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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淇姑娘和她阿娘处置好了山下村的小作坊,终于再次来到道观。略作交接, 便来云秀这里拜谢。
云秀旁的事都能从容应付, 唯独应付不来旁人的感激。概因对旁人感恩时,往往将自己摆在十分卑下的位置, 令你无法以常心待她——尤其是阿淇娘这种半生劳苦、命如草芥的人。云秀是个格外不圆滑的, 一旦遇到这种场面,便无法照应周全了。
所以阿淇娘进门拉着阿淇纳头便拜的阵仗, 当时就把云秀给吓蒙了,差点也给她跪回去。
所幸她近来乾坤袖用的顺了,敏捷及时的从空间里掏出个大神龛来往身前一摆, 自己躲得远远的。
等阿淇娘抬起头来一看,个天仙似的小姑娘竟成了个木胎神佛龛, 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门。懵了好半晌。
阿淇冰雪聪明,知道云秀素来都有灵性,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就掩口笑起来。
便将她阿娘扶起来,道, “……我听人说, 真神仙救难都是‘事了拂衣去, 深藏功与名’的。恩人当日相救, 不留名姓飘然而去,可见并不喜欢人世纷纭这一套。”好说歹说的将她阿娘骗回去,令她阿娘将一切交给她来处置,保证将她们的感激传达无误。
待阿淇娘将信将疑的留下阿淇, 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云秀这才小心的从神佛龛后头探头出来。
阿淇掩着唇,笑道,“我阿娘已经回去了,您……”她忍了忍笑,像唤一只怕生的小狗似的,“您出来吧。”
云秀:……她只是觉得被长辈跪拜会折寿罢了!才不是因为怕生!
便将神龛收回到袖子里,一本正经的坐回去,“来了啊?”
“来了。”阿淇笑道,“管事道长人很和善,带我们去厨房里拜会过,住处也安排得很妥帖。多亏姑娘照顾。”
云秀假模假样的点点头,“这就好。呃……快到开饭时候了,你快回厨房帮忙吧。晚些时候我再去找你说话?”今天的意外太丢人了,她得缓一缓……
阿淇姑娘笑着点头,“这就去,”然而却并没立即起身,又说,“姑娘可还愿意让我在身边伺候?”
云秀便想起自己当日买过她的事——她不是土著,颇有些“拐卖人口,买卖同罪”的意识,纵然问心无愧,也很觉得这是段黑历史。脸上更红,便用手遮掩,“我身边不需人伺候,你便安心在厨房里帮工,不是更好?”
阿淇似是有些失望,却也并未就此罢休,“姑娘是觉着在厨房帮工,比在您身旁伺候更好吗?”
云秀心想,这岂不是理所当然?便有些不解的点头。
阿淇便放下心来,笑道,“我却不这么觉着。不瞒您说,我从小便有向道之心。只是家兄去后,父母老迈无人照料。如今父亲仙去,母亲生计也有了着落,我心中已了无牵挂……我多少识得几个字,跟在姑娘身旁,必定能读到许多经文典籍,再得姑娘点拨一二,必有无穷进益。纵然……纵然不能得道,可若能多长进些学问见识,心里也是满足的。”
她目光炯炯的望着云秀——那是云秀太久都没见到过的,求知欲。
这姑娘也许未必真的“向道”,可毫无疑问,她想求学。
云秀莫名的有些激动起来——你看看她身旁都是些什么孩子?云岚那丫头一门心思就爱玩,让她读书跟让她蹲大牢似的。令狐十七更不必说,空有天字第一号的聪明脑袋,却视苦读为粪土。就连道观里那些陪她修道的小姑娘,想要她们耐下性子读读书,也得用先背下来的有糖果吃来引诱——而他们的父母送她们来修道,也不过是图钱财,或者觉着在道观里能学几个字,日后还俗能说个好人家。
相较而言,“主动求学”是一种多么珍贵的品质啊!
作为一个就算是学酥,也刻苦用功、决不放弃的求道之人,云秀无法不对阿淇这种姑娘另眼相看。
“你……你想读书?”
“想。”阿淇姑娘恳切的看着她,“我还想跟姑娘一起修道——呃,我是说,想跟在姑娘身边修道。”
云秀只觉得多年来沉积在内心的,她不知所由何来但确实存在着的孤单和遗憾化作热气,从身上每一个毛孔中舒舒服服的喷了出来,整个人从头到尾熨帖无比。
啊……这就是遇到知己的感觉吗?有个志同道合的人,原来是这么充实这么愉悦的一件事吗?
