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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中,耳边是纷沓而来的脚步声,伴随着七嘴八舌的争论。
“是蛊毒又发作了吗?”
“该死,那最后的解药要什么时候才能制出?”
“不能再刺激她了,太过强烈的情绪会让她失控,让被压制仅存的那点蛊毒再次翻身作乱,到时候,别说是清心咒,就是穆老爷子来了都是无济于事——都尽量顺着她的心意来,没有什么比她的命更重要,雷,你当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在说什么?是说她么?
说话声远去,身边是一片虚无,没有任何实体。
四周混沌,不见天日,她漫无目的走着,远处渐渐现出一道轩秀挺拔的身影。
“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他总是我嫡亲的大哥,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既往不咎?”
“必须……要有这一剑,这就是你想要的,是吗?”
“如果……不是因为我大哥,你会不会接受我?”
迷雾浓重,他似是站在山巅,离得那么近,却又隔得那么远。
那双清澈明净的眼,就那般坦然望过来,追问一句连着一句,仿佛是将心思层层剥开,双手奉上。
你会不会接受我?
会不会接受?
会吗?
她张口欲答,只见空中一个巨浪打来,一下子将他击倒在地,席卷而去!
“不——”她惊叫,想要追上去,忽觉脑袋阵阵刺痛,不由得抱头低呼,顿时睁开眼来。
眼前哪是什么山巅巨浪,有的只是熟悉的房间与摆设,门窗缝隙射进的缕缕阳光,还有床前众多人影。
琴声和缓,心神归宁。
秦惊羽揉额坐起,有丝领悟:“我的蛊毒又发作了?”
雷牧歌点点头,停住抚琴的动作,银翼与魅影立在他左右,眼底尽是担忧之色,李一舟走上前来,手指搭上她的腕脉,过了一会,轻吐一口气道:“陛下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引得那小股余毒有所起伏,并无大碍,修养几日就好。”看了看她,又蹙眉续道,“不过这余毒未清,始终是个隐患,我们已派人修书送去东海密云岛,但愿圣女那边的动作能快些……”
“幽朵儿已经竭尽全力,进展神速了,这修习巫术不是件轻松事,既然我没事,就不要去催促她。”秦惊羽不以为然说着,目光一转,落在床边某处,定住不动了。
光影斑驳,紫气萦绕。
竟是她的琅琊神剑!
脑中轰然作响,昏倒之前的记忆尽数浮现,她以为他是萧冥,以为他对魅影偷袭下毒手,所以,全力相救,刺出那穿心一剑——
琅琊神剑在这里,那么,那个中剑的人呢?
咬了咬牙,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和镇定:“萧焰……他死了吗?”
多希望,那一幕只是她所做的一个梦,梦醒就过……
一句问出,屋内静默无声。
“都是哑巴吗?”秦惊羽眼神掠过那一张张沉静的脸,手指揪紧了衣袖,心在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语调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谁来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那丹枫亭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虎啸崖的具体情形如何?”
“我来告诉你……”雷牧歌站起来,李一舟暗地扯住他的衣袖,被他轻轻拂开,缓步走到床前,直视着她道,“你昏迷了一日一夜,就在你倒下的那一刻,琅琊神剑倒飞回鞘,萧冥封住他胸口几处大穴,抱着他回了南越军营,虎啸崖以南这两日连降大雨,山洪暴发,去往苍岐的道路全部阻断,萧冥发了疯似的在抢通道路,虎啸崖那边暂时没传出噩耗。”
“没骗我?”
“没有。”
萧冥在抢修道路……是想送他回南越医治!
他,还没死!
心底那根绷紧的弦蓦地一松,勉力支撑的面具几欲崩溃,不知是喜是悲,她身子轻晃,对上雷牧歌微红的眼,当下又是一痛,喃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跟牧歌说。”
看着几人沉默离开,房门关上,四目相接,她声音微哑:“牧歌,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我最不愿听到的,就是这一句。”雷牧歌自嘲笑笑,“你留我下来,想说什么?说吧,我承受得住。”
秦惊羽眼眶一热,险些落泪,嘴唇嚅嗫着,却仍是那么一句:“我对不起你。”
她对不起他,辜负他,明明他那么好,那么优秀,自始至终都是对她深情不渝,她却没能爱上他,反倒是心属他人。
雷牧歌紧盯着她的眼,眸光深邃而明亮,令她无处隐形,无法回避,一字一顿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放手吗?你想解除婚约?你还是爱上了他,是不是?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做过什么,你终究还是爱上他,是不是?是不是?”
