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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正殿很大,常理来说,一般人的耳力是听不到内室声音的。所以,殿里的父子密谈也只是让人退到殿外,春陀、韩嫣两个心腹亲自把门便罢。
韩嫣的耳朵动了动,是了,他的听力极好。加之四下一片肃静,没有杂音干扰,里面的言谈听了个八分。
挑挑眉,余光看去,春陀一动不动,周围的人也没啥表示,显是没有听到。
“朕说过,你很会挑人。”
“父皇过奖了,儿臣……”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客套话?”
刘彻不再乱说话。
“这个韩嫣,也是你挑的。小时候看着他是个懂事的,以为只是被家里管得狠了,后来再看,却是天生的严谨性子,凡事不喜出头,却有自己的主意,待人和善,心地也还纯良。”韩嫣心喜,得了将死皇帝这样的评价,也还不错。
“这番召他回来,初时是因田恬……瞧你没个合适的伴儿,后来朕命人查过他治家的手段,有用却不狠厉,便知是个能用的人,令萧何治一家也不过如此了。论兵、论政也颇具慧眼,难得的是他待你真心,虽然和柔,……你和阿娇的事,换个人怕是要说阿娇的不是来讨你高兴,他却没有趁机进谄,只是讲道理……在宫里行走多年,也不惹事生非……家事国事,可以多问问他,这是个心正的人。”
“儿臣省得。”
“你不知道!”景帝忽地严肃了起来,听得韩嫣莫名其妙,“你若省得,便该少去招惹他。去年夏天阿娇回娘家,你跟韩嫣住一起了吧?”
“儿臣和他打小就住一块儿的,况且,那是阿娇逼的……”
“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自他回来,你便待他不同了吧?不全是同窗之情了……你不用急着表白,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有什么不知道的?一屋子人除了看熟了眼的阿娇,就是歪鼻斜眼的宫女宦官,正是热血冲动的年纪,你要不对他有点旁的心思,朕还不相信了……只是,还没来得及下手罢了。咱们刘家,宠几个男人不算什么,赏罚由天子……哪怕他是王侯之后,你若看上了,也没什么。小时候大家夸他留侯的话,不过是看他稳重讨喜,功课又看得过去的玩笑罢了。朕还没糊涂呢,虽寄希望他能成肱股之臣,也不是非他不可。”
韩嫣听得魂飞魄散!刘彻……不会吧?咬紧牙关,控制住身体不让它抖得太厉害被人察觉。
那厢,景帝又说话了。
“只是,韩嫣如今又有些不同,他若只是谨慎或是只有点儿小聪明,随你看怎么着也就是了,权当解闷了。他自幼便有远志,以留侯自比。看看他写的这些东西,允文允武,不似他这个年纪的人能想得出来的。能想到对匈奴作战要考虑国库而不是一味想立军功自己风光的人,是个老成谋国的人。参谋、顾问,其实是为皇帝集老将智慧,咱们父子没什么好忌讳了——若当年能令淮阴侯死前为高祖谋划对匈奴之策,咱们也不用辛苦至此……忠心可嘉……心思又通透,方才……他已是明白说要做直臣。留侯之说,如今倒是有些应验……朕给你留的臣子,本领固然是有的,只是年纪比你大许多……以后……要你自己找。韩嫣与你年纪相仿,正是用得上的,年轻一辈里,他算是顶尖的了。朕把他转成太子属官,就是要留给你用的。还没有皇帝会把这样的人当作娈宠的,你若宠了他,不觉得可惜么?”
解闷?没什么?历史上的景帝,大概就是这么看韩嫣的吧?如今韩嫣换了人,带着作弊来的后世知识,小心经营,能得他一句“顶尖”的考评,是不是说,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真是可笑,哪怕是传说中那个金丸为弹,纵马上林的少年,他的本领也不该是做这皇家一个解闷的娈宠的。那般的放纵,是无言的抗争么?早该知道无情最是帝王家才是,为什么还会如此愤慨?明明景帝这算是帮了自己大忙,把自己从宿命的泥潭里摘了出来,为什么止不住的从心里往外发寒?
