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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秀送了郑阿春,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她坐在石桌旁,棋盘上黑白子陈列,她手中握着一枚白子,似是沉吟一般良久的思考着,一身水湖碧色的罗稠衣裙,身后是成簇的蔷薇花,淡粉飘香。几缕长发被微风抚起,眉眼淡墨,侧脸素净如玉,远远望去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可是她的神情略带浅愁,手中的白子始终不曾落下,使人莫名的感到孤单落寞。
那盘棋还是段灵箐临走之前未走完的,以往她常常过来找她下棋,有时见她没空,便亲执黑白子,自己跟自己下,乐此不倦,也不觉得孤单。
如今她走了,再没人跑来缠着逼她下棋,她一人坐在棋盘前,看着段灵箐走了一半的棋局,不自觉的就拿起白子,等到真的该落下,沉思很久,才发觉这盘棋其实已经结束了。白子即将陷入死局,黑子也行至绝路,再落一子便是加剧了棋局的覆灭,再无回天之力。
这才是段灵箐迟迟不肯落子的原因吧?也不知这样混乱复杂的局面,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出来的。这样想着,心里不由的苦笑一声,将手中的白子放了回去,绿秀在这时上前,声音有些担忧:“娘娘,您别伤心了,千万的保重身子。”
她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不久前有消息传到王府,琅邪段夫人率甲士赶赴北伐战场,欲与辽西左贤王段匹磾大人汇合,谁知路上遇胡人袭击,十几甲士无一生还,段夫人不幸遇害。
乍一听到消息,她心里一沉,却稍稍又平静下来,记得段灵箐临行前,她亲口在她耳边道:…。离开王府之后你便是自由的,若有朝一日你厌倦了军中生活,或者有了心爱的男子,便制造自己遇袭的假象,山贼抢劫也好胡人厮杀也罢,传出你的死讯之后,琅邪段夫人的身份自此消失,隐姓埋名去过你想要的生活……这是她最后一次为她出谋划策,为她做好了一切的打算,她也心知有朝一日或许真的有这么一天,但当消息传来不禁又感到诧异,段灵箐离开不过半月有余,她甚至不曾赶赴到北伐战场,就真的这样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
心里疑惑之余泛起慌乱,但转念一想,鲜卑人骁勇善战,箐儿怎么说也算是马背上长大的,何况带了十几名武士追随,想来不会真的出事,何况如今战乱,四海之内的羯人胡人皆在战场,若真的有胡人半路袭击了她,也不敢贸然杀之,只因她的身份是琅邪段夫人,更因她是鲜卑辽西公与左贤王的妹妹。此事看来,应是她有自己的想法,选择了提前离去。
绿秀以为她在为段灵箐遇害的事伤神,她也并不瞒她,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她,绿秀听完沉思,继而道:“若是这样娘娘就不必担心了,虽有消息说段夫人遇害,但久久不见其尸首运回王府,可见是还没找到她的尸首,段夫人离开的可能性很大。”
她点了点头,轻叹一声:“我倒不是担心箐儿,而是想着她的死讯传出,段疾陆眷和段匹磾不知作何感想,他们可都是王爷身边的大将。”
这也是她心里黯然的原因,一开始帮段灵箐离开,一来是觉得她留在王府确实备受煎熬,二来也是想着以她的身份为司马睿谋利,可是她真的没有想到,她就这样迫不及待的逃离了王府,连哥哥也不愿再见一面,可是因为她心里早已有了怨气,愤恨着段疾陆眷和司马睿不守信用,愤恨王导真的将她抛弃在王府,留给她一个琅邪段夫人的身份。
她离开了,她却担心辽西公段疾陆眷会不会因为妹妹遇害的缘故对司马睿不似从前,毕竟亲情摆在眼前,谁也不好揣测将来的变数。
绿秀笑了笑:“娘娘糊涂了,您忘了如今鲜卑兵权的虎符在王爷手中,他们谁敢造次。”
是啊,她倒是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经绿秀提醒,不由得笑道:“瞧我整日心神不宁的,也不知胡思乱想什么。”
河苑郡主婚期将至,连带着她也跟着忙了起来,与王府里的管事商讨完喜宴及宴请礼单之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绿秀沏了热茶过来,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见一宫人赶来,行了礼:“娘娘,玄晏医馆的皇甫小姐求见。”
放下手中的茶杯,她随即道:“赶快请进来。”
宫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就见皇甫醒珍走了进来,上前将手中提着的几包药材丢在桌上,径直坐在座椅上,拿过茶壶自顾自的倒了热茶,毫不客气的端起喝下。
整个过程毫无规矩,没有礼节,太过放肆,可是孟央却无半分的不悦,甚至带着几分喜悦,浅笑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她一口喝完杯中的茶水,却不知那热茶刚刚沏好,顿时被烫到,火急火燎的用手扇着舌头。绿秀和她禁不住想笑,皇甫醒珍喜穿玉色的素裙,随意挽起的长发总有几缕不听话的散落肩头,平添了几分动人之色,简单干净的女子,却难掩其清姿,显得整个人尤为生动。
“听闻郡主要下嫁东海世子?”
她一开口,使得孟央有些哭笑不得:“何来的”下嫁“之说,他们是两情相悦。”
“东海王遭苟晞征讨,病重不起,反正活不了多久了。如今琅邪王气势正盛,连带着郡主身份金贵,可不是下嫁么?”她微微勾起嘴角。
她不禁有些无奈,目光望了望桌上的几包草药,道:“你怎么亲自过来了,平日不都是绿秀去医馆拿药吗?”
