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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少华感觉自己在云朵中,从没有这样自由,却又极度焦渴。恰有几滴甘霖点在唇上,心里说不出的万分受用。朦胧中,忽然想起读过的一首《柳枝词》:“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低声问郎何处去,郎言白云那边行。”自己是走到了哪里?是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还是在大漠的工棚内?他一急,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睛却像被胶水粘住,怎么也睁不开,他大叫一声,从云端急速坠落,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郭菲关切的目光,及手里的一杯糖水。
原来郭菲挂了电话,急忙约了同学古丽娜,给学校请了假,沿路打听了半天,才找到了段少华的住处。到地方后,一看桌上的药盒,发现段少华服的药不对症,又急忙到药店重新买了药,喂他服下,又给他盖好被子。忙活完已经夜里12点多了,见段少华醒了,郭菲松了一口气,对他说,已经给他量了体温,温度降下去了,如果明早温度还升高,就赶紧到门诊打针。段少华朝她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朝她们抬了抬手,表示感谢。郭菲、古丽娜二人见他好转,医学院课程又紧,叮嘱几句,并说明天再来,就回学校了。
年轻人体质好,恢复得很快。第二天,段少华虽然还是浑身发冷,但头脑已经清醒了。今天是周日,他躺在床上,一动也懒得动。郭菲和古丽娜又来了,她们带过来了一个用毛巾包着的布包,打开后是一个铝制的饭盒,再把饭盒打开,是一盒热气腾腾的馄饨,上面还漂着碧绿的葱花。郭菲说,感冒的人厌烦油腻,就没放辣椒油,你赶紧趁热吃。古丽娜又给他测量了体温,还有模有样地给他号了号脉,然后认真地说,“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惊邪者,由体虚风邪伤于心之经也。心为手少阴之经,心气虚,则风邪乘虚伤其经,入舍于心,故为风惊邪也。其状乍惊乍喜,恍惚失常是也。”,段少华目瞪口呆地看着古丽娜,没想到一个医学专业的塔吉克族姑娘能说古汉语,仿佛白天见到了鬼。郭菲笑着说,你别小看我们的古丽娜,她可是家学渊源。原来古丽娜的父亲是家乡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远近闻名的医生,通晓维医,也懂些中医。她从小就闻着药味长大,对治病救人非常感兴趣,到医学院后更是拼命苦学,有机会就煞有介事地替人把把脉,是学校的优等生,经常获得各类奖学金。
段少华吃完馄饨,又把汤汁全部喝完,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笑道,那我可是享受了特别待遇,有劳两位专家来治疗小感冒,杀鸡用了大砍刀!两个姑娘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郭菲又催段少华赶紧给家里联系迁户口的事,并说兵团团场政策比较开放,欢迎内地有志青年来新疆落户。
下午,传呼机来信息,改灵叫晚上去杨家吃饭。段少华慢慢散步走到杨家,改灵已经坐在饭桌前了,见段少华神情有些委顿,忙问咋回事,听说是感冒了,急忙过来抚摸他的额头,见并不发烧,才放了心。段少华问杨叔去哪了,改灵叹了口气,说自己现在可解放了。以前杨杰经常叫一帮各民族的朋友到家里聚餐,自己是当仁不让的大厨,可是自从他到了房产公司,天天忙着在外应酬,几天在家吃不了一次饭。这不,周日也不闲着,又去喝酒了。
段少华吃完饭,借用杨家的电话给父母打了电话。父母一听他要把户口迁到新疆就急眼了,死活都不同意。段少华只好扯谎,说大学毕业了,学校把他分配到一家房产公司,户口必须落到新疆。父母将信将疑,说今年夏麦早已经收好卖掉,家里也没啥农活了,等收到新疆的准迁证后就会亲自把户口手续送过来,段少华感觉头又晕了。
传呼机疯狂地响了起来,信息显示:急事,速回电话,杨杰,信息连续闪烁了十遍。段少华不知出了啥事,急忙回了电话。杨杰在电话那头听声音已经有了醉意,让他赶紧到一家饭店来,有急事。段少华担心杨杰出事,没敢给改灵说实话,只是说有点事需要处理,出门打了个出租车,心急火燎地赶到了杨杰说的那家饭店。
这家饭店就在在长江路上,叫伊犁大酒店,开业时间并不长,装修的富丽堂皇。段少华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推开旋转门,到了前厅,他问刚才打传呼的人在哪个包厢,服务员当即把他带到了标有“888”的一个大包厢里。这是个可坐二十人的大包厢,实际坐了十二三人,包厢里放了一堆伊犁小老窖的空酒瓶。这些人大部分明显都喝高了,眼睛有些发直,只有主座上的两人还镇定自若,看不出喝了多少酒。那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公司的老大——传奇人物宋广仁,另一位是房地产大鳄——叶正山。
