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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军功爬上哨楼。遗憾没有一个望远镜。他举手额前，云山雾水的目光看清了敌阵的布防：M26潘兴中型坦克，美军在二战末期专门对付德国“虎”式坦克而研制。该型坦克战斗全重41吨，装备了一门m3A式90毫米加农炮。
他告诉全村人赶紧在村外挖三米宽两米深的反坦克战壕。把两架76.2毫米野炮安置在村委会门前，另两架无座力火炮安置在二娃家的牛栏旁。
其余人扛火箭筒，手握反坦克手雷，与敌人决一死战。
敌人没有发起进攻，战斗始终没有打响。
老军功所瞭望到的是其它村庄。村庄里的房子饭点时起烟。楼顶晾着红布衫和被单在风中，成了硝烟战场上猎猎招展的旗帜。老军功幻觉的视线中，坦克的房子被庄稼掩隐着，它们在茂盛下埋伏。只有秋收后，它们才会暴露无遗。
医疗点的医生告诉村里人，根据现象，老军功患上老年痴呆症，并伴有癔想，叫村里人不要紧张。
林路写到：
“战争在老军功眊瞀（眊瞀maomao眼睛看不清楚，目眩）的眼里没有结束。军号响起，轰炸机出现在村子上空，敌人的坦克轰轰开来，一颗子弹嗖的一声眼前飞过。这些，并没影响平静的生活。村头的一桌麻将继续，村长也在其中。作为连长，他在麻将桌上吃四条碰五饼暗杠六万，对正在发生的紧张局势无动于衷。轰！一颗炸弹落在村里。轰！又一颗炸弹落在麻将桌旁，两个时空并存，借这一声爆炸，村长有力的喊出：碰牌！”。
被任命为连长的村长一身不适。见到老军功总担心又要执行命令。还得敬礼。老军功等他放下锄头或者一担粪桶。村长也想把礼敬得像老军功一样标准，记住动作神态，总记不牢，一两天后就忘记。手掌横在太阳穴，有时又横在耳朵眼。
接着，老军功吩咐村长造大炮。
美军一个普通步兵师就装备了70毫米火炮330门。我们村的火炮威力必须超过他们，造90毫米。
村长担心问:造多少门？
还好，老军功没说也要造330门，说先造一门来看看。
跟哨楼一样，中央军委来结账。
那就还是先把钱垫上吧，村长伸出手。
老军功不差钱，立即从石头屋取来一个小木匣子。
根据老军功比划的尺寸，粗略估算了下所需木头，造好后还要刷一层桐油，八百块，主要是工钱。
村里的两个木匠在外村给结婚的人家做陪奁，还有大衣柜没做。
三天后，木匠回来向村长求饶:
没做过呀。
村长说，大炮这玩艺电影上也看过，并不复杂。两个轮子，一根树棒。树棒掏一个洞。何况他本人在场指导。工钱不会亏待你们。
在村长动员下，木匠在石头屋前坝子上张开了架式。两根马凳架一根粗长圆木。木匠觉得应该先把炮管造出来。尺寸一量，直径竟有一尺多。一尺多就一尺多，炮管粗炮弹大，威力越大。
两个炮轮照一般汽车轮尺寸即可。轮辐8根，每根有擀面杖粗。做出轮子后，老军横看竖看，跟在战场上的大炮轮子太不是一回事，又好像是在哪见过。想起来了。
对木匠说：
这不对呀，你们造的是明朝的红衣大炮。
木匠说，只能造这样的轮子。难不成造汽车轱辘，他们可造不出来。
粗壮的炮筒挖了一个洞。如此一个大洞，真发射炮弹，无需炸药可以直接把一幢楼砸塌。
滴滴答滴滴答滴滴——
到了暑假，军号声响起，全村的孩子集合在老军功石头屋的大炮前军训。
老军功买来水果糖。
列队前每人五颗。军训结束后又每人五颗。
因为水果糖，孩子们开先争先恐后，几颗水果糖占去了他们调皮捣蛋的大部分时间。后来，他们觉得不合算。
尤其葵生觉得非常不合算。
老军功穿上朝鲜战场上的老军装，胸佩军功章和纪念章，腰扎宽厚军皮带，帽徽上的五角星锈蚀后涂了油漆。他抻抻翘起的衣角，再把身子抖出一激灵，大声，尖声，沙哑，凶恶地叫道：
立正——
孩子们高低不平在他面前站成一排。林路被任命为班长。
