧……」慌乱中,他只能这么想来安慰自己。
远处渐渐接近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路,本以为又是石人来送饭,却逐渐听出几分异样。石人的脚步声比这要重得多,而且细听,这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两个人的!
“咔哒”一声,牢门打开了。灰太狼嗖地一下蹦起来,想趁这机会逃出去,却在看到门外的人时愣住了。
——是喜羊羊。
还有守护者,正抿唇冷笑着。喜羊羊端着一盘吃食进来,低着头,看不见神情。守护者则没有跟进去,只是仿若好奇的样子看了灰太狼几眼,随后便一挥手,牢门,又关上了。
“快吃吧。”喜羊羊把食物轻放在了简陋的石桌上,自己径直坐在了远处,仍旧低着头。
“发……发生什么了?”灰太狼才回过神来,急急地问。
沉默,看喜羊羊的样子,灰太狼知道不便再问下去,只好改问道:
“你不吃点吗?”
喜羊羊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灰太狼无奈,只好在桌边坐下,开始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起来,霎时觉得口味有些熟悉:“这饭……是你做的?”
曾有一次,在那方林中空地见面时,喜羊羊带来了他自己做的吃食——那天,有烹饪课,喜羊羊就想着向灰太狼分享分享他自己的成果。
淡蓝色少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灰太狼死死抿着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叹口气,接着吃了起来。喜羊羊做的饭本就谈不上好吃,如今在此情此景中,又看着少年那莫名的神色,灰太狼的心情更是好不起来,食不知味地一小口一小口勉强吃着。
良久,寂静。
直到灰太狼快要吃完了,少年才终于微微抬起了头,但仍掩藏着表情,语调也是莫名:“吃完你就走吧。”
“走?”灰太狼咽下口中食物,愣愣地看着喜羊羊,“走去哪?”
“离开古堡。”喜羊羊深吸一口气,又甩了甩溢满了痛苦的头,换上了一个冰冷许多的语气。
灰太狼有些困惑于喜羊羊的语气,却没有问出来,而是道:“他……那个什么守护者,允许你我离开了……?还有,你父母……”
“不是你我,只是你。”喜羊羊的语气这才终于变到了完全的冰冷,“我不走。”
“你,你不走?”灰太狼这下是彻底地懵了,接着又补上,“你不走我也不会走的。”
在灰太狼看不见处,少年抿起一抹苦笑,但却很快平复了,抬起头,眸中已是寒意:“你必须走。我不要跟你一起待在这里!”
灰太狼只是困惑,走上前来:“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呀……”伸出手来,想要安抚安抚少年,却被狠狠一把推开,一字一句:“什么都没发生!你,走!”
被这一推跌坐在地的灰太狼却是看到了少年眸中瞬间闪过的苦痛,抿唇,笑了:“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可是,你不走,我是不会走的。”语气,那么的坚决。
少年眼眸一下子瞪大,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一般,大口喘着粗气,身体也剧烈地抖动起来:“你,你……你***!!!”从未用过的可怖语调,却是喊出来之后便想再无气力了一般,几近崩溃地靠在身后的石墙上。
灰太狼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喜羊羊。就在少年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住的时候,牢门忽地打开,守护者慢步而入,摇了摇头,似笑非笑:“你这做得,可真不怎么样啊。”
守护者倚在王座上,高高在上,俯视着浑身颤抖的喜羊羊。
“对不起,我……”喜羊羊的声音和他的全身一样,也在颤抖。
“你和我说什么对不起?”守护者带着些玩味的语气,“是你自己说只要能救他和你的父母,你就会这么做的。”
喜羊羊低着头,没有答话。
守护者瞥了一眼大殿门外已经开始缓缓沉下的夕阳:“又是傍晚了呢,你上次来古堡这里,从离开那日,到现在,有将近三个月了吧……现在看来,我当时的想法还真是高估你了。”看着微微抬起头,带着疑惑神情的喜羊羊,他脸上的戏谑意味更浓了,“当时看你为了不让灰太狼用他的血去解血火祭坛的封印,而拿他的匕首划伤他的腿,我还以为你们的感情真到了能让你为了救他而不惜伤害他的地步了呢。现在看来,却不是有些好笑。”
“我,”喜羊羊急急地想要反驳,但一说出口便没了底气,声音变得低低的,“我当然可以为了救他而伤害他……”
“但是却有个前提,”守护者接过话来,冷笑一声,“只有在你明知他会理解你,原谅你的情况下你才会伤害他。如今让你伤他的心,让他不能理解你,原谅你,你就做不到了。”
“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像是被戳到什么痛处一般,喜羊羊这次不仅反驳了,而且听来底气十足。
却被守护者中途打断:“你和我争辩这个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一点都不关心这是不是人之常情,虽然来讲,要我说,这不过就是说明你还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比较特殊的自私罢了。但我不关心,我关心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你想要救他们,那你就必须做到罢了。”语气中满满的讽刺。
喜羊羊全身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做不到,我真做不到……”
“我就不懂了,他原谅不原谅你又有什么关系?”守护者耸了耸肩,斜眼看着他,“反正这之后你就要死了,难不成,”语气又讽刺了起来,“你都死了还要关心他是不是在乎你?一定要让他为你的死而痛苦万分你才满意?”
“我……”喜羊羊这次是想反驳而哑口无言,“我……”
“呵,可笑。”守护者坐在王座上,冷冷看着双手抱头,表情苦痛无比的少年。
“我做不到……”喜羊羊最终还是再次开口了,却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我做不到……”
守护者看着他那近乎崩溃的神情,轻笑一声。说实在的,若是此时让少年如此心境的是与他父母有关的事情,那守护者是会同情的。可这却是一只羊因为一只狼而如此,守护者当下是完全同情不起来,有的只是冰冷冷的嘲讽:“好啊,既然你做不到,那完全可以换个方法,我杀了他,想来他不会恨你。之后,你和你父母还都可以平安地离开,如何啊?”
“你敢!”刚刚还是迷茫和痛苦中的喜羊羊现在却是一下子激动地喊出声。
“有什么不敢的?”守护者的语气依旧冰冷,“你要是做不到伤他的心,把他赶走,那你看看我敢不敢杀了他?!所以,你做好决定没有?”
“你,你……我……”喜羊羊一时语无伦次,长长地深吸一口气,想要开口,却又止住了自己的话头,反复几次,才终于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我实在做不到啊……”
“够了!!!”守护者这次可是厌烦了,猛一拍王座而起,“让你只用伤灰太狼一人的心已经够便宜你了!本来,为了保证达到命运的要求,你至少还得伤你父母的心,把他们也赶走的!是因为我可怜你,不想利用你和你父母的亲情,才允许你这么试一试的。你要是做不到,那我也大可不必给你这个机会!现在,我就去杀了他便是!”
“别别别!”听到这话的喜羊羊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霎时泪水横流,“我做!我一定能做到!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夕阳早已西沉。夜,当下,已是深了。
仍是初夏时节,天气还没有太过热起来。而几丝轻柔的风,既不似隆冬的寒风那般冰冷,也不似盛夏的热浪那般使人酷暑难耐,只是柔柔和和地拂过,吹动着少年身后的密林枝叶沙沙作响。
但这等柔和的风,却是惊得淡蓝色少年浑身一颤,像是有彻骨严寒一般。他把抱着的双臂又紧了紧,但已毫无光彩的眼眸仍无焦点地投向远方。实话讲,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古堡所在的山体的巅峰,眼前就是绝壁悬崖。或许是想找回一点曾经在羊村后山那处崖边眺望繁星的感觉吧,但是今夜却并无一颗星辰。
算了,算了,谁又关心“为什么”这种问题呢?
虽无星辰,但一弯初升的弦月却是清晰可见。月光给崖下的万千世界涂上了一层银白,清冷的幽幽密林、远处银带般的弯弯河流,还有更远处那些只余下黝黑轮廓的叠叠山峦,都罩在银白的纱下,朦朦胧胧,仿若不愿以其真面目以示世人。想来,在不可见的再远处,羊村、狼堡、那座古老的客栈,也都能见到这皎洁的明月罢。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哪里还能人长久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里,她,已被剥离而去了。喜羊羊仿佛还能看见那座小小的坟冢,此时也当被罩在月纱下。她就在那里,静静地沉睡着……眼前,明显有些湿润了。
而剩下的灰色的他,自己也要被迫亲手把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剥离了。不过,诚然,这还有什么所谓呢?自己的生命,反正也要走到终结了,不是吗?