见段少华进来,包厢里的人都看着他,这使他有点不知所措。宋广仁先开了腔,声若洪钟:“老杨,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年轻人吗?”杨杰也大声说:“是!”“读过《新疆游记》这本书吗?”怎么在酒桌子上提起《新疆游记》这本书?段少华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这个念头。叶正山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会来个大秀才,没想到来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段少华不明所以,傻呆呆地看着这群大人物。
杨杰在底下用脚使劲踢了一下段少华,嘴里小声说:“快回答!”段少华定了定神,回答道:“读过。”酒桌上响起来一片惊讶的嘘叫声。叶正山撇了撇嘴,那你背一段。段少华清了清嗓子:“古人有言:大丈夫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予亦尝勖同人曰:‘有志之士,当立心做大事,不可立心做大官。’今读谢君晓钟之《新疆游记》,行路四万六千余里,记载三十万言,述其足迹所经,观察所及以飨国人,使知国境之内,尚有此广大富源,未经开发者,可为吾人殖民拓业之地,其兴起吾国前途之希望,实无穷也........”。宋广仁见叶正山表情一愣,知道对路了,心中大喜,对叶正山说:“老叶,怎么样?”叶正山哼了一声:“老宋,保不齐你找人临时抱佛脚背一段来糊弄我。”宋广仁脸一沉:“老叶,这么说你就不地道了,你接着考。”叶正山双眼只逼段少华:“九龙树在新疆哪个地方?”“在哈密。”“三道岭以前叫啥名字?”“塔勒奇。”段少华大惊,这人对《新疆游记》的捻熟程度并不在自己之下。叶正山愣了半晌,嚯地站了起来,“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段少华挺了挺胸膛,昂然答道:“段少华!”叶正山一想,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又森然问道:“新疆最早的金融机构是哪家?”段少华镇定地答道:“华俄道胜银行,乌鲁木齐、伊犁都有营业点。”叶正山颓然坐下,“老宋,不管你使得什么诈,这局算你赢了。”
酒桌上有五六个人借着酒劲拍起巴掌来,另有五六人也斜着眼睛看段少华,眼里像冒出火来。叶正山不甘心,看了一眼段少华,又问道:“你知道刘鹗吗?”段少华凛然答道:“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其他人听完这句话感到莫名其妙,叶正山却惊奇万分,如果这个小伙子不是对手的人,叶正山几乎要为这个年轻人击掌喝彩,认为他的回答妙到毫巅。刘鹗的代表作《老残游记》,是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中学语文课本曾经节选过该书有名的“白妞说书”一段。刘鹗后来被流放,病亡与乌鲁木齐,“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正是刘鹗的名言。叶正山忽然悟到,这句话有暗讽自己已然落败的意味,不由脸色阴了下来。见叶正山变脸,段少华对他精湛的古文造诣、博闻强记的功底震撼不已。叶正山提得这些问题,不动声色,却从地理中的地名沿革,经济金融发展史,文化界趣闻轶事等数个领域对自己进行了考问,如果不是自己下了一番苦功,估计现在已经落荒而逃了。尤其最后一个关于刘鹗的问题,他从一句文言文就听出了自己的暗讽之意,功力确实不可小觑,联想到对方的酒量,心机,势力,段少华在叶正山面前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
见叶正山脸色阴晴不定,宋广仁春风满面,过来打圆场,倒满了一大茶杯酒,足足有200克,递给段少华,“小伙子,过来,代表我们公司给叶总敬一杯。”段少华接过这杯酒,喝了一口,就呛得差点吐出来,惹得叶正山带来的几个人耻笑起来。段少华看到叶正山那张曾经不可一世今天气得有点扭曲的脸,重新举起茶杯,朝叶正山一晃,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啥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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