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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碧霄过来道:“天色不早了,如果再不下山,恐怕就要在山上过夜了。”
众人方才惊觉时间飞快,徐澈失笑:“是我忘形了,不如由我做东,一道下山去用个晚饭罢。”
顾香生笑道:“中午才吃了斋菜,现在腹中空空,使君可不能为了省钱请我们吃斋席!”
于蒙也道:“那是,使君请客,我得好好蹭一顿才行!”
徐澈:“那就去城东一处饭庄罢,听说那儿的全鱼宴做得极好,我还没去尝试过。”
宋暝:“使君所说,莫非是城东的姜太公饭庄?”
徐澈:“正是。”
宋暝笑道:“那处地方,我等却是知道的,那东家姓姜,自称姜太公后代,饭庄也有趣,取的正是姜太公钓鱼的典故,那东家说,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他们姜氏做鱼,做鱼还不止,得做全鱼宴,才算本事,所以他们家的全鱼宴,一共三十六道菜,道道都有鱼,道道都不重复,味道的确是不错的。”
徐澈:“你说得我都垂涎三尺了,那便去尝尝罢。”
就着绚丽的晚霞,一行人下了山,夕阳铺在山道上,连旁边林木都染上一层橘光,徐澈三人忍不住走走停停,驻足眺望,唯独于蒙丝毫没有那份抒情的心思,嘴里喊着肚子饿,催促他们走快些。
及至他们抵达姜太公饭庄时,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幸好还赶在宵禁前的最后一刻回城,否则即便是徐澈他们,要进城也得花费一番工夫。
宋暝于蒙是常客,饭庄的伙计是认得的,听说邵州刺史亲临,便连东家都迎出来,当着徐澈的面纳头便拜,行了个大礼。
徐澈吓了一跳,自从来到邵州,对他行礼的官绅百姓多了去了,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不知道的还当对方有什么冤情呢。
“老丈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他伸手欲扶,对方却坚持叩完三个响头,不仅自己叩首,还带了儿孙一并过来,让他们也给刺史行大礼。
“使君有所不知,我这饭庄原先也有些年头了,后来沈氏仗着有前刺史撑腰,便想来买我这饭庄,说我这儿风水好,我不肯卖,他就日日找人过来捣乱,搅得我这生意做不下去,若非您将沈氏打倒,我这饭庄还不定何时才能恢复往日的生意呢,这都多亏了您呐!”东家年过五旬,须发皆白,口齿却还十分流利,说话也不带歇着的。
“沈氏之死,实由其作恶多端所致,就算不是我在,换了别人当这个刺史,同样也要办他,老丈不必放在心上。”徐澈笑道,看得出他心情极好,话又说回来了,谁不愿当一个万民称颂的父母官呢,只是有些人觉得被百姓惦记,还不如多捞些钱实际,各人追求不同。
而在徐澈看来,便是给他一车子的黄金,也不及眼前这一句真情实意的道谢来得真切。
“话不是这样说,换了哪一任刺史,只怕都是与那沈氏勾结一起,做坏事的份,要么就是胆小怕事,不敢招惹沈氏,像您这样肯为百姓除害的使君,一百年也未必能碰上一个!托使君的福,小人全家上下俱都感激不尽,难得使君大驾光临,若是您不嫌弃,就由小人来安排这桌饭菜罢,保管几位都吃得顺心。”
徐澈就笑:“那便有劳老丈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东家一迭声摆手,赶紧着人去准备了,四人被引到一间雅室里,四张桌案正好围成正方形,中间还摆了个三足鼎炉,边上一面墙壁都打通了,直接挂上竹帘,外头种的是桂花,正值开花时节,桂香透过竹帘飘了进来,连于蒙都赞叹不已,还说东家偏心:“上回我们来这儿吃饭,可没有什么竹帘桂花啊!”
宋暝睨他一眼:“使君为民除害,你又帮人家做了什么?”
于蒙张了张口,半点说不出来,还扭过头向徐澈告状:“使君,您瞧瞧他,成天就知道埋汰我!”
徐澈失笑,他知道于蒙看着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大事上绝不糊涂,甚至还带了几分狡猾,譬如邵州府兵,于蒙至今便牢牢抓着不肯松手,之前徐澈要对付沈南吕时,他也始终不肯援手。
不过徐澈和顾香生也无意将他撂到一边,对比邵州其他官员,于蒙宋暝两人已经算是很有原则底线的了,起码徐澈派人私下调查之后,发现他们在任期间,并未与沈氏勾结,甚至也没有收受过不该收的钱财。
任人唯贤没有错,但人都有缺点,如果仅仅从德行上挑剔,却忽略了能力,这种人也只会折腾百姓。
顾香生看着中间那个鼎炉,却有些好奇:“那是用来作甚的,烤鱼吗?”
宋暝笑道:“确切地说,是用来烤鱼皮的。从新鲜的草鱼身上起了鱼皮,那不能光是一层皮,底下得带着薄薄一层肉的,那便是草鱼身上最嫩的部分,然后放在炉上炙烤,不多不少,要刚刚好的火候,这就得考究功夫了,末了撒上椒盐和孜然,鱼皮烤得脆了,底下的肉还是嫩嫩的,滋味是极好的!”
