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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那丛灌木, 便到温泉池边。
深秋时清冽的山风与渥热的汤气交汇, 霎时间白雾缭绕扑面而来。朦胧的视野里, 山石、草木、亭台俱隐现在雾气中。乳色的水塘上雾气翻滚,宛若池中所有并非汤泉,而是浓重不化的云雾一般。
那雾气沾衣便湿, 水汽透过皮肤沁入肌理, 给人以醺醺然的舒适感。
那感觉很熟悉,和云秀在空间里泡的温泉十分相似——这泉水里蕴含着充沛的灵气。
但这灵气又有所不同, 其中仿佛有什么杂音一般。
云秀四望着, 目光自池上亭台, 逡巡至池边山石——各色茂盛杂植的灌木之间,有一处矗立如屏的光裸山石, 那石间有竹管, 温泉正从那竹管中流出。云秀问,“那便是泉源?”
丫鬟道, “是, 要过去看看吗?”
云秀点头。丫鬟便带着她拐进路边小径, 在夹道草木间行至一处篱笆门前。
过篱笆门, 往上行几步台阶,便是一处泉眼, 那屏风似的山石就在泉眼之后。云秀翻过篱笆来到泉眼前,只见泉眼里水汽翻滚涌动,灵气随之旋凝而不四散,几乎要凝聚成珠。
那水流之中, 有一点荧光凝聚不散,微弱,却宛若能穿透阴阳、生死的界限——那是和上元节时,如意在鹳雀楼下黄河水上所见到的光芒一样的东西……是死者的遗愿。
云秀探手进去,想将那荧光拾起。
可手指碰触到它的瞬间,宛若河水逆流一般,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倒灌进意识的海洋。
云秀竭力想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可澎湃汹涌的灵气随之逆涌进来,宛若泛滥的河流般,瞬间就将她微弱的抵抗冲散了。
丫鬟的声音似乎过了一会儿才传进来。
“……道长?小道长?您还好吧?”
云秀醒了醒神,却依旧觉得觉得周天运行,万物飞驰,意识飘忽不定。
她站起身,脚下却微微一晃——她有些醺醺然,醉酒一般。却并不算难受。只觉得识海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叫着她的名字,她尚还蹒跚在清醒和虚幻之间,但那召唤声越来越清晰了。
她揉了揉额头,说,“不碍……”她想,她需要独处的时间,便又道,“此地有些异样,劳烦你去告知夫人公子,暂时不要近前,容我先一探吉凶。”
丫鬟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听她此言竟立刻深信不疑,“我这就去……您一个人不要紧吗?”
云秀道,“应付得来。”
丫鬟匆匆离去。
云秀一头钻进空间里,想先清醒清醒再说。
但不知怎的,进入空间就先跌进温泉里。
她整个人已都分辨不出虚实,只觉意识朦胧。迷迷糊糊的从温泉中出来,见一旁有亭台,便进亭子里,伏在亭柱见的长椅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令狐十七蓦然停住了脚步。
身后丫鬟仆役们差点又撞成一串,忙问,“小公子……又出什么事了?”
令狐十七也不答,只若有所思的回过头去。
丫鬟们跟着看过去,只见漫天云霞锦绣,西山底下草木都尽被染红了一般,便有人笑道,“真是好晚霞。”
令狐十七没做声,他只望向泉眼的方向——他依稀觉着,云霞仿佛就从那里涌出来一般。
他皱着眉头,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便不甘心的转身大步往回走。
丫鬟们忙要跟过去,他抬手喝止,“——谁都不准跟过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片刻后都抿唇一笑,不再多管。
令狐十七快步走在山间斜径上。
临近温泉池前,给云秀引路的丫鬟匆匆走来,差点和他撞到一处。
他拦住丫鬟的去路,问道,“她人呢?”