皇甫醒珍笑的很是无趣:“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她这样一说,她心里顿时愣了一下,她又接着道:“过来提醒你一下,前几日绿秀来玄晏堂找我娶药,她前脚刚走,医馆马上进来一男子,说是瞧病,一开口就左打听右打听,我一猜就是冲你来的。”
孟央一愣,绿秀赶忙追问:“皇甫小姐可知是何人?”
“我哪里知道这些,”她扬了扬眉,又道:“那男子贼精,又瘦又黑,如今到处战祸连连,建康城内龙鱼混杂,我就是有心追查他的身份也难得很。”
她说着,突然又忍不住笑了:“还有一件事,本来不该告诉你,但想来觉得好笑,我第一次入府为你诊脉的时候,回到医馆不久,王爷便派人前来,出手真是阔绰,黄金千两买走了你的药方,侍卫还将剑架在我的脖子上,威胁我不准泄露一个字。”
司马睿,他竟然做了这样的事……她微微蹙起眉头,面露不悦,却又十分无奈的问道:“你将药方给他了?”
“一张药方价值黄金千两,傻子才不给他,何况那是王爷派来的人,我岂敢不从。”
她理所当然的回答,她禁不住叹息一声,难怪,这些日子司马睿总是缠着她,留宿在她房中不说,逮到机会就要与她温存,往往闹腾到二更天还不肯睡,每次累的她筋疲力尽。她若是不从,他就像个闹情绪的孩子一般无理取闹,还口口声声的说要跟她互相配合。她那时并未多想,现在想来不由得红了脸,心里羞得滚烫,这个无赖,他果真在配合她。
他,也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她可不可以这样理解。
好在她们并未注意到她的不自然,皇甫醒珍拿起桌上的药草,转而对绿秀道:“现将这些拿下去,我有话要跟娘娘私底下说。”
绿秀赶忙的接过,行了礼离开。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伸手递给了她:“这是琳青让我转交给你的。”
她有些吃惊,抬头看她一眼,却见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又仿佛终于释然:“五姐姐早该告诉我的,琳青心仪的女子就是你。”
“不是,”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我比琳青年长七岁,视他为亲人,就像姐弟一般,他只是将我当作姐姐。”
“怎么可能,”她不由得笑道:“即便五姐姐将他看作家人,在他心里你却不是姐姐,琳青性格迥异,脾气执拗又暴躁,他常说宁可他负天下人而不可天下人负他,但在五姐姐这里,他宁可天下人负了他,也不能容忍天下人负你,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什么吗?”
心里微微的慌乱,她握紧了手中的小药瓶,青瓷的光滑,却感觉那样的冰凉。
“姐姐无需多想,琳青未必不知你心里只有琅邪王爷,可是他愿意对你好,而你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坦然接受他对你的好。”
孟央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她面上的笑带着几分平淡的悠远:“五姐姐从来不知道,如果你心爱的人心里没你,那么你最大的幸福就只剩下一如既往的对他好。能够找到愿意疼惜的人,心甘情愿的对他好,一直的深爱着他,甚至无需任何的回应,只要他愿意给你付出的机会,他愿意接受你对他的好,这样就很幸福了。”
她说的兴许就是自己,又兴许是在缅怀过去,皇甫醒珍曾经心心念念着琳青,就是这样拼命的对他好,绞尽脑汁的靠近他,可最终还是被琳青伤了心,如今的她早已嫁为人妻,过着平淡安然的生活,这难道不是真的幸福吗?
“这世上谁也不欠谁的,明知自己给不了对方回应,怎能这样自私的接受别人的好,使得他人痛苦。”
她最终开了口,反驳着她的话,她却并不恼怒,浅浅一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与其守着不爱的人相守一生,我倒宁愿一生待在爱的人身边,不求回报的对他好,只求他坦然接受。”
“我不明白。”她不由得摇了摇头。
“只愿轰轰烈烈,不求岁月安然,在自己最美的年华里爱上一个人,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只求这血染红了自己,到了年老的时候依旧闻得到血腥味,尝得到血的甜腥,这样的一生才算绚烂。”她娓娓道来,声音微微怅然:“这才是我皇甫醒珍想要的,可惜琳青连这样的绚烂也不肯给我,他很残忍,从不肯接受我的付出。”
孟央叹息的摇了摇头:“你只想着成全自己的绚烂,可曾回过观望,是否有人正像你一般撞得头破血流,而你却视若不见,这样的人生不叫绚烂,叫惨淡。”
皇甫醒珍一愣,良久,嘴角勾起一抹笑:“我相公与我同为医者,我们很早就相识,他很优秀,英俊儒雅,但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他不会为了任何人撞得头破血流,他爱的只是自己。”
她突然就没了话语,面前的这个女子这样固执,谁也反驳不了她的话,她就如同多年前一样,有着坚定不移的神情:“这是我最后一次入府见你,我已经将玄晏堂给了相公,换回了自己的自由,我要回到琳青身边,他没了左臂,我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一生一世,哪怕他仍旧不肯接受我。”
孟央不得不震惊,同时又不得不叹息,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没有权利说些什么,只得开口道:“皇甫小姐,是我低估了你对琳青的感情,你比任何人都执着,但愿你的执着可以换回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同时认真的看着她:“我已经尽力为你诊治,将那些汤药喝完,你的身子也算大好,能不能心想事成只能听天由命,至于琳青托我转交的丹药,仅此一颗,有起死回生之效,解百毒,祛百病,柳暗花明,但希望你永远用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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