秦惊羽被他逼问得心中一颤,酸涩难当,只点头道:“是。”
这是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心,将心思毫无顾忌,没有保留在人前道出。
没想到,这倾述的对象,却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雷牧歌,她对他有愧有疚,有敬有怜,却唯独……没有男女间的情爱。
而对那个人,明知是错,明知不该,明知彼此身份立场相对相违,她还是爱上了,爱得那么小心遮掩,那么辛苦隐瞒,她抗拒过,远离过,可是她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当他在她面前中剑倒下,奄奄一息,她才惊醒。
不知何时,他的样子已经刻在她的心上,抹不掉,割不断,剜不去。
无法言说那一瞬的震撼,她只知道,如果他因此丧命,那她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甚至是……放弃继续报仇,只要他平安活着。
只要他……活着!
“因为他,你又一次舍弃了我,是吗?你可知道,我有多不甘心,每一次我都是努力朝你靠近,为何总是只差那么一步,就败下阵来……我又输给他,又输给他!他到底有什么好,竟让你这样义无反顾?”雷牧歌手上一紧,攥得她指尖生疼,声音暗哑,“你告诉我,他到底好在哪里?好在哪里?”
秦惊羽蹙着眉,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凝聚气息,低声道:“他没有你好,真的,你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只是……”
往事一幕一幕在脑中呈现。
她从雪山坠落,他紧随跳下……
她一剑刺出,他挺胸相迎……
他也有欠缺,也有弱点,但却肯为了她,放弃生命。
这样的一个人,她除了爱上他,还能怎样?
雷牧歌嘴唇微动,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这是苦肉计呢?是他身处劣势扭转战局的计策呢?”
“我相信我的直觉。”她低低喟叹。她从来都是个认死理的人,既然心意已定,就算是苦肉计,她也认了。
那个人,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付出那么多,她,也当为他做些什么吧。
“那你想怎么样?下一步,是停战收兵?还是就地议和?”雷牧歌敛容道。
秦惊羽咬了咬唇:“我想……去南越军营。”
“你疯了!”雷牧歌愣了下,低吼出声,“萧焰受了重伤,只剩下半条命,你以为萧冥会善罢甘休?以他的心性,必对你恨之入骨,你这次才是真正的自投罗网!自掘坟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会带上一舟一起。”她披衣站起,话音虽轻,却异样坚决。
现在外公穆青和东阳王后宁若翩都在千里之外,李一舟,他便是这里医术最高之人,萧焰的伤势经不起长途跋涉,只能在这里救治,她那一剑已经尽量偏离,上天垂怜,不曾伤到他的心脏要害,但愿……还有希望!
匆匆整理好衣衫,她推门而出,听得他在身后低叫:“一舟不会跟你去的,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等着,他是死是活,都由老天决定!”
老天?
不,她只相信,人定胜天!
明霞岭夜宴,局面混乱,双方互有折损。
找到李一舟的时候,他正在为当晚受伤的联军士兵换药。
听得众人口称陛下,齐齐行礼,规整退下,李一舟头也没抬,自顾自收拾药箱,向来毒舌的他,极难得用种洞察了然的语气淡淡道:“陛下……决定了?”
秦惊羽咬着唇点头:“我希望……你帮我,救他。”
“陛下应该知道,跟这里所有人一样,我也恨他,巴不得他早死早超生。”屋中一旦无人,他便是恢复本性,原形毕露。
“我知道,但是……他不能死。”秦惊羽眼睫垂下,默然看着地面,忽然膝盖一弯,朝他跪了下去。
李一舟惊得呆住,半晌才厉声吼道:“你这是做什么?求我救他?”
秦惊羽保持着这一动作,低头不语。
李一舟怒气渐盛:“你怎么这样傻,明知道那个萧焰是……不,你根本不明白,他骨子里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做过什么!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一句话反反复复说着,似是卡在喉咙,终是化为一声长叹,“你知不知道,这样对雷多不公平!不公平啊!”
“我知道!不仅是对牧歌,还有银翼,还有魅影,还有……你!”他们都是真心诚意对她,为了她的复仇大计,两肋插刀,义不容辞,而她却如此自私任性!可是,那个人,受了那么重的剑伤,生死一线,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不能!
“求你,帮我。”她咬牙,深深低头。
“他……怎值得你如此!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李一舟闭上眼,颓然叹息,“罢了,我答应你。”
“谢谢!”她松了一口气,若非如此,就算他跟了她前去,也是极有可能敷衍了事,不会尽力。
想去拉他的衣袖,不想李一舟竟是退后一步,让她扑了个空。
讶异抬眸,却见他眼光闪烁,似有深意:“我丑话说在前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后悔今日之举。”
秦惊羽闻言一笑,笑得漫不经心:“那好,到时候你再来打击我便是。”
这次前往南越军营,虽比不得明霞岭之约,但也不算单刀赴会,除了李一舟,还有银翼陪同前往,另外还带上了那五千西烈铁骑。
雷牧歌对那萧氏兄弟始终恨意难消,她无法勉强,也不想让他为难;至于魅影,当初他是被萧冥一箭射伤,跌落深渊,才有后来的毁容残缺,所以他自觉回避,正合她心意。
只有银翼,与萧家素无纠葛冤仇,却是陪她前往的最佳人选。
但此时,银翼也是沉闷了不少,越近目的地,越是闷闷无声。
之前已经派人送信告知来意,一路倒是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伏击阻拦就到得虎啸崖,进入南越大军营寨,但也说明,此时情形危急,萧冥已经没有精力再来顾她。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心中焦虑,眼角余光瞥见身旁之人脸色变幻,她瞪他一眼,径直开口。
“其实……”银翼欲言又止。
“你有毛病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吞吞吐吐的性子了?”
