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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一寒假回家,秦昭昭惊见父亲头上裹着一圈白纱布。“爸,您这是怎么了?”
秦爸爸搪塞道:“没事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
女儿在上海读大学,学费生活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秦氏夫妇都尽一切可能多赚钱。秦爸爸经常在工厂加班到深夜,计件活做得多就赚得多。那天他正埋首干活,有位在高处维修设备的工友不慎掉落一把钳子,不偏不倚地正砸在他头上。当时整个人就天旋地转晕过去了。再醒来时人已经在急救车上,医生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伸出两根手指问他:“这是几?”
他的头还有点晕乎乎的,定定地把医生晃在眼前的手看了半天,吐出一个字:“二。”
医生又详细问他的姓名年龄家庭成员居住地址等基本资料,他都一一回答正确。医生对跟车来的车间主任说:“初步估计应该没啥大问题,不过还是要在医院详细检查一下才能做最终诊断。”
在医院详细检查一番,诊断结果是轻微脑震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医生说好在掉下来的只是一把钳子,如果是扳手榔头之类那就问题大了。饶是如此,秦妈妈得到通知赶来医院时也吓得脸色煞白。
事隔数日,秦妈妈对女儿说起当时的情况还心有余悸:“突然接到电话说你爸出了事,被半空中掉下来的钳子砸中头,正送去医院急救中,让我马上赶去。吓得我呀!去医院的路上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秦昭昭抱怨:“妈,爸受伤的事怎么之前都不告诉我呀?”
“只是轻微脑震荡,不要紧的,干吗还一惊一乍对你说,让你在千里之外白白担心。现在都已经没事了,你爸头上的伤都结疤了。”
“是啊,只是一点小伤不要紧的。老板很不错,算我工伤报销了全部医药费,还让我在家里带薪休息一周。算起来我这次受伤还很划算呢。”
受伤这么糟糕的事,父母却都挑好的一面大力渲染,秦昭昭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睛一点点泅湿了。去上海读大学后,她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都报喜不报忧,因为不想让父母为她担心。没想到,父母也是同样地对她报喜不报忧,也唯恐让她为他们担心。
欺骗本是一种罪,用虚伪的言行隐瞒真相使人上当受骗。但来自亲人之间的善意欺骗,却是一种至爱的体现。
这年春节谭晓燕没有回家,第一次,她独自一人在异乡过年。
因为酒店是服务行业,春节期间照样营业,员工们不能一起统一放假,请假也是非常困难的事。她一来请不到假,二也来买不到火车票。春运期间的火车票一票难求,来回程的车票都很难买,即使买得到她一个女孩子还未必挤得上车,春运火车人满为患是众所周知的事。而坐汽车又不安全,每年春运长途客车或出车祸或遭抢劫的新闻比比皆是。权衡利弊,谭氏夫妇让女儿不要凑春运的热闹挤火车回家过年。
“你这样挤回来又挤过去太辛苦,我们也不放心。算了,你就留在那边自己买点好吃的过年吧。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舍不得钱,不够的话妈给你寄。”
2001年春节,谭晓燕和几个同样因种种原因没法回家过年的中专同学一起在虎门度过。这是他们这批刚出校门初涉尘世的学生们在异乡度过的第一个春节。一群人聚在谭晓燕的出租屋里,起初还说说笑笑地吃着自己动手做的年夜饭,后来有个女生吃鱼时说起她妈妈烧的红烧鱼如何如何好吃,说着说着就泪盈于睫:“我好想吃我妈烧的红烧鱼呀!”
她的眼泪似乎会传染,一群十j□j岁的女生都纷纷跟着哭了,都想妈妈想爸爸想家——在这异地他乡的大年三十夜,本该合家团聚的时刻,好想好想。
大年初一,谭晓燕打电话到秦家拜年,和秦昭昭说起头晚的事声音还哑哑的:“昭昭,一个人在外面过年的滋味真是太难受了。以后我怎么也要争取回家和爸爸妈妈一起过。”
寒假期间,秦昭昭参加了一次高中老同学的聚会。是于倩打电话来通知她的,大家aa制一起出去吃顿饭。
那天来了不少同学,足有二三十个,团团地挤满了两张大桌。大家在一起边吃边聊,聊高中旧时光,也聊大学新鲜事。聊着聊着有人提起林森,说他已经参军去了福建,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也不知当兵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有人说就有人笑:“你想知道林森现在过得怎么样就问秦昭昭哇,昭昭木木他俩肯定有联系的。”
秦昭昭尴尬地一笑,同学们还在误会她和林森,殊不知他们已经根本没有任何联系了。他去福建当兵的消息她还是这一刻才得知。他现在到底过得好不好?她想,像他那种性格的男生在部队刻板机械的生活里一定很难适应的吧?但进了纪律严明的军营,再难适应也必须适应。如同她在上海的大学生活,谭晓燕在虎门的打工生活,都不是那么好适应的,但她们也只能努力去适应。因为只有人适应环境,没有环境适应人的。无论愿不愿意,每个人都要接受环境的打磨。