正当空的那弯上弦月,虽不圆满,但不出几日终会化成满月。而自己的生命,只怕已经是弯下弦月了吧。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默然起身,仍拂过的微风让少年一时站不太稳,差点跌下深渊,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衡,却一下子哑然失笑:
“倒是真不如坠下这悬崖算了,一了百了。”
不过他是并不知晓的,守护者当年在他父母离世之际,虽不是这处崖边,但跳崖之事,做得可不算少。而又有什么用呢?当真以为,面对命运的裁决,自尽就能够逃脱吗?
太荒谬了。
少年回想着过去的那一个月,可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每晚,与美羊羊一起在崖边看星星;平日,有好友在身边相伴;有开心的事可以到那方林中空地向灰太狼分享,不开心的事也可以找他一同承担。或许,那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了吧。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在无限的璀璨之后便消失不见,再也寻觅不得。
说起来,还真是讽刺呢……自己和粉色少女的记忆中,最美好的往事,居然真就是流星雨,那只有短短一瞬的流星雨;自己和灰色的他的记忆中,最温馨的回忆,是在那方林中空地,而他们约定去那里的信号,竟是烟花,和流星雨一样在绚烂之后便会瞬间凋零,只余下微不足道的尘埃的烟花。
太讽刺了,太可笑了。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已璀璨的,不会再有机会光芒四射;已绽放的,不会再有机会群芳争艳。
已过去的,当然也不会有机会再被经历一次。
寂静之中,少年又缓缓坐下了。不知从哪里变戏法般,他取出了一瓶酒。从未喝过酒的他,甚至在以为他父母已经去世时都没有借酒消愁过的他,竟是把那瓶酒举至唇边,一口饮尽。接着便笑了出来,笑得那么癫狂,使人心惊胆战。酒瓶倒扣过来,一滴不撒,马上便被举起,对着明月:
“哈,哈哈……明月,明月几时有……哈……把酒,酒……哈哈哈……问青天!”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遥远的、空灵的声音,虽然遥远,却那么清楚,一字一句,清晰可辨: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哈哈哈……恐,恐……哈哈……琼楼玉宇,高处……哈哈哈……不胜,不胜寒!哈哈……美,美羊羊……是你吗……?”不知声音来自何方的喜羊羊已经是彻底的疯狂了,伸出手去,想抓住那漂浮在他想象的空中的粉色幻影。身体前倾,便要坠下崖去,却被一双手,急急地扶住了。
感受着那双扶住自己的手有些毛绒绒的触感,喜羊羊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迷离的双眼向后转去,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黑灰与深红相间的一抹影子,又大笑一声。
“灰,灰太狼……哈哈哈哈……是你,是你……来,喝酒,酒!哈哈……抽刀断水……哈,水更流!举杯消愁……哈哈……愁,愁……愁更愁!哈哈哈……”
身后人一僵,扶稳了淡蓝色少年的身躯,没有答话,只是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轻声念道。那人转头望向夜空,那弯明月印在眼眸中,熠熠发光。
“和我一样,都是可怜人啊……”
……
微风之中,喜羊羊终于渐渐清醒了几分。第一次喝酒的他此时顿觉头痛欲裂。向身侧看去,却不见了刚刚的人影。霎时间,不知是梦,还是真实。
再度起身,踩着沉重的脚步,顶着沉重的头颅,少年终究摇摇晃晃地向回走去,嘴中,轻轻念出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后面的词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不远处,一棵高大而翠绿的苍天老树之下,一位男狼,一袭深红长袍,正矗立着,抿着唇,默然地看着这一切。眸中,有不忍,也有同情。长叹一声,守护者低声接上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下片: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说罢,卷起长袍,转身而去,全没有带起一粒尘埃。
坐在王座上,守护者默然地看着摇摇晃晃走进来的少年。看着他像随时要一头倒在地上般左摇右摆,看着他缓缓慢慢地走向大殿一侧一间给他居住的侧房,守护者只是看着,却什么都没有说。
少年走进了屋中,“砰”的一声,便把房间的门死死关上了。守护者则是起身,环视大殿一周——大殿里有许多摆放着瓷瓶的台子,但有一个台子是空空荡荡的。他彳亍到它的旁边,犹犹豫豫,手颤抖着搭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几下,最后在一个略微凹陷之处,按了下去。
伴着齿轮咯吱咯吱的转动声,眼前的石台沉了下去,另一个石台则在原处缓缓升起。上面,赫然摆着一盆康乃馨。在月色之下,簇簇洁白的花显得格外清幽,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肃穆。守护者伸出手来,想要轻轻地搭在那簇花上,却是在半空中顿住,半晌,叹口气。手,又缩了回去。
康乃馨是他父母最喜欢的花。守护者仍记得,当童年还是无忧无虑之时,他和父母会一起在月色下赏花。他绕着父母一圈一圈地跑着,跳着,闹着,充斥着欢声笑语。有时,父亲还会找来长跳绳,和母亲一起,陪着他玩……旁边,白色的花幽然绽放着。
而守护者眼前这盆康乃馨,则是他在第三次尝试逃离古堡时从外面带回来的。原先的那盆,在他十二岁生日那夜——也就是他父母离世的那夜——被他在悲痛和疯狂中打翻在了地上。他还记得,那天是五月十四,母亲节,他来到一处市集,想要买一盆康乃馨。卖花的小贩小心翼翼地把花递给他,抿唇笑着:
“是送给你母亲的吗?”
“母……母亲?”守护者愣住了,多年在古堡中的生活让他对于母亲节的存在或者康乃馨的寓意皆是一无所知,“你什么意思?”
小贩也愣住了,打量眼前人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吗?今天是母亲节,大家都会买康乃馨送给母亲的。”转念又一想,“小朋友,回家之后,把这盆花送给你母亲吧,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哦……哦……好的,好的……”守护者有些神志恍惚,转身便走。身形不住地晃动,眼泪,也不住地流。
当然,这次逃离古堡的尝试,和前两次尝试一样,是没有成功的。离开古堡一个半月的时候,羊狼两族之间爆发了一场宏大的战争。那是近代史中读来或许最有趣的篇章,但,后人的笑谈,对于当时的人来讲,却是实实在在的灾乱。战火之中,守护者四处流离。其实也亏得他武功超群,才得以一路逃开了战乱。可是,挨饿,甚至于被打劫之类的,就是在所难免了。但他却从没有丢掉过这盆康乃馨,从来没有。
战乱最终把守护者逼回了古堡,自此,这盆康乃馨也便留在了这里。它,也就成了守护者对他父母仅有的念想——不像喜羊羊,守护者甚至连一张与父母的合照都没有。
不过那是在守护者偶然翻到前一任守护者,也就是他的父亲的日记之前——虽然这个发现已是近二十年之后了。直到那时,守护者才知道,原来他父母喜欢康乃馨的原因,和他喜欢康乃馨的原因一模一样——康乃馨也是他祖父母最喜欢的花。再往上,也是他曾祖父母最喜欢的花、高祖父母最喜欢的花、天祖父母最喜欢的花……
至于这一切背后更根本的原因呢?守护者沉默着翻动着这本日记,看到了他的父亲十二岁时的往事。那时,他和守护者一样,也不愿接过这守护者的职责,在深夜试图逃离古堡,他的父母,也和守护者的父母一样,急急忙忙跑出去追,再之后……
读着这一段的守护者猛地跌坐在地上,双目死死地圆睁着,不可置信地盯着也已然掉在了地上的日记本。
“一道亮光从天边飞来,那是一颗飞弹。父母把我推开了,但他们却死在了爆炸之中……”
……
守护者再度叹了口气,踱步回到了王座之上。手一挥,牢房中灰太狼的影像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即使之前守护者实在无法因灰太狼的原因而同情喜羊羊,可看到少年在那峰顶崖边醉酒的样子,他再也不可能不同情了。
毕竟,他和他一样。他们,都是可怜人。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一切,皆是命啊……
灰太狼费力地睁开眼,目光中一片猩红。烈火在四面八方熊熊燃烧着,淡蓝色少年就在不远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四个半月前曾经划在自己手心,救了自己,却让他坠下了悬崖深渊的那把匕首。他默默地看着自己,只是默默地看着。附近,一袭深红长袍的守护者也默然立着,脸上却挂着嘲讽的笑。
心中突然一阵慌乱,不知道从哪里而来,但强烈地有一种想要冲向少年的愿望。于是便要急急地向前冲,却发现四肢皆被沉重的铁链锁在一根冰冷的石柱上,动弹不得。
看着灰太狼挣扎的样子,少年抿起一抹微笑,却有几分苦涩,眸里水光潋滟中,更是满满的不舍。但却只是一瞬,下一刹,那丝丝水光便被急急地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或许可以叫做冷酷,但大概更适合称作空空洞洞。
淡蓝色的他转过了身。
灰太狼心中的不安则愈发地强烈,更加卖力地想挣脱束缚,以至于手脚在石柱和铁链上皆磨出了血痕。殷红的血浸染着,顺着石柱的表面借虹吸而上,把整根石柱都染成了鲜红,在飘逸的火光之中,或明或暗,显出既妖艳而又悲伤的美。
“喜羊羊!喜羊羊!”唇中不受控制地涌出喊叫声,凄凉、悲戚、绝望。
少年却连步伐都没有哪怕缓一点,仍是踏着某种幽远的鼓点,庄重而坚定。远处是一座五层的祭坛,各层东南西北四面皆立着恢弘而狰狞的上古神兽塑像,它们的脚下,都燃着烈火。祭坛顶端,燃烧着冰蓝色火焰的烈酒自无限远的血红色天边如瀑布般降下。火焰却在烈酒触及祭坛的瞬间熄灭,再也不留踪迹,只余下清甜透亮的液体自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个方向淙淙而下,酒的清亮与四周的浑浊形成了再不能更鲜明的对比。
少年已立在了祭坛顶端。
“喜羊羊!喜羊羊!”灰太狼已然声嘶力竭,激烈的情感泉涌而出,让他满脸泪水,声音颤抖,“喜儿!!!”