“好啊!”她于是欢快的说,“我教你,我们一□□道!”
阿淇识字,却识得不多。能读书,可太文绉绉的东西她就读不通了。
但这姑娘善解人意,若云秀没有空闲,纵然读不通,她也不会立刻就缠着她问,而是先死记硬背下来,将不懂的地方攒起来,等云秀有空闲了,再一并拿来问。并且她还一点就透,丁点儿都不难教。
因有了这么个“徒弟”,云秀也不再见天儿的耗在空间里。时不时便从宅子里出来,跟阿淇姑娘一道读读书,交流交流心得。
跟云秀不同,阿淇姑娘兴趣广泛、心灵手巧,时不时的编个花篮儿,扎个风筝,缝个绣球,捏个泥巴……自有她相伴以来,云秀忽就觉得冬去春来、寒暑交替,这个早先虽也美好但似乎和她不大相干的世界,骤然就亲切有趣了起来。整个冬日里几乎都没怎么宅在屋子里。
院子里那些名为陪她修行、实则跟她多少都有些疏离,觉着她高冷不敢来亲近的女孩子们,也不知不觉都围绕到她身边来。
云秀其实是有些薄情寡性的。原本旁人不来缠她时,她觉着正好,心想若旁人都来缠她,还要费心费时应付人事,反而烦恼。但真的人人都来亲近她了,她却直到夜深人散时才骤然觉出——“被人缠”好像也没什么坏处,毋宁说,她其实是很开心的。
而后才意识到,她过去过的日子恐怕才是不正常的——孤家寡人而不自觉,好像有些可怜哦。
但想明白了,她也不觉得沮丧,反而感到很好笑。
有些东西,没有得到过,便不觉着好。也因习惯了自己没有这样东西,便不觉着“这件人人都有的东西她没有”有什么不对,有什么可执着的。
华阳真人说她“痴”,恐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不知怎的,云秀便又想起十四郎来。想起长安灯火通明的元夕之夜,有那么一处繁华不至的寂静院落,他立于树下仰头相望。红梅如霞,月华如练。她邀他一道修仙,他默然不答。她便说,那么我们就一起修红尘道吧。
一定要快些找出“任意门”的用法,好再与他相见,告诉他,她没有忘记当日的约定。要将所有这些领悟,都说与他听。
转眼便又临近年关。
这个冬天,蒲州柳宅的日子过得并不是那么舒坦。
淮西前线战事不顺,天子更换了主帅。这位新主帅到任后没干旁的,先罢去斥候,同叛军修好。为免刺激叛军,明知叛军会来进攻,却不做防备。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写了封言辞卑微的信,劝叛军退兵……如此被动挨打了一整个冬天,把柳世番千辛万苦筹措到前线去的军饷粮草消耗一空。且其中大半不是给士兵做军饷,而且拿去“赈济”了周遭受战乱的百姓。
柳世番:……
当初天子要派此人去,柳世番就知道不好——此人出身淮西望族,祖坟就在叛军治地,同宗同姓的远亲都在叛军中当高官。且素来以“宽厚爱民”著称,正是柳世番最看不过眼的那种德高望重、百无一用的“忠厚人”。
但所有这些,天子莫非都不知晓吗?至少籍贯还是知道的罢!知晓,却依旧要任用,可见天子对力战平叛一事,已心生动摇。
万一天子厌战了,想同叛军讲和了,柳世番这个一力主战,并因此拜相的人,该如何自处?叛军可是敢当街刺杀宰相的狂人啊!
柳世番没拜相时,郑氏求神拜佛,觉得熬成宰相夫人人生就圆满了。待柳世番拜相了,郑氏求神拜佛,只觉得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随后,长安又传来消息——天子的生母、皇太后崩。天子哀痛过度,病倒了。
所幸天子到底年轻,不久之后身体便康复好转。
然而天子厌兵,欲停止平叛循旧例同藩镇讲和的流言,已传遍朝野了。
郑氏的心情可想而知。
蒲州柳府萧条沉寂,这年冬至祭祖没人来接云秀回去。只她四婶来观里,向华阳真人交代年终祈福一类杂事后,又悄悄告诉云秀,“你四叔不让我说,可我觉着还是得告诉你——在观里比在家中安稳些。”
云秀想想自己听闻的流言——蒲州城里也有流寇出没,便问,“家中守备可还充足?”
裴氏道,“这你不必担忧。咱们家要是还不够,蒲州得乱成什么样子?”
云秀想想,裴柳两家根底都在蒲州呢,也确实没什么可担忧的。便也不再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