寒假结束返校后,秦昭昭去学校的勤工俭学中心报了名。父母赚钱不容易,一分一厘全是血汗钱。赚了钱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爸爸脚上的袜子穿破了缝一缝仍然继续接着穿,妈妈也几年都没买过新衣服,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都拿来供她读书。她已经十八岁了,是一个成年人了,应该为自己的学费尽点力,而不是一味地依赖父母。
家教、促销、派传单、市场调查……她不挑剔,什么活都愿意干。很快勤工俭学中心就通知她去为一家商场派送宣传单。早春的上海很冷,寒风锐利如锥,从衣缝里扎进来冷得让人发抖。她冒着寒风捧着一摞厚厚的宣传单在大街上四处发放,发了整整一下午,感觉自己都快冻僵了。
那天秦昭昭发传单赚了五十块钱。回到宿舍后她有点咳嗽,应该是受了寒的缘故。起初她又指望咳一咳后病会自己好,结果咳了一夜次日喉咙疼得厉害。想起高中时那次拖成支气管炎的咳嗽,她不敢再拖了,跑去校医院看病拿药花了五十多块钱。派传单的收入还不够看病的支出。
兼职不好做,但秦昭昭还是坚持做下去了。陆陆续续地,她在学校的勤工俭学中心接过多份兼职。做家教替小学生补习;去商场当促销员;站在街心做市场调查……她的时间变得紧张起来,每天要掐着时间赶场似的赶工,于是她也开始逃课。专业课不敢逃,辅修课就经常不去了,买一辆旧单车骑着整天校内校外地穿梭忙碌。
秦昭昭不再是舍友们的“小答应”,常可欣似笑非笑地夸她变成了独立自主的女强人一个。她苦笑,她算什么女强人,不过是环境逼出来的自力更生罢了。谁让她不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幸运儿呢。
谢娅背地里问她:“你为什么要打几份工啊?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
秦昭昭否认:“不是,我只是想锻炼一下自己。”
会经常跑勤工俭学中心的学生几乎都是家境不太好的学生。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在一生韶华最盛的年龄,谁会不想和同龄人一样无忧无虑地过着象牙塔内的单纯生活?但他们是象牙塔里的穷人,穷人是没办法无忧无虑的。为了能够继续留在象牙塔,他们不得不为学费生活费等费用开销四处奔波。但是,如果同学好奇地问起他们打工的原因时,几乎人人都是大同小异的回答。
“勤工俭学是想锻炼一下自己。”
“我是想增加一点社会实践经验。”
没有一个人会说“因为我家很穷”之类的话。物质社会经济基础决定一切,时代开始“笑贫不笑娼”。贫穷就算不是可耻的,至少也是一块必须遮着藏着的疥癣,轻易不能拿出来示人。
当然,个别一些当真是怀着锻炼自己的想法来勤工俭学的学生也有,但他们基本上都坚持不了多久。因为打工不仅仅是吃苦,还得要受气。年轻轻的学生能吃苦的人少,能受气的更加没几个。锐气十足的年龄里,听不得一句重话受不了一点轻慢,芝麻小的委屈也可以放成西瓜大。既然是可做可不做的“锻炼”,谁会那么辛苦又那么忍气吞声地去坚持?
秦昭昭做兼职做得最受气的一次是搞市场调查。那次有家连锁超市打算在市内某区开新的连锁店,前期先做一次附近居民的消费情况调查。秦昭昭领了任务出发,在居民区里频频碰壁。她还是头一回做这种逐家逐户挨个敲门调查的工作,加上又不会说上海话,很多人家打开门听她说了半句“你好,我是某某公司的……”就粗暴地打断她:“去去去,你推销什么我们都不要。”
他们以为她是推销员,不耐烦地轰她走,就算是能耐心听完的也没耐心配合。
“我没空做什么调查,你快走吧,真是烦死了。”
“那……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秦昭昭一脸僵僵的笑,话没说完门已经啪的关上,厚实的门板冷冷拒她于门外。那种毫不掩饰的厌弃轻视,让她的眼泪差一点就夺眶而出。
那一天秦昭昭腿都快跑断了,嘴皮子也快磨破了,眼圈红了又红,但包里一摞调查表却只填了寥寥可数的几份。没能完成任务,她难过又沮丧地回到学校勤工俭学中心。同样回来交差的大三学姐邓洁交出的却是满满一摞填好的调查表。
秦昭昭厚着脸皮去问邓洁是怎么完成任务的?因为她辛苦一天毫无成绩,她却如此成绩上佳,想来其中一定有什么决窍。
邓洁是个小巧的上海女生,最初秦昭昭得知她是上海人时很吃惊:上海本地生不是都很有钱嘛,怎么她还需要打工呢?后来才知道邓洁家住在上海闸北的棚户区,那是城市的贫民窟,解放前谓之“下只角”的地方。大上海的地段和人一样都有三六九等之分,上只角下只角分得一清二楚。出身下只角的邓洁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大一就开始打工赚钱。她不像一般上海人那么高傲,对人很和气,秦昭昭的请教她半点不藏私,一五一十把窍门技巧都告诉她。
“首先你最好学会说上海话,如果一时学不会至少也要先学会几句打招呼问好之类的话。因为上海人听到说外地话的人基本上都不爱搭理的,如果你会说上海话就更容易跟他们攀谈上。”