早上起得早,只用了一碗小米粥,中午又吃了一顿斋菜,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此时听了他的描述,顾香生觉得自己应该能吃下一大盘,于蒙也嚷嚷起来:“你别光是说啊,这么说顶个屁用,我都饿惨了,被你说得越来越饿!”
他这话刚说完,饭庄东家便亲自带着伙计端了数个盘子进来。
“使君,于都尉,宋兵掾,这位娘子,这边做好了两道菜,几位先吃着,烤鱼皮要待会儿才能好,只不知诸位想在这儿现烤,还是小人烤好了再送上来?”
宋暝道:“我们有事要谈,你便烤好了再送上来罢。”
那东家笑应一声,将菜肴酒饮一一摆好,又给他们斟上酒,便领着伙计退下了。
宋暝介绍道:“这是青梅酒,饭庄自己酿的。”
顾香生举杯啜了一口,酸酸甜甜,又因拿出来前是放在井水里的,入口清凉,一直沁到了心间,陪着鱼宴吃,的确再好不过,既能开胃,又能解腥腻。
上来的两道菜,一道半江瑟瑟半江红,其实就是酸甜炸鱼球,将几种鱼的鱼肉去刺捣烂,经过反复摔打,使得鱼肉越发粘嫩,再捏作丸子,裹上面粉下锅油炸,装盘时淋上酸甜的酱汁。
还有一道是清蒸桂花鱼,看起来简单,但鱼的挑选,蒸鱼的火候,无一不考究,这样做出来的清蒸桂花鱼,才是独一无二的桂花鱼。
酱汁没有淋上去,是另外盛出四个小碗,每人一个,里头应该是酱油,约莫还有别的什么独家秘方,顾香生却看不出来了,鱼也被事先分成四份,鱼头和鱼尾自然给了徐澈,这是有讲究的,顾香生夹了一筷子桂花鱼,蘸了酱汁送入口中,顿时觉得那鱼肉嫩得甚至都来不及细细咀嚼,便几乎要化在唇齿之间,再配上一口青梅酒,那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生活了。
稍微填了一下肚子,觉得说话也有力气了,徐澈便拾起先前的话题,开玩笑道:“你方才所说的‘文’,指的究竟是什么?这关子卖得也够久了,我们都被吊了一路的胃口!”
顾香生也不是有意卖关子,当时大家下山走了一路,都气喘吁吁,谁也没有多余的空闲开口。
“使天下文人齐聚于此,令邵州成为文宗荟萃之地。”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话里的气魄。
邵州地处偏远,就算不是苦寒之地,跟文风鼎盛也搭不上边,每年县学府学出的优秀士子并不多,放眼南平也算是倒数几号的,现在顾香生居然罔顾现状,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打哈欠,口气比天大了!
总算还给她几分面子,宋暝忍住没笑出声:“敢问焦先生何出此言?”
顾香生落落大方:“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此事毫无可能,而且听起来很可笑,试想眼下又非太平盛世,武力在手才是要紧的,何必非将那些酸腐文人弄到这里来,到时候一不能守城,二也不能抵粮食,简直一无是处。”
于蒙:“不错,我一听见那些人成天之乎者也就犯恶心,别说邵州他们看不上眼,使君又不是……”
他看了徐澈一眼,把造反两个字给吞了进去:“咳咳,又不是想要那啥,就算费心将他们弄来这里又有何用?那些人来了之后只会在旁边指指点点,成天吟风弄月的,看了就酸倒牙!”
顾香生:“文风鼎盛,自来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方才于都尉也说了,空谈误国,自古读书人,大多喜欢空谈,但也有好的,旁的不说,像使君、宋兵掾这样的读书人,卓有风骨,即便对着沈南吕也不肯屈服妥协,这样的名士,多多益善,对邵州,对使君,皆是百利而无一害。”
宋暝脑子转得快,隐约明白了她的想法:“先生之意,是我们打从现在便要开始谋划,为邵州增加些砝码?”
“不错,宋兵掾这话说得好,比我说的直白易懂。”顾香生抿唇一笑。“虽说刺史三年一任,但邵州这地方,自来便不被认为是好差事,等沈氏风波一过,使君只怕还要留在邵州三年又三年,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但如今主弱臣强,外戚秉政,危而不安,咱们不能不为长远计,给邵州增加筹码,其实也是为我们自己增加筹码。”
乱世之中,文人命如草芥,这话是没错的。因为大家都信奉用拳头说话,嘴皮子吹上了天也没什么用。
但一张嘴皮子没用,十张嘴皮子没用,那一万,十万张嘴皮子呢?
