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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嬷嬷去过冯府一趟,原来舅老爷乘船前往江淮一带收买粳稻,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
为沈荷,周嬷嬷只好硬着头皮求见魏氏,哪知魏氏避而不见,她还受到魏氏院中下人诸多冷言嘲讽。
前去住所取些钱物又被魏氏的亲信们驱赶出来,吵囔着是人赃并获要去告官,完全把她当成盗贼对待。
周嬷嬷委屈得老泪纵横,当场跟她们分辨。分明是沈家夫人留下的首饰,分明是沈家姑娘的东西,怎么成了偷?自己要是贼,当初沈夫人带进冯府恁多家财,又被哪个贼偷了去?
此言一出,冯府下人们当场对周嬷嬷群起而攻之,骂她倚老卖老,诋毁冯老爷跟冯夫人,几个人连推带拽把周嬷嬷赶出去。
回到半坡村,周嬷嬷把所受的委屈全咽进肚里,只字不提字。沈荷问她去了哪里,周嬷嬷拿出一包荔枝好郎君,解释是进城买果脯。
沈荷见周嬷嬷风尘仆仆,双眼红肿,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这夜,周嬷嬷一人在屋中烧草驱蚊。
沈荷倒了碗乡酒,提着黄澄澄的灯笼,寻个僻静处坐着,手肘倚在栏杆上,支着额,静静等着酒中米粒浮上来。
齐映外出归来拜见姨母,见沈荷不在屋内,顾不上用饭便四处寻她。短短几步,一时怪风大,一时怪夜黑,等见到沈荷,他又放慢步子,由衷感到这个比冯府小上数倍的宅子并非一无是处。
篦过头的沈荷垂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发红绸随着发丝在风中飘舞。借着灯光看,宛如浓墨一笔绘成的,那么隐晦隽永,虚幻不真。
她察觉到有人来,抬起头,明眸半睐,面有绯红,分不清是困意还是醉意,病态里带着妩媚,不像前些日子那样苍白,真是可怜可爱。
看得齐映耳烫,旋即挪开视线。
“齐映哥哥。”沈荷对他招手,一脸认真:“你来帮我数碗中浮蛆,我数了好几回,一会儿是八只,一会儿是十只,方才那遍,又多出五只。”
齐映微笑,她是真醉了,醉得肯与他说话了,醉得像小时候那样唤他作哥哥。
沈荷奇道:“何事惹你发笑?”
齐映摇头,道无事,走到碗前看一眼,态度恭敬地告诉她:“共是八只,小姐没有数错。”
沈荷还在琢磨方才的笑,敛眉道:“你是不是在笑我?”
“齐映不敢。”
齐映确实不敢,不敢再次提醒沈荷,自己是下人,身份卑微,当不起小姐一声‘哥哥’。可是,心底的愉悦骗不了人。即使忍得住嘴边的笑意,也会浮现在眼角眉梢。
沈荷不再争辩,揉揉眼,看夜空上的月。
在她看来,隐藏在树后的月亮像被杂乱枯枝切割成好几份。秋月是亮的,冷的,闪着光。
对了,萤虫也会发光。
从前,齐映为她做过一盏萤虫灯笼,四面封桃花纸,用绣花针扎出小窟窿,萤虫在里头不至于闷死。此法并不奏效,隔日萤虫死光了。
葬好萤虫,又试着放些干草供萤虫果腹,此法也无用。几次后,她再也不吵着要齐映抓萤虫。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画眉如此,萤虫亦然。
她想起魂魄化萤的故事,口中呢喃:“活人死后,魂魄真的能够化成萤虫自在飞舞吗?如果能变成一只萤虫,我想……飞去京城,吃些京城的果子点心,走走我爹上朝经过的路……见过山川河海,最后,一定要飞回扬州。”她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里,露出难得一见的喜色。
齐映却笑不出来,直言:“萤虫飞不了太远。”
“木头。”沈荷埋怨,“难道你就没有始终想要达成的心愿?”
齐映望着她,如实作答:“有。”
“是怎样的心愿?”沈荷一直在等后文,想探听齐映的秘密。
齐映并没再说什么,只是这样望着她。他的眼神那么温柔明亮,无比清澈,能从眼里看到心底。而那里,是她的倒影。
喉头忽然发痒,沈荷遽然起身,慌忙离开。
齐映一怔,转过身,她水绿色的裙摆最后一角正巧从柱边擦过,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桌上始终有鱼有肉,周嬷嬷尽力在吃食上紧着沈荷,不让她发觉银钱上的难处。日子一天天过,沈荷不发觉也难。
周嬷嬷每日跟半坡村妇人们一同上山掘草药野菜,交给村中采收的人。夜里还要做些绣活,赚些小钱。昨日宅中买的下蛋母鸡,还有几只小鸡苗,居然是周嬷嬷剪掉自己的头发易来的。
傍晚饭后,沈荷回屋搜罗出所有头面耳铛,起身时见到裙摆上的禁步,索性扯下,和首饰一起包了。快要走到前院时,听见周嬷嬷在说话,她停住脚步。
“哥儿,你是要科考的人,万不能把精神花在这上头。我一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好在不是没有穷苦过,身子骨硬朗得很,这点活难不住我,到处有老天爷给的活路。”周嬷嬷故作轻松,面色却有些疲倦。
齐映捧着半吊铜钱,态度恭敬:“科考一事,侄儿必会全力以赴。为人核账书写并不分神,姨母放心。”
周嬷嬷叹气:“怎能不分神,谁人都是十二个时辰,花在那上头,这上头就少一分。哥儿啊,功名最要紧,有了功名,再没人敢笑你出身不好。寻个好人家的女儿成家立业,踏踏实实过日子,到那时,我死了也心安。”
齐映缄默不语,良久,点点头。
夜凉如水,沈荷轻抬脚步走回屋中。她无意撞见,合该静静退去,全当没听见,没看见。那日午后,冯若月的房门前,齐映从里头出来时,她也是这么做的。
桌上红烛正烧,她推开门的刹那,火苗一抖,仿佛在责怪来人吓着它。
来回走得过疾,沈荷鼻尖上冒出一层细汗,胸口微微喘息起伏,嘴里阵阵腥甜味自下涌上。
她眼神微微凝滞,经年累月,身体亏损越来越大。她完全不在乎,身上的疼痛比起心上的疼痛,不值一提。
手边一封待寄往京城的信,沈荷拿起红格子白八行书同信封,对准烛火,徐徐道:“我的病,医得好,嬷嬷再耐心等等。”
火苗蹭地烧起,越来越逼近那双白皙的手。她非但不放开,反一寸寸往手里收,五指陡然缩紧,将火灭在掌心中。
她比魏氏更加希望冯若月能够顺利嫁入苏家,嫁给苏鸿的儿子。
这,只不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