“儿臣没把他当娈宠!那是辱没儿臣也是辱没了他……儿臣初见他相貌,确是惊艳。后来……朝夕相处却是为他人品才学所……父皇也说,韩嫣学问人品是好的,儿臣觉得他是个知己,比别人都懂我,只想着能再靠得近些就好了……文能下笔成章,武能上马击胡……故此想与他亲近……”刘彻的声音低了下去,听不真切。
“罢了,君臣相得也是佳话,亲近些也没什么不好,若……倒更能为你谋划。私心里,朕倒宁愿你瞧上他了,总比看上个徒有其表、不知进退、恃宠而骄的强。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只是要有分寸。松柏为栋梁,别放错了地方。韩嫣确实美貌,可是你要什么样的内宠没有?非得招惹个有用的人?……哪怕……也别浪费了他一身的本事。你的心思既是因惜才而起,便好好珍惜这份才华。不过是拿韩嫣作个由头,不只是对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这个意思……不要太过亲近了,近则易狎,忘了本份……”
景帝先前与韩嫣对话,就留了保全重用的意思,基调已经定下,再与刘彻商量,不过是给刘彻个台阶,然后就是景帝说的拿韩嫣这事“作个由头”来说理,人家就没怎么拿韩嫣当盘菜。你便真有留侯之能又如何?现在又不是楚汉相争,是个人才都要想办法留住。领头平了七国之乱的周亚夫功高封侯,为太尉、丞相,一旦不得皇帝欢心,还不是说下狱就下狱,最后饿死狱中?他自己绝食?哈!如此高官在监狱里不吃东西,哪个有胆子不上报?景帝能不知道?却眼看着这人生生饿死了,只因为“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怕儿子以后驾驭不了他。晁错待景帝够忠心了吧?最后还不是被用来平息七国愤怒,被景帝用来证明是七国对不起皇帝而不是皇帝不厚道?——他更惨,被族诛……
皇帝这种生物,天生就是扫把星,靠得越近,越倒霉!
“儿臣明白,自当注意分寸。”
韩嫣心里仍有些冷,却也放下心来,这两个中间说的话虽然不讨喜,不过,自己好像是从泥潭里被景帝摘出来了。暗中撇嘴,这才又有了腹诽的心情:你个混帐皇帝,本来没影儿的事,你就认定你儿子对我有想法!让我做伴读的是你,让我陪太子是你,如今反倒是我的不是了?瞧吧,你儿子自己都说了只是跟我志趣相投。哼哼,你自己到最后不也承认不过是拿我做个由头?靠!找个由头说话,你说什么不好,偏偏要扯上我?!我祝你投胎投成董贤!不过,你这到底算是帮我还是踩我?
“朕死后……”
“父皇!”刘彻提高了声音。这下,春陀也听见了,忙应:“陛下怎么了?”
“没事,安心在外头守着!”景帝大声道。
“喏。”
里面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老实听着,朕死后,大汉朝便又多了一位太后……你的母亲一向是个聪明人,田`也不是个笨蛋,母以子贵,他们自然会要更进一步。只是大汉天下是姓刘的!朕的储君是朕的儿子,而不是太后的儿子!外戚可以居高位,但不可以予重权!”
“可母亲……”
“太后也是朕的母亲!却干预朕立储!你的母亲虽然只有你一个儿子,却保不齐有其他的事情。不要忘了大汉以孝治天下!郅都之死,朕至今尤恨。”这几句话,景帝说得极是清楚,韩嫣听起来没有前头说自己时那么费劲。
刘彻没了声音。
“看来你是明白了。窦氏宗族,虽然庸者多,可还算守规矩……那个田`,却不是个老实人,所以,朕一直压着他……逼不得已,也可一用,只是要慎重,把他捧起来,再想摔他,可就难了,毕竟不同一般臣子,那个怎么说也是你舅舅,以孝治天下……哼!”
“阿娇自幼骄纵惯了,朕是知道的,能忍你便忍了吧,总要看你祖母和姑母的面子……真到忍无可忍之时,却也无需顾忌,陈家父子三个,也是窝囊废,自是不会跟你硬扛。还是那句话,大汉天下是姓刘的。只是你祖母在日,不要轻易去动阿娇……”
“儿臣明白。”
“子嗣上的事,要上心,也不用太担心,你登基后便着手选妃吧……若大后宫,只有一个皇后,还敢闹……哼!”
景帝是中宫无子,后宫多产的人。小薄后被废便是以无子为由的,所以,在他这里,儿子没给他生孙子,问题多半是出在儿媳妇那儿。其时,整个社会风俗,生不出孩子,多半是要怪到妻子头上的。
“窦氏、陈氏、王氏、田氏,能优容便优容,只要不是太过分,且由着他们。哪怕你祖母故去了,也要留三分情面,不可失之狠厉……对先朝外戚不留情面,不是个好习惯。”
这倒是正理,不然形成了后辈对前辈开刀的习惯,太后为了自保,不是给皇帝、太子选自家娘家出的正妻,就是把皇帝、太子的老婆、亲妈的娘家人全给剁了——这么搞,非得出乱子不可。
“卫绾是你的太傅,性格却太过柔和谨慎,用来守成是好的,若要开拓,却是不足……”
“善待你的兄弟们……”
“朝廷上的事情,这些年来朕能教你的都教了,只要记住一条:制衡。不能为我所用的人、自以为是的人,能耐再大,也留他不得。要人尽其用。还有就是,再宠爱、重视的臣子,也不能让他一家独大!”
“喏。”
“如此,便好……”
“父皇!”这一声极是凄厉。
春陀、韩嫣对望一眼,忙带头冲进了殿内。
宫女、宦官、御医忙作一团,景帝却再也没有醒来。
后元三年元月甲子,孝景皇帝崩。汉景帝刘启,终于走完了他四十八年的人生旅途,把大汉江山和一堆的遗产、麻烦留给了儿子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