少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转回了头。他又笑了,像是三个月前,上一次来古堡时,在血火祭坛顶端他的笑,至为复杂,却又至为单纯。轻声念出了“灰太狼大叔”这个名字,他便又转回身去,匕首比在腕上,斜斜拉开。成串鲜红的血珠落在无色的酒里,把潺潺流下的清液也变为了殷红。
“不!!!”
猛然惊醒,梦中最后余在灰太狼眼前的影像,是少年那抹笑,带着满满不甘的笑,以及守护者自始至终从未变化过的嘲讽神色,都让人那么如入冰窖般感到严寒。好半天才终于从那使人恐惧的画面中走出,灰太狼轻轻坐起。在无边的绝对黑暗之中,便只有他自己的眼眸发出的幽幽绿光。
他叹了口气。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中午的时候,他又为什么要赶自己走?
而这个梦,又是要预示什么?
又至正午,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灰太狼便是一抹苦笑,抬眼看向了缓缓打开的牢门、正端着食物走进来的喜羊羊、以及紧抿着唇的守护者。待牢门完全合闭,喜羊羊便把手中那盘吃食推到了灰太狼眼前,低着头不带语气地说了一句:“你的午饭。”之后便找了一个最远的角落坐下,继续低着头,掩藏着神情。
灰太狼默默地看着少年的这一系列动作,最终却也只能轻叹口气,抓起餐具,勉强开始吃。不知为何,今天的吃食里有点奇怪的味道,但灰太狼本来不佳的心情也让他对这点味道的问题没有过于在意,只是继续食不知味着。
许久的寂静,直到灰太狼终究再也忍受不了这等沉默,他才开口,柔和地道:“你……你还记得吗?那次,在那片林中空地,你带着烹饪课的作业来找我,想要让我也尝尝你的成果……还记得吗?”
沉默,少年仍是把头深埋在他自己的臂弯里。
“你当时特别兴奋——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第二天才间接地知道原来是晚上要和美羊羊一起看流星雨,记得吗?”提到美羊羊的名字时,喜羊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抖了抖,但灰太狼没能注意到,“我当时只以为你是因为烹饪课以及和我分享你做的饭菜才那么高兴的,所以我也不好拒绝。实话说,你做的饭菜不能算多么好吃的,但我也没想那么多。看到你开心,看到你愿意与我一起分享,我就也特别高兴。所以那些食物,吃起来便如山珍海味一般美味……”灰太狼脸上挂起了一弯笑意,只是不知那是怀旧的笑,还是苦涩的笑,还是其他什么类型的笑容,“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少年仍没有答话。
“你还记得那方林中空地的样子吗?四周的林荫,芳草、鲜花,还有那座天然喷泉和它折射出的一道道彩虹,美轮美奂。哦对,还有我们传递信号的烟花,也是特别特别漂亮。我有时候……”
“别提这些事了。”少年猛然打断了他,而声音则不住地颤抖着。
灰太狼停住了。他只是轻叹一口气,之后便死死地抿起了唇。半晌,突然起身,走到少年身边坐下:“我知道你都还记得……”看少年仍旧深深地低着头,终究说了下去,“从你我分开到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过去了半晌,少年才突然抬起了头,看向灰太狼,但只不过一瞬便又把头埋回了臂弯。可只这一瞬,灰太狼便看到了少年脸上的神情。苦涩、带着满满不舍的水光潋滟的双眸、以及随之压下并取代那份不舍的冷酷的空洞,正和昨夜梦中所见到的少年脸上的神色一模一样,完完全全一模一样。一时心中情感翻涌,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年也一言不发,于是整个牢房只得再度沉入死寂。
不过这次的寂静也没能维持多久,灰太狼突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痛,想要起身却随即跌倒在地。勉强倚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啊,疼,疼……”
少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除却全身剧烈的颤抖以外。
灰太狼在剧痛中转过头来,看向无动于衷的少年,难以置信的神情顿时浮上面庞:“是……是毒……你在饭里……下了……下了毒……”
少年仍旧没有说话,全身的颤抖却明显更加剧烈了。
在剧痛和一声声越来越凄厉的痛苦惨叫之中,灰太狼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全身也越来越感觉无力。逐渐地,已经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只余下无边无垠的暗雾和难以忍受的疼痛。万箭穿心的疼,仿佛要把他撕碎的疼。但现在,却连疼痛都渐渐感觉不到了,逐渐、逐渐,滑入无边无际的无知觉的黑暗……
听着身旁人尖锐惨叫声的喜羊羊只觉得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拿一把刻刀,于他的心上,一划一划、一道一道,尖锐地刻着繁复的图案一般,无法形容的痛楚。余光扫过,灰色的他脸色愈渐苍白。不必说,他现在真的希望自己是正在**的他,而不是坐在旁边,亲手造就了这无法忍受的痛苦却还不得不无动于衷的自己。
一声尖锐的惨叫,又一声,又一声。
惨叫声却渐渐弱了下去——灰色的他已经没有气力再对所经受的痛苦做出任何回应了。伴随着的,则是他的脸色也更加苍白了。事实上,少年的脸色也随之变得毫无血色起来,但他却也同时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鲜红的唇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令人恐惧——直到他终于把下唇咬破,鲜血顺着惨白的下颚滑下去,滴在纯白的羊毛上。他大口喘着粗气,而粗重的喘气声当下也愈来愈急促,愈来愈急促……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再也忍不住的少年像是装了个弹簧一般猛地跳起来,单膝跪在地上,扶起已经瘫软在地的灰太狼。