丫鬟见是令狐十七,忙道,“小道长说温泉泉眼有蹊跷,令我去告诉您和夫人,暂时不要靠近。他还在里头。”
令狐十七眼睛一眨,道,“哦……那你快去告诉我阿娘吧。”
丫鬟放心不下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喊他,“你和我一道回正院儿去吧——我瞧着那泉眼里像是真有什么东西,瞧着怪骇人的。”
令狐十七敷衍,“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见丫鬟还要说什么,便不耐烦的挥手,“我知道轻重——你快去找人来,寻常人不顶用,山上不是有个道观吗?你差人上去找几个道士过来。”
那丫鬟总算被支开了。
令狐十七扭头看看没人,提起衣袍,拔腿就绕过灌木丛,往温泉池里走去。
近了温泉池,他一眼就望见池中水榭上,伏着个人影。
那人影氤氲在雾气和瑞光之中,瞧不太分明。只见她靠在亭旁临水的长椅上,手臂搭着亭栏,头枕在手臂上,乌发蜿蜒无饰。身上羽衣层叠如薄云,臂弯间一条云霞似的轻纱披帛垂落下来,落在的泉水中。涟漪便自此处推叠开来。
令狐十七皱了皱眉,径往水榭上去。
近前先嗅到花香。似有风来,吹散了雾气。
那醉酒一般酣睡在水榭上的少女的面容,立刻便清晰起来。
——他猜测的没有错,正是云秀。
她头上黑发、身上衣衫仍在蔓延、变长。四周草木也随之枯荣更迭。几度变幻之后,她很快便长成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令狐十七不知怎么就有些恼,上前正要推醒她,忽的池中泉水一明,转眼便平复如镜。
似有灵气顺着她的发梢流入水中,那水中映出了不知何时、何处、何人的影子。
令狐十七凝神细看。
那影像变幻得太快,又都是陌生的面容。看不出太多事。然而他天资聪颖,竟立刻便领悟过来——那池镜中事当与云秀无关,是另一人的所见所闻。
令狐十七对旁人兴致聊聊,正要伸手将池面打散时,水中忽的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他阿娘,却又不是——池中的身影太年轻了,只合十六七岁。一身戎装,做少年打扮,眼中有他从未见过的飞扬神采。
他正待细看时,那池面忽的泛红、渐至昏黑,只余一柄长刀与一片黄沙弥漫的逼仄天空。那长刀刀锋上犹带黑血,黑血就悬在视野正中,倒像是长刀正插在胸口,自下而上望过去一般。
令狐十七正在疑惑,便见云秀的身影出现其中。
是画中天女的模样。
在昏黑的视野中,唯独她是明亮柔和的。她似是说了什么话,而后俯下身,轻轻的伸手,盖住了那人的眼睛。
泉水汨汨。
池中景象瞬间散去,流动的温泉水中,白雾缭绕而起。
不知自何处桃花卷落进来。
令狐十七掩住嘴唇,不留神咳出声来。
云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还不及缓解头痛,便看到令狐十七站在她的对面,真面带潮红眼含羞恼的瞪着她。
云秀有些懵,揉了揉昏沉的头脑,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小公子?”
开口的瞬间便愣了一愣——她耳中听到的是软糯糯的少女音。
她低头扫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衫,而后嗅到了四散的香气,瞥见了四面逆时绽放的一树一树的桃李花。
……她稍微有些混乱。
她犹记得梦中情形。她进入了留下遗愿之人最后残存的执念中,听他的许愿——以“祝由”之仙的身份,尽管她并未故意施展什么“神通”去取信于人,但当她在梦中说出“吾名祝由”时,她早先给“祝由”设定的排场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包括她身上羽衣,出场自带的异香、瑞气和不看时节胡乱绽放的花。
梦里倒不觉得有什么,可一醒过来,就发现……好羞耻!
而眼下,羞耻是次要的,混乱才是主要的。
——她记得自己是在空间里,而那些异象则是出现在梦中。
为什么现在不论是她还是“异象”,都清楚无误的在令狐十七的眼前?
她需要向他解释吗?
该从哪里解释起?
还是干脆糊弄过去,但该怎么糊弄?
要不然直接打晕他,等他醒来之后不管他说什么都不承认……
云秀和令狐十七对视着,只觉得人和意识之间搁着万水千山,谁也跟不上谁。
而随着她的混乱失措,令狐十七眼中的怒气渐渐消散,愉悦浮上了他的面容。
对面忽的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令狐十七居高临下的眼带笑意的看着她,说,“啊,要来人了。”
“……哦。”
令狐十七目光扫过她的全身,带些刻意的、却又不明显的嫌弃,“得易容回去,对吧?”
“……唔。”
“需要我帮忙吗?”他又看了一眼外面,幸灾乐祸,“好像马上就到了。”
“……”
云秀的反应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又似乎有些让他失望和恼火,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看来需要我回避。”
“……是。”
他果然背过身去,往水榭外走去。
云秀忍不住纠结、懊恼,却又觉着自己是多此一举的问道,“……你就不能当没看到吗?”不能在她醒来之前该干嘛干嘛去?!他绝对有能力既发现了她的秘密,还能让她对此毫无所觉吧!为什么非要让她抓个正着啊!不觉着很尴尬吗?
“不能。”令狐十七大大方方的回答,一面没忍住又小小的咳嗽了一声,“我秉性恶劣,偏偏要招人烦。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不过……”他是声音似是柔缓的一分,“看在你到底还是来了的份上……我会帮你保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