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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去黑市上扯来几尺条绒布、棉布和纱布,花俩小时功夫就做出两大一小三条条绒裤子,棉布特意打磨得软乎乎光滑滑的,给小猫蛋做成两件小背心。
孩子怕热,十月份的天儿,安然还得盖个薄被才行,可小猫蛋每次都要被热醒,醒来就拿脑袋拱她胸口,哼哼唧唧,娇气得不得了。安然用手一摸,就是热乎乎的汗,只得赶紧起来用毛巾给她降温,脱得光溜溜的,她才能睡着。
老太太还打趣,她生的哪是孩子,分明是小火炉。
穿上小褂褂,露出两根白嫩嫩藕节一样的手臂,再把尿布垫在小裤裤上,小猫蛋浑身舒服得不得了。最热的时候吧,给她垫尿布她都不乐意,扭来扭去。
有裤子,还得再每人做一件衣服,这个时节是石兰省气候最舒服的时候,不冷不热,穿线衣最合适,可铁蛋穿着新裤子嘚瑟已经被队长和书记明里暗里问过几次,再穿新衣服太打眼。安然只能忍住做衣服的手,给扯了两块背面,过几天向队里申请买上几斤新棉花,就不愁过冬了。
过完百天,小猫蛋的脖子硬朗不少,能竖起来趴在妈妈肩膀上看东看西,不过,她现在只对妈妈的声音和奶香味有兴趣,铁蛋每次做鬼脸又蹦又跳逗得她“咯咯”笑,其实并不是真的笑。
有了花重金买来的肥皂,铁蛋洗手倒是挺勤快,可深秋的水特别寒,他的手被洗得发白皲裂,跟乌龟壳似的。小猫蛋吃手手,他也跟着把指头放嘴里,用牙齿撕上头的倒刺,把几个手指头撕得血糊通红的。
“去,把我梳妆台抽屉里的雪花膏拿来。”
铁蛋哒哒哒抱着一团报纸包裹的东西出来,眼巴巴的。
本来也是过期护肤品,安然拿回来就打算擦脚,后来忘记了,现在擦手也行。先用淡盐水帮他把伤口洗干净,“我可警告你啊铁蛋小朋友,不许再啃了。”
啃得到处是伤口,看着瘆人,也增加了感染的几率不是?要知道这年代,领导人都能死于肺部感染。
况且,他每天吃那么多细菌进去,铁打的肠胃也受不了。上辈子宋虹晓就是三天两头拉肚子,稍微吃片常温西瓜就上吐下泻……安然甩了甩脑袋,曾经捧在手心的宝贝,即使她再怎么白眼狼,这些记忆也无法抹除。
这不,铁蛋眼巴巴看向肥圆圆的小猫蛋,意思是她能吃手手为啥他就不能。
“猫蛋刚进入口欲期,你就是给她块大石头她也能放嘴里啃,你会啃大石头吗?”
铁蛋梗着个脑袋,不说话,显然是不服气呢,小倔驴子!“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啃手,我就给你爪爪全涂666。”
铁蛋这才吓得咽了口唾沫,“好,我不啃了。”
开玩笑,666可是生产队最毒的农药,打草草死,打鸟鸟亡的玩意儿,他要吃了它可就见不到亲爱的姥姥咯。
不过,安然打开报纸,忽然就眼睛一亮。这是一份国庆节前半个月的石兰晚报,虽然规格比不上《人日》和《红旗》,可石兰省作为全国最大的人口大省,煤炭大省,棉花大省,报纸发行量不低。
她高兴的是什么呢?
报纸右下角专门有一块黑边框圈出来的“征稿启事”,为迎接一年一度的国庆节,石兰晚报面向社会公开征寻反应社会主义人民生活富足、民族团结、国家安定的稿件,一经录用将刊登在晚报上……关键是有不菲的稿费!
不能搞投机倒把,不能养猪养鸡私人种植,稿费却是一项可以名正言顺,既得名又得利的兼职途径啊。安然从小到大就是尖子生,尤其文科强,作文总是被选中当范文的,上辈子功成名就后,她还以“雨人”的笔名在某杂志上发表过多篇文章。
可以说,虽然从了商,可她却有一颗从文的心。
而且,就现在的征稿要求,跟初中生话题作文似的,难度不高。安然摸出梳妆台里的钢笔,趁着里头最后半管墨水,从不同的角度洋洋洒洒三个小时就写出三四篇几千字的文章来。而且吧,越看越觉着不错,再稍微润色一下,她“自信”跟报纸上特邀作家写的也不差。
唯一遗憾的是,征稿启事是国庆节前发的,现在都快十一月了,寄过去也不知道报社还收不收。
***
“铁蛋——”
金黄色的山谷里回荡着长长的“蛋蛋蛋——”,男孩黑黑的脸上,是快溢出来的得意。两条长腿噔噔噔甩着往家跑,快到门口忽然又慢下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叫我啥事呢?”
安然也不拆穿他的小把戏,“走,跟小姨上街去。”
“你说我吗?”铁蛋眼睛贼亮,在得到安然确切点头后,立马撅着蹄子蹦跶,跟头野驴似的。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上街哩!