“快,这是解药。把它吃了,快,快呀!”少年带着哭腔喊出的这句话是灰太狼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而少年泪水横流的苍白脸庞则对应地是灰太狼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伴随着沉重的“当”的一声,牢门在喜羊羊的身后关上了。走出来的少年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双眸则被泪水冲刷得晶亮,脸上,泪痕犹在。他已然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一般,浑身全无气力,每走一步便得粗重地喘几口气。
看到少年走出来,守护者挥手关掉了眼前的影像,转过身来,面向少年,表情严肃。喜羊羊轻轻地开口:“我……”
“不必说了,”却被守护者瞬时打断。守护者的语调并不像上次那样,或者说少年所预期的那样,充满冷酷和嘲讽,反倒是有几分无奈和叹息,“先回大殿吧。待会,等你缓一缓,我们再谈。”
语罢,转身离去。没有选择的少年则低着头,默然地在后面跟了上去。
傍晚,全然寂静的大殿。
“你又失败了。”守护者用略带一点无奈的语气道出的话语最终打破了沉默。
喜羊羊低着头,没有说话。眼中溢出的泪水砸在砖石制的地面上,响起清脆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守护者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来:“行了行了,你会再有几次机会的。只不过,这机会不是我给你的,是命运。所以我也说不好你到底还有具体多长时间、多少次机会。你要知道,命运,不会永远地等着你。”
“还有机会?为什么?”淡蓝色少年仰起头,既浑浊,又清澈,既暗淡,又明亮的眼眸注视着守护者的一身红袍。
“什么为什么?你不想再多要几次机会?”虽然从内容上怎么说都该是个在惊讶中问出的疑问句,但守护者的语气却是满满的戏谑。
喜羊羊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注视着王座边的人。
守护者终是叹了口气:“就算是我同情你吧。但我再强调一次,最终的裁决权掌握在命运手中,我也不知道你要是再失败下去古堡的自动机制会不会做些什么。”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微微一笑,“给你看样东西。”
半空之中,突然浮现出一幅影像。一黑灰一淡蓝两个身影出现在其中。沿着崖边的狭长栈道,黑灰扶着淡蓝,缓缓地走着。半晌,一块巨石自远方突然出现,向两人冲来。他们的反应慢了半步,仓促地躲开时那抹淡蓝失足坠向深渊,却在最后关头被那抹黑灰拽住。只见他猛地发力,把那抹淡蓝拽了上来,同时向后一退,把他接到了自己怀里。
“还记得吗?”守护者偏头看向不远处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少年。
画面一转,变成了一座石屋的样子。一根毒箭向黑灰和淡蓝射去,瞬时,黑灰把淡蓝扑倒在地,救了他一命。之后便见那抹淡蓝躲在了角落里,身体紧紧地贴在墙上,而黑灰则在箭雨之中灵活地闪转腾挪。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黑灰的体力渐渐不支,一根箭便擦着他的肩头而过,溅出点点殷红。那抹淡蓝见状,急急地冲上去,却没有看到一根正朝他那里飞去的毒箭。眼见那支箭离淡蓝不过一臂之遥,那抹黑灰在最后关头把他推了开来,而自己则用躯体挡下了这支箭……
少年仍未有反应,但眼框中已出现了点点闪亮。
画面再一转,于一道岩壁脚下,黑灰靠在其上,一动不动,那抹淡蓝则在旁边护着他。另一边,则是一抹深红,手一挥,岩壁便在轰然巨响后压着齿轮“咯吱咯吱”转动声的鼓点向两侧退去。其后的空间,尽头处赫然可见一方圆台。那抹淡蓝站起了身,向圆台走去,四下箭矢飞舞。他躲开了飞梭,却一脚踩中了一根铁刺,可他并没有停下,反而更加决绝地向前走去,直到一根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但他仍未倒下。第二根箭、第三根箭、第四根箭……淡蓝渐渐染为了血红。他最终来到了圆台旁,划开了自己右腕的动脉,顿时一道鲜红喷涌而出,与之同时的,则是已完全变为深红色的这抹淡蓝倒在地上,勉强抓住了圆台封印解开后幻化出的白花。之后,他手里死死攥着那朵也被染成了血红的花,一点一点向回爬去。又一根箭从他心口刺过,但他仍坚持回到了那抹黑灰还有旁边那抹深红旁……
淡蓝色少年的全身已不住地抖动起来,默然望着他的守护者则无声地叹了口气。
画面又一转,一座宽阔的大厅。淡蓝和黑灰走进来后,两侧的大门霎时间毫无预兆地锁闭了。他们背靠背站在一起,互相靠自己的体温慰藉着彼此,却突然看到熊熊烈火猛地燃起,赤红的光芒带着无限的绝望而来。再后,便见一座祭坛在大厅中央升起,那即是血火祭坛了。黑灰和淡蓝随即开始了争吵,最终结束于黑灰和淡蓝拥在一起,而淡蓝却借此机会自黑灰腰间不着痕迹地取到了匕首,划在了黑灰的左腿上,让他跪倒在地,自己则冲上了祭坛,再度划开了右腕。随即,在火光中更显赤红的血便开始成串地流下……
“够了。”少年的声音难以想象地无比低沉,或许只有这样哑着嗓子,压低声音,才能盖住声线中本应显而易见的颤抖,“你给我看这些,是要做什么?”
守护者嘴角又弯了一弯,声音中的情感复杂而又奇异:“就算是提醒你一下过去的这些往事吧。”
“我现在宁愿这些往事都彻底不存在。”影像已然消失,少年也似乎缓过来了些许,声音平静了许多,“若是它们不存在,那我也不会失败这两次了。”
“它们要是不存在,那你现在需要做以满足命运的要求的事情就会和现在这件大不相同了。”守护者耸耸肩,“实话说,血火祭坛那里,我本来启动它的目的是准备让你们两人都葬身于此的,谁知你竟能想出来用他的匕首划伤他的腿这种办法?”他又长叹一口气,“若是你们真的死在了那片火海之中,或许那比现在的情形还要好些。”
喜羊羊则默然地摇摇头:“我倒是真希望自己在那个时候便已经死掉了。可是,当时那里还有他呢。我不会坐视他……”却在这里突然打住,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守护者轻声问。
少年突然自嘲地一笑,又像拨浪鼓般更费力地摇了几下头:“我都已经失败两次了。两次,没能为了救他而下定狠心。你说得对,这就是自私。既如此,我还有什么资格说不会坐视他受到伤害呢?”
守护者的表情霎时变得异常严肃,直到再一次叹气把这肃穆的气息随气流吐了出去为止。他摆摆手,头低了低:“算了算了,你说的或许也对,这可能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你早点回你房间里休息吧,说起来,你昨晚就没睡好吧?”