“你上门做调查时带上校徽和学生证,敲开门后千万别先说你是某某公司的,要先说你是勤工俭学的学生,让他们看你的证件。学生兼职打工比较容易博得人们的同情,会觉得咱们也挺不容易的,一般来说就不怎么会拒绝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秦昭昭当晚就在宿舍和常可欣学了几句上海话。第二天重整旗鼓再次出征,果然比头天的情况要好多了。每敲开一扇房后,她立马递上自己的学生证,先笑靥甜甜地自我介绍是兼职学生,尽可能博取对方的好感,不拒她于之门外。然后抓紧时间拿出调查表问几个关键问题,譬如姓名住址联系方式等,这些公司是会打电话抽查的,不能自己乱填一气。如果对方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就表现得楚楚可怜一点,说自己是头一回出来打工,请叔叔或阿姨帮帮忙之类的话。叔叔阿姨们一般也就心软了。都是有孩子的父母,虽然做不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抽一点时间配合别家勤工俭学的孩子做个调查还是可以为之的。
一次两次三次……渐渐地,秦昭昭干这活越来越很有经验。不再总是被人拒绝,只要能敲开一扇房门,她完成任务的机会就是百分之九十。这项市场调查工作做了一星期,她敲了不知道多少户人家的门。最后赚回了五百块钱,算是差可告慰她这几天为之吃的苦和受的气。
学习和打工,成为秦昭昭当下生活中的两大重心。功课之余,她每天骑着单车在外面奔波。天气逐渐升温,夏天伴随着越来越浓密的绿荫和越来越热烈的阳光走近,一天比一天更热了,她却经常顶着炎炎烈日在街头干活。
比如隔三差五地散发宣传单:
“阿婆,某某超市本周大酬宾,有很多商品都在搞特价。给您一份看看吧!”
“先生,某某手机经销店有优惠活动,您如果需要换手机的话可以去看看。”
“小姐,某某化妆品有免费试用装派送,凭此宣传单购买还可以抵二十块现金。我多给您几张拿去送朋友吧。”
也经常站在各个商场门口做促销员,促销过牙膏、汽水、化妆品、洗发露等形形j□j的商品。太阳当头照,花儿在烈日下没办法微笑,花瓣都蔫蔫地耷拉着。秦昭昭却对所有出入商场的人保持着不变的笑容。她笑着,说着,尽量让他们能停下来看看她面前摆放的商品。每销出去一盒或一**都有提成可拿,每一个停下的人都可能是她的潜在顾客,她怎么能不笑脸迎人呢?笑不出来也要笑。
何谓“强颜欢笑”,秦昭昭藉由课余打工的经历一点点深刻认知。
作者有话要说:外婆已经出院了,因为医生说再治下去也就是这样子,让接回家休养,至于好与不好就看她的造化了。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唉……
这段时间无暇上来,今天一看读者留言哭笑不得。只能庆幸这年头不搞文字狱,否则作品和人品直接挂钩,只怕我麻烦大了。因为描写了秦昭昭捡金有昧,让人质疑身为作者的我心理不够阳光,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我当然不会否认自己也有阴暗面,我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阴暗面,没有谁是纯白无暇的,除了什么也不懂的新生婴儿。另外我得承认,如果我在马路上捡到一百块钱,我是不会交给警察叔叔的,与其交给他不知留着自己花。如果有人要因此鄙视我我也认了,我不想用言辞把自己扮得多高尚,我就是一俗人还是活得俗气点吧。
此外,文中秦昭昭的生活一再被人质疑这不应该是80后的生活,因为80后普遍被认定是享福的一代,她的家境怎么能这么苦?对此我得声明,我无意于让秦昭昭来代表80后整整一代人,她的生活环境与成长过程就是代表她自己。她的家境不好,在一些沿海地区经济条件比较好的读者眼中看来无法理解:“何至于贫穷至此”?这话与晋惠帝的“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你们的家境好,也不代表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家境都好,别人的贫穷在你们眼中就如此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秦昭昭的父母都出自农村家庭,经济负担本来就重,加上后来又一起双双下岗,她的家境差很正常。不能因为她是80后一代就觉得她不应该过这么苦的日子,也不能因为她的家境苦就觉得她不应该是80后一代。其实生活的清苦与否有时候和年代无关,任何年代都有人过苦日子。美国的富有有目共睹,纽约市里还不是照样有贫民窟。贫穷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所以这篇文的读者中,无论是70后还是80后中有过和秦昭昭相似成长经历的人都觉得和自己很像。甚至还有90后的16岁mm说秦昭昭的生活和她的生活简直如出一辙,她现在也生活在江西赣州的一个厂家属区,同样住着十几平方米的家属房同样上着公共厕所,文中很多细节让她几乎以为我就是在写她。90后都还有人在过这样窘迫的生活,80后还有什么好质疑的?再次重申,我无意于让秦昭昭代表80后整整一代人,她只代表她自己。而文中如乔穆凌明敏于倩等人,则可以代表一下80后中物质条件方面比较享福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