“你还是不要救他的好,这是他自作自受。”他皱眉说道,末了又补充句,“他这个人,向来爱算计,鬼点子多的很,最拿手就是苦肉计,你要小心些。”
“哦,没想到,你这样了解他。”秦惊羽又好气又好笑,连银翼都这么说呢,萧焰啊萧焰,他可真是人气低到没救了!
“我自然是了解他,我跟他……”银翼说着说着,突然打住,神情有丝古怪,“算了,不说了,我知道你听不进去。”
秦惊羽笑了笑,她还真没听他说了什么,注意力全被那迎面而来的人影给吸引了去。
发冠凌乱,形容潦倒,眼睛直直盯着她看,连那身血衣都没换下——
竟是萧冥!
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难道是……
心头一紧,刚疾走两步,就被来人一把抓住胳膊:“阿焰夜里突发高热,一直叫你的名字,快,跟我来——”
银翼刷的拔出刀来,挡在她面前,秦惊羽冷哼一声,使劲甩开萧冥的手:“我自己会走。”
她前来此地是为了救人,并不表示她已消除对他的仇恨。
前仇旧恨,只是因为那个人而暂时放在一边,却终归是存在的。
萧冥见得她身边背着药箱的李一舟,眼神闪了闪,惊疑不定,却没说什么,由得她大步进屋。
屋中堆了不少人,个个忧心忡忡,软榻上静静躺着一人,悄无声息,一名白发苍苍军医模样的老者正立在榻前摇头叹息。
见他们进来,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怒然拔刀,却听得萧冥在后厉喝一声:“放肆!”
一条人影从中跳起,冲了过来:“你……到底来了!”正是那假扮萧焰的黑衣首领,他扯着她急急过去,边走边道,“快来看看主子,他……怕是不行了……”
榻上,萧焰安静躺着,外袍除去,白布裹胸,俊秀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她知道他伤得很重,那一剑,几乎是穿胸而过,却没想到,会严重到这样!
“二殿下失血过多,之前心口又遭重创,要不是剑身偏离寸许,也许早就……”那老军医低声向萧冥汇报,叹了口气,又道,“但现在情形非常糟糕,二殿下是伤了根本,虽有大殿下的内息注入护住心脉,但也只能撑得一时,小人这里只有些寻常金创药,却没有续命的灵丹妙药……”
秦惊羽的心瞬间冷了下去。
这场仗打到现在,人力物力耗费巨大,南越军中缺医少药,三国联军也未尝不是!
李一舟经常都是带人在附近山野采摘药草,他手里,也没有续命良药!
忽觉一股戾气过来,她心有察觉,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觉肩上一沉,没有半分怜香惜玉地,被人大力推倒在榻前。
“阿焰现在这样,都是拜你所赐!是你一手造成!你现在满意了吗?”萧冥森然低喝,“不管他是死是活,你哪里都不准去,必须给我在这里守着!陪着!若他死了,你也跟着去吧!”
“姓萧的,你别太过分!”
银翼忿然跃起,被她哑声唤住:“住手,我没事。”
银翼悻悻然去扶她,嘴里哼道:“我就说不该来的,既然没救了,那我们回去,我倒要看看,这里谁拦得住!”
秦惊羽侧了侧身,转向一旁的李一舟,眸底泛波,面露希冀:“一舟,你看看他,好好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李一舟沉默一会,过去探了探萧焰的脉息,又检视了胸前伤口,对上众人相询的目光,清淡一笑:“老人家说得没错,他先受重创,伤了经脉,又被一剑捅出个大窟窿,流了那么多血,就是铁打的人也捱不住……还是那句老话,早死早超生。”
“你!”萧冥指着他,怒不可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终是颓然转头,看向榻上那人,低喃道,“我不信,他当年更重的伤都受过,比现在还要糟糕得多,所有的太医都说没救了,但他不一样挺过来了……”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飞一般扑过去,凑到萧焰耳边,大声叫道,“阿焰,你心里惦记的人就在这里,你要活过来,活过来就能见到她!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望着那毫无起伏的身躯,秦惊羽心头又悔又痛,脚下发软,单膝着地,摸到他的手,嗓子好似被堵住了,只轻轻摩挲着,半晌才叹息道:“我认输了,你醒过来吧,醒过来……”
只要他醒过来,不管前路如何,她都与他站在一起,共同面对。
只要他,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