“你怎么知道……?”少年一愣。
“你昨天深夜醉醺醺地回来的样子我可还记得。”守护者挥了挥手,“好了,早点休息吧。明天,你必须接着尝试去下定这个决心。不然,我想,你自己也明白后果。”转身,卷起长袍,便飘然离去了。只余下喜羊羊一人,静静地低下了头,看不见希望,只余下绝望。
又是正午。
推开牢房厚重的铁门,喜羊羊双目无神地走了进来,手中,仍端着食物。再一次,食物被放在了灰太狼眼前的简陋石桌上,再一次,少年选了一个尽可能远的角落坐了下来。
灰太狼死死咬着下唇,没有说话,也没有要开始吃的意思。
一派死寂。
少年没有开口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心里此时乱作一团。若不是他像前两次一样低头藏匿神情,便会不难看出他眸中的复杂交织至于把这汪本为清潭的双瞳搅为浑浊的情感。不得不在脑海中不停地回放守护者用讽刺的语调说出那段“我一点都不关心这是不是人之常情,虽然来讲,要我说,这不过就是说明你还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比较特殊的自私罢了。但我不关心,我关心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你想要救他们,那你就必须做到罢了”的场景,不得不不停地斥责着自己这“特殊的自私”,才终于把混沌的感情理清,把一切善良、一切友好、一切真诚甚至于一切友谊、一切美好、一切幸福都抛在了脑后。眸中翻涌的水光也才勉强结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寒冰,硬生生把潋滟化为了酷霜。淡蓝色少年终究抬起头,把在这深处情感的纷繁努力中耗尽了气力从而变得毫无血色的面庞和被那霜冰覆盖从而再也不能通至心底的双眸部分地展露在灰色的他发出幽幽翠绿色光芒的眼瞳前,抑制住了颤抖的声音吐出了一句已尽量做到毫无感情的话:“身体好些了?要是好了,就赶紧吃饭,吃完你就走吧。”
灰太狼眼瞳里露出的感情也一瞬时丰富了起来——或者说,乱了起来。他把食物推到一边,同时把唇,抿得更死了。始终有些担忧自己控制不好感情的喜羊羊没有敢把目光那么直直地对上灰太狼的眼睛,但此时也是把这异常的情态看得一清二楚:灰太狼的眼眸中,不是以往两次的困惑、苦涩、叹息、无奈、怀旧、或关心,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似乎像是质问,似乎像是讥讽,但也似乎有几分温和。总而言之,充斥着繁复的矛盾。他的语气,也似乎带有同样的矛盾:“饭就不必吃了,我现在就走。”
这一句话让本准备好一大批冷言冷语的淡蓝色少年一惊,头又不受控制地抬高了半分,自己没有察觉,然而对面的灰太狼看得一清二楚:那对眸子中的寒冰,其下覆盖着的潭水霎时激烈地冲撞着,卷涌着,翻起漩涡和巨浪,把表面那些勉强结成的坚冰或击得粉碎,或卷得四处飘荡,反射的光芒也随之变得杂乱无章。这一句话,无法再明显地,打乱了少年的计划,把他的心防也毁坏至无以复加的地步。想发出点什么声音,却颤抖和沙哑到完全无法被人辨识,只像是无意义的低吼,于是不得不再花上半晌整理情绪,同时也才终究找到了适当的语句以为回应,轻声道:“那很好,走吧。”
灰太狼一笑——奇特的笑,无法解读的笑。然而他眸中却是全无笑意,可也不是冷酷,而仍是那无法理解的质问与温和的夹杂——但多了点什么,或许是由决绝掩饰的心疼,又或许是由关怀掩饰的冰寒。而下一瞬,他便是已然起身。牢门则也在同一刻“咔哒”打开,守护者正立在门外,挂着一抹笑,却是满脸嘲讽的神色,注视着正缓步但坚定地走出的灰太狼。对于灰太狼而言,这神色、这笑意,都太熟悉了——正是之前的那个梦中所见到的守护者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的神情,那让他如坠入深渊而经受严寒般的神情,也是那让他恐惧以至于极点的神情。于是他不可避免地、仿若受了重击般地浑身剧烈地一颤,脚步也顿住了。
无力地坐在地上的喜羊羊看着这一幕,眸中的光芒竟也随之又一颤。若说原先双瞳里的寒冰仍有几些碎裂零散的残余,如今它们也都在这一轮惊涛骇浪之中被卷入了情感的汪洋大海的底处深渊。无意识地,少年便全身发力,要一跃而起。守护者却不早不晚地把头转向了他,嘲讽的神色一瞬间变得严肃,五官皆霎时紧绷,完全地紧绷,就像被压到极限的弹簧一般,而眼眸则像是无光的黑夜,既是吞噬一切的无底洞,却也同时散发出可怖的幽暗气息。于是在这威严而压抑的目光中,少年要起身冲过去拉住灰太狼的冲动便被硬生生地压抑了下去,只能默然地看着灰太狼自那一顿中回过神来,再次一步一步地向远方走去,向离开自己的方向走去,却也是向着生和希望的方向,走去。
半晌,无人说话。喜羊羊仍默然地坐在牢房的一角,头再度埋进了臂弯里。守护者则倚在门框上,原本的严肃神色已经不复,现下的神色自然了许多,却也不是完全自然的表情,而更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于是这本来无声的叹息终是转化为了声音。一股气流自肺中而出,成了“唉”的一声。少年也终究在这死寂被打破的时刻抬起了头,轻声道:“你昨天中午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些什么?”
“嗯?”守护者一脸困惑的神情。
“别装了,”喜羊羊的声音全无抑扬顿挫,“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不能告诉我吗?”
守护者仍旧维持了那茫然的表情半晌,见少年仍冷静地注视着他,才终究眸中显出些敬佩的情绪,抿嘴一笑,开口道:“不愧是乾羊羊的后代,智羊羊的儿子,果然聪慧过人。你是怎么想到的?”
“谈不上什么聪慧。”喜羊羊显出一副苦笑的神色,眼神中则全是自嘲,“不过是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罢了。我很清楚我上两次试图赶走灰太狼时失败得有多彻底,也就因此很清楚,如果你什么都没做的话,今天绝不会我才说第一句话他就决定走了。事实上,如果你什么都没做,今天这次我都不会成功。”
“不错嘛,这个时候都能保持如此冷静和理智的思维。”守护者脸上的笑意愈渐浓了,“但这正是我所以说你聪慧的地方:你对自己能有清醒的认识,而,这世上,是没有多少人做得到这一点的。”
“是吗?”喜羊羊强打起精神,勉强显出一副半开玩笑的神色,“你始终待在这古堡里,见过多少这世间的生灵?”
守护者一下子“呵呵”笑出了声:“是是是……确实,这话其实是我,”顿了一顿,“我父母讲给我的。至于你问的事情,是我昨晚来到这里,在他还没睡下的时候,于此处牢门外放了一段你和我密谋的录音。”
“密谋?”少年这次是实实在在地愣住了,脸上和眼眸中的困惑神色也不是强打起来而是确确实实的了,“我们有密谋过?”
“没有。”守护者耸耸肩,“但你还记不记得我昨晚给你放的那些影像?你这几次在古堡的这些时间,其实古堡的自动机制都在不断地录像。我是从许多段录像中,寻找了半天合适的材料,剪辑出来所谓的密谋录音的。为了尽力逼真,我还把声音压低了不少,显得更像是密谋。为这工作,我昨天可是忙了整整一个下午。”
少年神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似是想抬起嘴角弯出一抹笑,却只能得以让面庞抽搐了几下。不过最终,少年的唇中还是冲出了一声诡异的笑声,在这本就幽暗的牢房中,更是显得额外的令人惊悚。而这一声笑,也顺便把少年双瞳中的混乱冲走了,取而代之的终于是了平静,一汪无波的清潭,如极品的水晶般清澈透亮,均匀地反射着四周那不多的光芒。他带着些无奈地摇摇头,终又轻笑一声,开口只道:“谢谢。”
守护者也是轻笑一声:“我也是清楚地意识到了你自己这么下去根本不可能成功,所以这也是我被迫无奈呀……”偏头想了想,“别管这些了。如今伤灰太狼的心让他离开之事已经结束了,我待会便会放了你的父母。接下来,你必须……”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明白。”少年的声音已然完完全全地平静了。在大风大浪之后,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平静了。
“可以等到明天,甚至后天。你可以打理点事情,留几封信给你的朋友们之类的。”守护者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点不易觉察的关心。
淡蓝色少年却只是摇了摇头,随后站起了身——也让他胸前的铃铛,奏响起了清脆的乐声。低下头去,看了看胸前那闪着金光的铃铛,承载了许许多多往事的铃铛,他又笑了,那么美好地又笑了,笑容淡然,而美丽。手轻抚上去,摩挲了片刻,又抬起头来。双眸里,也又有了那份水光潋滟。
“不必了,我今天赴死便是。”
古堡大殿,已近深夜。
守护者缓缓地踱步到正靠在一个石台上的喜羊羊身旁,想要说些什么目光却被石台上的那盆康乃馨所吸引,不禁轻笑一声:“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个石台?”少年也抿起一抹笑来,“实话实说,如果你是不想要被人发现的话,那你这么特殊地只留一个空荡荡的石台绝对是个错误。这盆花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守护者只是摇摇头:“也没什么……算是对我父母的一个念想吧。我已经放走你的父母了,启动生命祭坛的准备工作也都做完了……”
“生命祭坛?”少年打断了他的话。
“你待会需要通过这个生命祭坛来……赴死。”守护者的言语突然更加柔和了,“你真的不需要打理些事情吗?比如说,你父母应该还没走远,还在古堡附近,你要是想的话我可以安排你和他们见最后一面。”
“不必了。”少年仍是灿烂的笑靥,瞳子里却满是苦涩,“如果只是我见到他们而他们看不到我,那和照片也没什么区别;如果让他们看到我……”顿了顿,“我实在不想让他们伤心了。”
守护者抿了抿唇,挤出一抹笑来,拍了拍已经站起来的少年的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向少年深蓝色的眼眸,如今又是清澈而直达心底的眼眸,其中的不甘,其中的不舍,其中的痛苦,其中的悲伤,皆是一清二楚。他是多么地希望自己不必取他的性命,不必伤害这样的一个本应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啊!可是他无能为力。命运如是,人何胜天?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少年终是又笑了笑,也把自己的手,扶在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守护者的手上:“你这里还有酒吗?”