古人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便是意识到言论的重要性,不管乱世盛世,舆论都是能派得上用场的,可惜徐澈现在的文名还不算很大,假若是文名满天下,朝廷想要处置他,也得斟酌再三了,又假设将来南平被灭,像徐澈这样的名士,稍微正常一点的新君,也不会将他赶尽杀绝,而会聘为新朝臣子,这就是名声的力量。
武力强大是立身之本,发展商业是如虎添翼,这两者缺一不可,邵州离南平京城远,这是一个短处,却又是个长处,离得远就不易引人注目,他们可以闷声发大财,再加上沈南吕的事情,估计几年内也没有人敢来这块地方自找不痛快了。
万一南平乱起来,邵州又足够强大,那他们就可以据此为地盘发展自身,这是顾香生为徐澈准备的第一条路。
徐澈不是当霸主的人才,就算赶鸭子上架,他也不是那块料,邵州发展得再好,如果徐澈无心经营,到最后不过是成了块肥肉,为别人作嫁衣裳,所以顾香生又为徐澈想了第二条后路:那就是让徐澈刷声望。
通过什么途径来刷声望?
酒香也怕巷子深,做得再好也得有人知道,那些读书人上下嘴皮子一张,写文章称颂宣传,届时就算徐澈成不了一代文豪,也能成一代名臣,但凡明主遇上这样的人才,肯定就舍不得下杀手,譬如魏征之于唐太宗,前者曾是太子李建成的属官,最后却投了唐太宗,成就千古名声。
所以顾香生才想出这么个办法。
于蒙还听得有点糊涂,宋暝却已经明白了。
先前还在心里取笑她不知所谓,如今彻底弄明白对方的意思,宋暝却忽然有些心头一亮的感觉。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乱世自然没什么用处,但也并非一无是处,还要看怎么用。要是照顾香生这么说,倒很有些圣人所讲“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的意味了。
徐澈也明白了,明白顾香生为自己谋划的一片苦心,更是心生感念。
宋暝是个心宽的,当即便起身朝顾香生拱手:“先前不知先生所想,还不以为然,如今一看,丢脸的却是我自个儿。”
正好伙计端着菜进来,见他这番作态,唬了一跳,站住不动了。
顾香生扑哧一笑。
宋暝这才讪讪坐下,于蒙摸不着头脑:“我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呢?”
徐澈道:“既是要兴文事,总该做些什么罢,依你们看,开个书院,聘请名师过来讲学如何,又或者广邀名士,再办一场文会?”
宋暝照顾徐澈的面子,笑了笑没有吱声,顾香生却实话实说:“办书院固然不错,但若是想扬名,起码也得等三五载之后,里头的学生有了出息,说不定书院的名头才能打响,至于文会,只怕真正的名士不屑来,来的净是沽名钓誉之徒,反倒失了初衷,沦为笑柄了。”
徐澈摸摸鼻子,也不生气:“那你们有何高见?”
宋暝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做起来颇费工夫,权当抛砖引玉罢。”
徐澈:“宋兵掾见识过人,想出来的必是好主意。”
宋暝:“当不起使君的抬举,这主意说来也简单,便是建一座藏,广收天下藏书,并以天下第一命名,如此一来,那些文人墨客,不管有名没名,是不是有真才实学,肯定都想过来一睹为快,那些真名士,自然也想过来瞧瞧这藏是否果真名副其实。”
徐澈眼前一亮,顾香生也击掌道:“这主意果真是好!”
宋暝:“只是收集典籍,需要费一番工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办成。”
顾香生:“这有何难?此事交给商贾来办最适合不过,那些商人走南闯北,可以让他们在做买卖的时候多加留意,又有条目索引,他们就不愁找不着。我先时曾有幸去过魏国皇宫的藏书馆,里面的典籍书名,不说记个全部,起码七七八八是没有问题的,只稍给我些时日,便能将这些名字默写出来,到时候再让人按图索骥便是。”
古代不比现代,现在的书本流行范围很狭小,除了四书五经那些为人熟知的典籍之外,其它一些书籍流落四散,有些甚至不成套,也有可能其中一册流落魏国,另一册又流落齐国。
这其中不单是因为活字印刷术尚未推广,更因为许多人拿到了好书,却生怕别人也有,便不肯公诸于众,反而自己私藏起来,再加上战乱,甚至是历代统治者出于种种目的焚书毁书,那些典籍就更容易流散失传,从古代成书至今,经历了多少个朝代,也就经历了多少场战乱,如阿房宫,大明宫这等宏伟宫殿,于战乱中付之一炬,不过是史书上寥寥数语,但其中却有多少珍贵典籍也跟着消失,却无人知道。
鉴于以上种种原因,典籍流传之难,可见一斑,至于那些名家诗作,就更不必说了,世人皆知诗仙李白名篇盖世,然而如今所能流传下来的,还不及他在世时所作的一半。
如此一来,各国皇宫反而成了最有实力搜刮珍藏典籍的地方,皇帝若是有意,也可以下令官员收录典籍编纂成册。
但皇宫不是人人都去得的,若真像宋暝所说,邵州修了这么一座藏,也不需要集齐天下典籍了,但凡只要有个一二成,也足以吸引天下读书人络绎不绝前来朝圣,有了这个基础,徐澈还想再做点什么刷名望,可不是要容易好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