稍息！
有的伸出左脚，有的伸出右脚。有的穿皮鞋，有的穿拖鞋，狗蛋打赤脚。
“一切过去了的，都会变成珍贵的回忆”。
林路在回忆的抒写里涌动胸中美好和快乐的词句。他没有模糊老军功的形象：瘦长马脸，高长挺直的背脊。一支塑料假肢迈出叽嘎作响的步伐。林路负责去各家召集不想再来的伙伴，如果不来，老军功会自己找上门来。老军功找上门来是一件挺吓人的事情。
狗蛋这一天又没有来，他在用稀泥造一个假人塞进他破土墙的窟窿里，练习放箭。
没人反犟。老军功一身戎装震慑住他们。手上那把随时可以举起来的拐杖更是孩子们心中的恐惧。
狗蛋立在银杏树下。
老军功对列队的孩子们说:狗蛋躲在家里，就是逃兵！逃兵可耻！
狗蛋知道逃兵跟叛徒差不多，问题严重，性质恶劣，没能控制住几个鼻涕泡喷出，狗蛋哽咽着哭了。
老军功把拐杖在地上连击几下，更加生气说：
战场上哭，太不像话了！
列队操练结束后，战斗故事开始。
这些故事，林路不仅在学校的报告会上听他讲过，每个暑假又得听一遍。
乌——轰!老军功用大炮开头。
为表现大炮威力，他把胸腔的气集中到嗓门形成一颗炸弹，憋涨脸后发射出来。这时，孩子的大人们就在各自的屋里说：
战斗打响了。
敌人的大炮发射了。
老军功的腿又要被炸飞了。
他撩起裤管，让孩子们摸他的假肢。那节塑料浸凉坚硬，敲出磕磕的声音，在老军功的指挥下，孩子们唱会了《自愿军军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歌声在村子的上空回荡。
许多年以后，村里人都说老军功回不来了，十分怀念。忘不了他带领全村人躲过了那一场饥荒。
老军功虽有残疾军人的抚恤金和粮食补贴，为救村人，他来到岳父居住的大森林老头山上，发现这里饿不死人。他把老婆儿子安顿下后，回到村里找到生产队队长，在死亡一天天逼近的时候，开始了一场大迁徙。
他们在老头山的石窝土里撒下种子，用火铳捕猎野猪，獐子，艰难渡过两季后迎来了粮食的生长。大山土地的丰饶使饥饿停留在生存的最后一线。躲过饥荒的人们陆续回到村子后，他们的失踪，成了各种神奇的传说。
文革中红卫兵说老军功企图建立独立王国，被揪进城里开批斗会。村里人阻拦不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他们把老军功送到村口看着把他押上了车。但他们相信老军功不会被怎样。他有股刚气，县里有他当官的战友，关键是他有立功的勋章。
确实没把老军功怎样。回来的那一天，红卫兵把他送到家中，为他担水，打扫屋子。老军功煮腊肉招待他们。红卫兵在县里的档案局查到了老军功的英雄事迹。他拖着一条被炸断的腿，把一根爆破筒插进了敌坦克履带。
林路以学校社团的名义搞过一次野外生存夏令营活动，带着同学们来到老头山。此时，老军功离开村子已有五年。他们在山上的崖洞看到许多处当年的人居遗址，用石头砌成的墙基以及发掘的食用水源。林路们的生存理念在这里得不到任何的支持。多种据说可以充饥的野菜苦的无法下咽。山上仍还有山民。一位老人还能回忆当时的情景。几十号人到山上的这一天，老军功把男人组成三支打猎队。全靠这一望无际的山脉和林莽里的多种动物，让他们主食野菜有了脂肪补充。玉米和土豆在山窝土里长势良好。第二年，他们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原始生活。
野外生存夏令营的主题是:我们怎样走回石器时代。女同学第一天就拉肚子。第二天男同学也开始拉肚子。林路的总结是：我们不能走回石器时代。人类只能进化，不能返祖。人类演化的最终目的是灭亡，然后从头再来。
林路想，到那时，老军功是始祖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