“你知道有。前天晚上你喝的酒不就是从我这里偷偷拿的吗?”
“是啊……”喜羊羊笑着应道。
……
“极目楚天空,云雨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少年一句一顿,近乎于恶狠狠地念出了这句词,而后就狂笑不止起来。同时便是一仰头,又一杯清酒便自喉中滑下,眼瞳已在醉意中布满血丝。守护者轻轻拽住少年的右臂,柔声道:“你已经醉成这样了,别再喝了……”
少年却毫不犹豫地挣开了守护者,仍旧伸出手去,拿起酒壶,便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但在浓重的醉意里,酌了一杯,同时却也撒了半杯。可少年毫不在意,直把酒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眼眸中的醉意愈渐深了,口中的话语也有些不清不楚了——
“自,自……自是,哈哈哈……自是荷花开较……较,较晚,孤负……孤负……负东风!哈哈哈……”
「和前天晚上一样啊……」守护者无声地叹口气,无力地靠回石椅冰冷的椅背上,只得摇摇头。目光投向古堡外,仍是柔和但无星辰的夜晚,月光也仍在淡淡地洒下。但却好像突然瞥到一个人影,再转眼一看,却又不见了,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是一派平静。
“客馆,哈,客馆……叹……叹飘蓬,哈哈哈……聚,聚散……匆匆,哈哈……扬鞭,那,那忍……哈哈哈哈……骤花骢,哈哈哈……”又是少年已然疯狂的声音。守护者猛地把头转了回来,便只见少年眼中那感情的狂风巨浪再度浮现,这次更是掺杂着血色的醉意。反射出的水光如利剑般杂乱无章地四散而出,让守护者一下子感到……不知如何形容,只能描述道守护者那双瞳中霎时布满了恐惧和震惊,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惊涛骇浪了。急忙起身,死死拽住了又在把下一杯酒向嘴角送的少年的手,是那么的冰冷。
“醒醒,冷静点!”
而少年只是不断地试图挣开,使的力气愈发地大,守护者也不得不随之加大力道。来回反复争抢之下,那杯清酒便已撒掉过半。
“望断……哈哈哈……望断斜阳……人不见,不见,哈哈哈哈哈……满袖,满袖……满袖啼红!哈哈哈……满袖啼红!”
“咔嚓”一声,在两人皆使出大力之下,酒杯竟是被生生捏碎了!雪白的碎瓷片狠狠地扎进少年的手心,鲜红的血顺腕而下,如朵朵红莲般绽开。在深可达骨的刺痛之中,少年终于似是清醒了过来,于是便是一声**,而后便哭喊道:“啊……头,头好疼……”
守护者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神里皆是心疼与不忍:“你呀……跟你说别再喝了你还喝……醉成这样,不头疼才怪。赶紧去你房间里包扎一下吧,之后洗洗脸,清醒清醒……”
待少年复又回到大殿里时,守护者已经把地上的碎瓷片清走了,酒席也已撤下,手中,捧一杯茶:“喝点茶吧,解解酒,能让你舒服点。”
“不用了。”少年按着额头,声音有如**,“你现在就启动那个什么‘生命祭坛’吧,我也省得浪费你那一杯茶了。”
守护者于是把茶杯放到一旁,转而问道:“你真的不用再打理……”却是还没问完,便被少年缓缓的摇头动作和脸上浮现出的一抹微笑制止住了话头。于是他也只好挂上一抹苦笑,转身,默念了些什么之后,便一挥手——
轰隆巨响和齿轮转动的声音鳞次栉比地响起,大殿中本不多但总体清幽的光芒渐渐变了色彩,橙黄色、红粉色、赤红色,最后只余下一片猩红。烈火自各处也渐渐燃了起来,烟尘充斥在大殿里,让火焰的血色光芒更加狰狞。一座五层的祭坛则自远处而起,踩着背景中骤然响起的肃穆哀乐的节奏,一级一级,显露于少年眼前。
随着“咔哒”一声,祭坛已然耸立起来,各层东南西北四向便依次有机械启动的声音,面目可怖的上古神兽塑像紧随声音之后升起。每尊塑像都有四五米高,正是最使人压抑的高度,面孔也都是不能再令人恐惧的样式。而又接着“哧”的一声,每尊塑像脚下便同时各燃起一团火焰。热浪扭曲着其四周的空气,让那些塑像都如同活过来一般了。
再下一刻,祭坛中心的正上方,自不可见的远方,一道冰蓝色光芒便缓缓降下——那是正在燃烧的烈酒。炽热的烈焰触及冻寒的石制祭坛的那一瞬,烈火就只余下道道青烟,以及自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个方向逐级流下的清甜的甘液。
生命祭坛已成。
若是灰太狼在此处,他定会觉得一切是如此的熟悉:他梦中的场景,正和当下这生命祭坛的样子别无二致——
——而少年此时眼眸中的水光潋滟,带着满满不舍的水光潋滟,以及少年面庞上所挂着的那抹微笑,那抹带着无尽苦涩的微笑,也正和他梦中一模一样。但这次,少年眼中的水光却没有被他自己急急压下去。
没有必要了。
守护者转身面向他,神情甚是严肃。默然审视半晌,才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无一点花纹,实属朴素。少年却认得它——
“这是我的那把……匕首?”一时眼眸中所显情感更甚了。
“是。”守护者轻轻地点点头,“正是你最早来古堡时所带的那把匕首,你用以划在灰太狼手心救他的那把匕首。你坠崖之后这把匕首就在我手里,现在,还给你。让它,再发挥一次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目的吧。”声音,有些颤抖了。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少年双手接过,便吟出一句诗来。同时转身,问守护者道,“这一切结束以后,你又要去哪里呢?”
“我?”守护者一愣,转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说不定会留在这里,毕竟这里也是我居住了几十年的家啊……”
闻言,喜羊羊只是抿着唇,没有答话,于是又转回身,迈步向祭坛走去。坚定、有节奏地迈步向祭坛走去。
“我现在真希望你没有选择牺牲自己!”少年已在祭坛脚下时,守护者一下子喊了出来,眼眶里,溢满了泪,“但实在对不起!一切都是命运,我实在,无能为力啊!”
少年步伐顿了顿,但不过一秒便复又踏步向前,只留一声苦笑。
终于立在了祭坛顶端,生死轮回之巅。在此位置,便可以俯瞰四方各上古神兽——能登临此位者,已付出了情感上的无上代价,如今,便也要来献祭自己的生命了——而这一切牺牲,最终只是奉献给命运罢了。纵使俯瞰一切人、神、魔,也总是只能被命运踩于足底的。
少年最后一次转回了头,把目光投向古堡之外,月色清幽的山林。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这平静祥和的景色了。最后弯起一抹笑,还是那至为复杂而又至为单纯的笑——与三个月前一样,也与灰太狼的梦中场景一样。而同样与灰太狼梦中场景一样地,少年轻声念出了“灰太狼大叔”五个字,便又转回身去,眼眸中映出那包裹着烈酒的明亮蓝焰。
匕首,比在了右腕上。
贴近了。
近了……
却突然闻听一连串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类似飞矢破空的“嗖嗖”声。在匕首刃口已然压在手腕上的那一瞬,少年眼前猛地一黑,身形向旁一侧栽在地上,便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他的背后,则赫然插着,一枚毒梭。
十多分钟前,古堡大门之外。
一道人影迅速掠过。
正在大殿之中,坐在疯狂地喝着酒的喜羊羊身边的守护者,瞥到了这道人影,但是下一秒它便倏然不见了。少年已然疯狂的声音迅速地把守护者的注意力又拽了回去,让他没能注意到,那道人影已钻进古堡门外不远处一丛低矮的灌木之中,屏起了气息。
此人灰黑的毛发在斑杂的月光里时隐时现,而他的脸,则隐没于黑暗之中,但双眸却发出幽绿的光芒——
不错,此人,正是灰太狼。
在紧张地向古堡里探看半天确认守护者没有注意到他以后,灰太狼脸上现出一抹笑来——颇有些轻蔑的笑。
「这个守护者,实力也很有限嘛。」但出于保险起见,灰太狼还是又往灌木丛深处退了几步,躲在了守护者无从看到的地方——不过也自然有相应的弊端:他也无从看到古堡里的情形了。
在他之前离开古堡的过程中,其实他顺手拿走了不少可以用作武器的物什——如今他把它们都逐个摆在了地上,仔仔细细地开始审视起来:一把长剑——很锋利,可是自己的剑术实在欠佳;一把匕首——如果能到对方的很近处,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武器,但稍远一点便没有什么用了;一张弓和几支毒箭——毒箭或许杀伤力很大,可自己的射箭技术……诚然,不太精通;一枚毒梭,嗯,毒梭……
「自己的投掷技术还是不错的,这个倒可以很有用。」灰太狼点了点头,把除却毒梭之外的器件都收回了自己身上,而后掂起毒梭,站起身,却在同一刻听到古堡方向传来**和哭喊的声音。他全身惊得一颤,但在开始的几秒里都没能反应过来这是喜羊羊的声音——待他终究回过神来,瞳孔便骤地一缩,不管不顾地把眼前的灌木枝叶推开,向前急行数步——但此时在古堡中,少年已然退回到自己房间包扎和洗脸去了,灰太狼于是便什么也没能看到,只得见靠在石椅上目光涣散的守护者。趁他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灰太狼又急急地退回了灌木丛深处。
接下来的数分钟于灰太狼而言甚是煎熬。深深的焦急写在他的脸上,涂在他的眸中,更是体现在他的行动上——尽管明知自己动作愈多,被守护者发现的概率愈高,但灰太狼还是按耐不住,不停地推开枝条向古堡里望去,可看到的还不过只是时而靠在椅背上,时而起身来回默然踱步的守护者。终于,过去了至多不过七八分钟,于灰太狼而言却像是整整一生一般——少年再度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灰太狼长松了一口气。
可是再下一刻,齿轮转动的“咯吱”声便从古堡方向传来。而同时,古堡中散出的光线自清幽渐变为了猩红。肃穆的哀乐声也从古堡里传出。但最为使灰太狼陷入不安的——或许“不安”是一个极为不足的描绘,“恐惧”大抵更合适些——是大殿中渐渐燃起的烈火和抬升的五层祭坛。虽然自远方看不真切,但灰太狼清楚地感知到,这就是他梦中的那座祭坛的样子,一模一样。
果然,祭坛各层四面的上古神兽塑像也耸立了起来,而其中间也随后亮起了冰蓝色的火光。一切都太熟悉了,太和梦中的那一幕幕相匹配了。接着又回想到自己离开古堡牢房时守护者脸上那让他深感冰寒的嘲讽神色——也是和梦中一样的嘲讽神色,灰太狼刚松的那口气瞬时又提了回来。于是他焦急地向前迈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其实他已站到了古堡门前不过几步远的位置,而若不是即时地反应过来躲入了一棵大树月光中的阴影里,他断然是会被守护者和喜羊羊看到的。
而在这个位置,他看着喜羊羊自守护者手中接过了样什么东西:看不真切,但他相当正确地猜到了——依据他梦中的情节——那是那把曾救了自己的匕首。之后,便目睹喜羊羊一步一步,向祭坛顶端走去。
近了,更近了,更近了。灰太狼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毒梭,压得生疼,但他全没有注意——所有的精神都已是集中在了视线远处那抹淡蓝身上,那抹正一步一步走向这令人畏惧的祭坛顶端的淡蓝身上。
少年已立在祭坛之巅。
如他梦中那般,少年转回身,露出了那熟悉而令自己全身一颤的至为复杂而又至为单纯的笑容,并轻声念出了“灰太狼大叔”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是看不清少年脸上的神情,更听不到少年唇中飘出的声音的——这不过是他的想象,或者说对梦中情形的重演,罢了。但这已足够驱使他忘却一切其他,猛地冲出树荫,疾奔闯入古堡大殿敞开的大门内。此时此刻,已来不及冲到少年身旁拽住他了,唯一可资利用的,便是手中仅有的那枚毒梭了。好在他之前便已认出这枚毒梭,虽然它上面确实淬了毒,可这毒是种很弱的毒,能使人短时间内便昏迷过去,却不会造成多少长期的伤害——于是他咬咬牙,发挥出或许是他最高的投掷水平。毒梭随之伴着“嗖嗖”的破空声,穿过他和淡蓝色少年之间的数十米距离,正正地击中了少年的后背。
少年向一旁一侧,栽倒在地。
灰太狼半跪在祭坛顶端,怀中是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喜羊羊。毒梭已被他取了下来,少年身上的伤口则被他快速而又同时细腻地用自己的狼毛包扎好了。守护者则只是默然地看着这个过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命运啊!人,不可能胜天的啊!」
似乎只是为了打破沉默,守护者终于轻声开口,用有些奇怪的语气问道:“这毒梭,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其实这个问题全无意义,灰太狼都能识出这飞梭上的毒的种类,守护者当然更是知晓这毒梭自古堡何处取得。
灰太狼倒也真没有回答,反而用冰冷而带着些被压抑的怒火的语气说了些完全无关的话:“你的挑拨离间的水平实在是够糟的。昨晚在我门外,是你在放录音,对吧?姑且不说你这剪辑录音的水平——最后我听到的录音各种语气不对,还有时候一句话出来好几个语调——就论一件事,你们要真是在密谋,这古堡大殿就是最合适的地点,专门跑到我牢房门口是做什么?于是我才将计就计,装作了离开古堡的样子。”接着一顿,“你果然是要害他。”
对于灰太狼的前面各句,守护者纵使有些惊诧与无奈的情绪,也是完全未尝表示出来,而对于最后一句——
「害他?」守护者一下子表情繁复起来,有些莫名的恼火,有些莫名的自怜,也有些莫名的无奈,但是更深处,却仿佛是同意了灰太狼这句话,于是显出些完全不知名的似是愧疚的情绪:“害他?唉……或许吧,或许吧……”身子便沉到旁边一把石椅上,却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跳将起来,急急喊道,“快走!”
“快走……?走?”无论如何没料到守护者会说这么一句的灰太狼完全愣住了,困惑地晃晃头,“什么意思?”
“叫你们快走,离开古堡,快啊!”守护者一下子是真急了,声音高了许多,双臂也不住地挥舞,而后又重复了一遍,“快啊!”
灰太狼看到这幅情景,一股莫名的恐惧竟油然而生,于是把怀中少年护得更紧了,声线里也带上了急促和慌张:“你……你要我们走?你,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管你打什么主意,我,我不会听你的!”
这可真是火上浇油,守护者一下子急得直跺脚,全身上下,眼眸、表情、双臂、躯干、双腿、双脚,无一不显出着急的:“我没打什么主意!你们快走!快!!!”
但灰太狼仍无动作,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守护者。而守护者刚想再喊一遍的时候,便听到古堡中无比普遍的齿轮“咯吱咯吱”的转动声——虽说这本是常听到的声响,但这一次,却让守护者一下子身体一僵,想喊出的话咽回了嘴里,同时一下子坐回石椅上,仿佛完全失去了希望一般被剥夺了所有的气力。灰太狼被守护者这奇异的举动吓了一跳,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轰”的一声,古堡大门突然自己动了起来,下一秒,便死死闭紧了。
“你这是做什么?!”灰太狼在极度的惊愕中喊出来。
守护者却只是把头低下去,同时摇着头,脸上是一副将死之人的平静神色,某种意义下或许是回答灰太狼的问题但更大程度上只是在自言自语:“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什么?!”灰太狼显然是听不清离他仍有很远距离的守护者的低声自言自语的。
守护者又抬起头来,看向灰太狼的方向。这时灰太狼才看见,守护者眼眶里,竟有泪水在打转,而其后的眼眸里,则完全显出来一个情感的激烈漩涡,不禁愣住了。但守护者却只是又仿若机械般地重复着之前的话:“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次灰太狼终究听出来了“都完了”这三个音,全身只觉一股寒流袭过,急忙问道:“什么都完了?”
但一声“轰隆”巨响却早于守护者的回答先传到了灰太狼的两耳中。
古堡最底层,喜羊羊坠崖之后,灰太狼前来寻找少年之时最终找到淡蓝色少年的那处石屋里,天花板开始崩塌,一块一块沉重的碎石砸在地面上,砸在喜羊羊曾静静躺于其上的那方冰冷的石台上。逐渐地,一点一点地,那方石台便被砸成了一堆碎石。又过半晌,控制另一端石门的机关终究崩溃,石门轰然落下,狠狠地砸在其下的地面上,把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也把自己摔得粉碎……
向上一点点,喜灰二人曾步行于其上的崖边栈道。栈道下方支撑的木棒在不知名的作用力推动下一根一根被顶出来,推到深渊之下。随之,栈道本身也一级一级地溃塌着。与之相伴毁灭的,还有附近的各组机关,在一声声爆炸里,化为了青烟……
再向上,上有向远处不断延伸的铁棒的悬崖。那一根根铁棒首先被类似的作用力推出,坠下无限深的断崖。接着,整个悬崖便开始垮塌。数吨重的山石在巨响后便沿峭壁滚下,撞击着下方的道路,把后者连带着一并摧毁……
之后,灰太狼曾在其内中了毒箭的石屋。天花板率先溃塌,接着,似是撑不住多出来的这些碎石的重力一般,地板也在轰然巨响中整个坍塌下去,只余下四面墙壁,兀自悬在空中,显得无比诡异。同时,曾隐在四面墙壁之后藏有毒箭的箭匣突然燃烧起来,猛烈的火焰之中,一切都成了烟尘……
向上,绕着数组齿轮和蒸汽通道的螺旋栈道。自下而上,所有的齿轮一个接一个地被爆炸摧毁,而被冲击波推出飞溅的碎石则把四周的木制栈道彻底砸烂。再接下来,则是通道底端,蒸汽的来源——地层中的一处熔岩室,在扰动中把岩浆喷将出来,溢过原本应阻住岩浆的机关架构,直接冲了上来,毁掉了通道里还剩余的一切……
又向上,喜羊羊曾于此坠崖的那处断崖。它本是山体延伸出的一处岩舌,此时,爆破声在岩舌根部开始鳞次栉比地响起。于是,最终,整个岩舌轰然断裂,百余吨重的这方巨岩便直直地向下坠去……
再之后,有箭矢兽的那方岩壁。岩壁本身首先开始溃塌,而后,在岩壁远端,仍关有数只箭矢兽的地方,空中突然毒箭飞舞。一个接一个地,在“啊……啊……”的痛苦叫声后,箭矢兽们便都倒在地上,不动了。接下来,储毒箭的箭匣和其中余下的箭便也在冲天火光中付之一炬了……
再向上,喜羊羊第一次见到守护者的那处空间。平整的地面首先垮塌,露出其下的种种机关——铁刺、箭匣,当然还有必不可缺的巨型齿轮。自蒸汽通道里涌上来的岩浆沿着一条专门设计的管道来到此地,于是无论铁刺、箭匣、齿轮,还有最远处的那圆台,皆没于了炽热的熔岩之中,再不可寻倪其踪影……
而后,那方上有点点火光看起来像极了流星雨的岩壁。火光首先霎时间熄灭了,速度之快,仿佛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接着岩壁本身也开始溃塌……
再后,这次喜灰二人抵达古堡那日灰太狼所落入的那方机关阵。它的四周,一瞬间猛然燃起烈火——没错,正是四周的箭匣。于是其中成百上千的箭矢,皆化为虚无……
又后,灰太狼这几日所待的那座牢房。牢门首先倏然倒地,接着,在大地猛烈的震颤中,那方简陋的石桌化作了一堆碎石,石床也紧随其后。接下来,天花板便开始垮塌……
接下来是有血火祭坛的、就在古堡入口大殿旁的那座大厅。地板率先垮塌,露出了其下的血火祭坛那组机关。说来有些讽刺,那本是以烈火为名的机关,如今是真的沐浴在了烈火之中——而且飞速地被火焰所吞噬了……
在古堡以外,遥远的地方,那座古老的客栈,还有——当然——其中那座仍放着“休养光球”的阁楼,此时也燃起了熊熊大火。在漫天火光中,这座千年的古老建筑,付之一炬。与之命运相同的,还有分别放置那三件信物的迷宫、箭矢兽断崖、以及上有铁棒的悬崖和其尽头处的祭坛样式的石台……
震动此时已经传到了古堡入口大殿。但随着震动越来越剧烈,守护者反而越来越平静,眸中的情感漩涡已然不见了,余下的,都是淡然,是风平浪静的一汪清潭。他一挥手,王座便又在大殿中出现。不顾灰太狼诧异的目光,他径直走回了王座旁,坐了下去。
在命运的不可违抗的最后审判面前,已经没有理由不平静面对了。
没有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显然已经明了古堡马上要毁了的灰太狼却不可能如此平静,近乎于咆哮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关上大门,之后毁掉这里,你这是要和我们同归于尽吗?!”
守护者冷静地看向脸已经急红了的灰太狼,只是淡淡地道:“当然不是要和你们同归于尽。正如你所说,除非我疯了,否则绝不会这么做。而我自信我现在神志清醒。现下这情况,不过是古堡的自动机制罢了。”
“自动机制?!”灰太狼的语调竟是又高了个八度,“你是当我傻吗?!你是这个古堡的守护者……”
“……而不是管理者。”守护者带着浅浅的微笑接上了这句话,“不过我也没指望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还有机会的话——虽然现在来看大抵是不会有了——你可以问问你怀里的那个孩子。”说罢,便闭上了双眼,却是已做好了迎接死神降临的准备了。
灰太狼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守护者的这句话,却也没有回应的必要了。伴着恐怖的巨响,大殿的天花板猛然垮塌。在失去意识前,灰太狼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来自守护者:
“命运,谁都不会放过,谁也,都不能敌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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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更完了,来向大家说明一下新的文的写作进度。
第十章《童年忆事》的前三部分如今都已经写完了。如之前所说,《童年忆事》分成六个部分:
1.?灰太狼来到青青草原之前的故事,主要是喜儿和美、懒、沸的首次相见以及其他一些小时候的故事;
2.?灰太狼来到青青草原到古古怪界大作战之前的故事,包括灰太狼的到来,暖羊羊的到来,“草原三剑客”的成立和其他一些故事;
3.?古古怪界大作战到羊运会的故事,除了古古怪界大作战和羊运会之外,还有一些喜羊羊和美羊羊之间的故事;
4.?小灰灰相关的故事,包括小灰灰的出生,和小羊们成为朋友等;
5.?喜灰电影版里的故事,按照《夕夜梦归》的世界设定,只有虎年、兔年、龙年三年的电影完全包括在《夕夜梦归》体系的世界观里(牛年、蛇年、马年完全不包括,羊年的主故事不包括,但是喜懒勇士奖牌的事件以及古羊族古狼族的设定包括在世界设定里),这三年的电影以及相关的故事都会出现在这第五部分里;
6.?喜灰新版的故事,其中新版是指《开心方程式》及之后,新版喜灰包括在《夕夜梦归》设定里的只有《嘻哈闯世界》和《羊羊小侦探》,这两部作品里的某些故事会出现在这第六部分里。
第四部分和第六部分相对较短,第五部分的故事楼主是最熟悉的,所以这三部分写起来相对会快一些。目前的规划是七月底之前全部写完——当然,考虑到之前楼主规划的一个月写完《童年忆事》就没能实现,这次的规划楼主也不敢做绝对的保证……尽力而为吧。
按照目前的规划,更文的进度和写文的进度将保持统一。如今第五章更完就对应着《童年忆事》第三部分写完;接下来,第六章更完会对应第四部分写完;第七章更完会对应第五部分写完;第八、九章更完会对应整个《童年忆事》写完。之后便会直接开始更《童年忆事》,同时楼主会开始写第十一章,《往事依依》。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