“前提是先把脸和手洗干净,内裤不能外穿。”
没一会儿,一个黑黝黝但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就出来了。今儿是晴天,怕热的小猫蛋只穿了个小褂褂,外头套一件软软的薄薄的圆领小线衣,早晚给她防寒,白天给她防蚊虫,一路走走停停……主要是铁蛋得等她们。
“你可别嫌我慢,我这是还不习惯,都几十年没走过山路了我。”想她安然女士,在阳城市纺织行业可是叫得上名的人物,什么事办不到?偏偏没走过这么坑坑洼洼蚊虫黑压压一片的林中小路。
出了大海燕村,就是一条宽阔的大公路,走路的,赶马车的,开拖拉机的,陆续能看见点人气。铁蛋瞬间成了傻狗,他一直听队上小孩说的新奇玩意儿,原来真的存在呀!
“别看了,拖拉机有啥好坐的,姨带你坐大汽车。”
铁蛋咽了口口水:“我们,还是走路吧,我姥没钱。”
“你姥没钱,那你总有吧,你请姨坐一次大汽车好不好?”每次卖天麻,大头包淑英帮他存着,安然还会分他一块钱,也不多,就给他当零花。虽然老太太觉着村里没花钱的地儿,可安然觉着铁蛋这孩子不一样,得让他有参与感,谁要是撇下他,他能跟谁急。
臭小子立马紧紧捂住胸口,撅着蹄子就蹦,小倔驴子哟。
“守财奴。”正说着,一辆运煤的农用车驶过来,安然赶紧招手,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听说他们要搭车本来不愿意,可他身边的妇女却探出头来,“拖儿带女的也不容易,上来挤挤吧。”
男人倒也没说啥,女人还顺手拽了安然一把,驾驶舱本来就很窄,一次性坐这么多人,安然直接给挤得腿都快变形了,铁蛋由那女人抱在腿上。
“大妹子可真看不出来,年纪轻轻就有俩孩子了。”女人身形高大,尽管已经尽量缩着身子,依然把位子占了大半。
安然倒是非常感谢她,要是没有车搭,走路得好几个小时呢,挤着也比走路舒服。“嗯,大姐也挺年轻的,一看就身子骨特好。”
女人大笑两声,“那是,俺可是俺们队的拖拉机手!”
这下,安然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待了。同样是驾驶,这年代的拖拉机手可不像后世考驾照那么简单,只要有钱有时间就能考,他们得有师傅交,学成后得有生产队聘请,所以这职业特吃香,就摇着个把手,扶着个方向盘,一坐几小时,比干劳动轻松多不说,拿的是满工分,一个月还有好几块补贴哩!
另外,农村盖房子娶媳妇儿,要能有个手扶拖拉机运砖瓦和陪嫁,那风光,能被人津津乐道到娃打酱油。所以拖拉机手们到了哪家,那都是坐上席吃果碟的待遇。
“俺叫沈秋霞,俺男人才真厉害,他开大汽车。”
安然总觉着,沈秋霞这名字莫名的熟悉,像在哪儿听过。
没等她想出来,沈秋霞又说:“俺男人也姓沈,每年农业学大寨他都是货车队跑最快的司机。”
对了,俩人都姓沈,开货车,跑运输的,不就是二十五年后有名的阳城市货运公司老板和老板娘吗?作为成功的乡镇女企业家榜样,她们曾一起受邀出席过一次电视台举办的扶贫节目。
安然揭锅盖的手一顿,“四姥爷,是那个瘸子吗?”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差点把他给忘了。
这人,安然是记得的,他是老太太前夫的亲四哥。何家兄弟姐妹原本五个,民国年间战乱天灾里夭折了三个,后来小老五也死了,这何老四就成何家仅剩的血脉,自认为继承五弟的房子是天经地义。
他那条瘸腿,其实是自个儿去偷粮食的时候摔瘸的,对外却说是给解放军送饭,让国.军给打瘸的。后来惹得人大首长亲自上门来核实,给谁送饭送了几次在哪儿他说不出来,还闹了个大笑话。
当年包淑英改嫁全亏他怂恿,老五弟这套小院子才由他一家子住着,后来包淑英离婚还带回了有何家血脉的铁蛋,顺理成章拿回房子,可招他恨呀,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总撺掇他老伴儿,平时当着社员们含沙射影发牢骚,有事没事找包淑英的茬。
包淑英为了息事宁人,总是主动帮他们干自留地的活。
老太太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毕竟她算“外人”,住着人家房子不是?可最近听说安然把户口落回来,四姥爷就浑身不得劲,就跟自个儿看好的肉让野狗叼了似的难过,整宿整宿的吃不下睡不着。
以前吧,一老一小随便他怎么揉搓,等老的一死,小的随便打发不就行了?可又来个年轻力壮的安然,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看她能从继母手里搂来那么多好东西,他总觉着这女子不是省油的灯。
再说,铁蛋再外那也是留着何家血的,她一姓安的女子,只不过是包淑英改嫁下的崽子,跟他何家没半毛钱关系,凭啥住老何家的房子!
难怪呢,安然就老觉着这几天门口有人溜达,开门又不见人,估计就是这一家子来踩点,准备干架呢。
她捋了捋袖子,好啊,吵架她还没怕过。以前摆地摊时吵架打架撒泼进派出所又不是没经历过,只要她还活着,别人就甭想占母亲一分便宜。
把小猫蛋兜铁蛋身上,捆得牢牢的,再三交代不能放下来离开他的视线,安然熄了锅洞里的火就往四姥爷家去。本来也想与人为善的,若非生活所迫谁想做泼妇呢?可一想到四姥爷,她就来气。
铁蛋上辈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起因是一块地,包淑英手气好,包产到户的时候抽签抽到了全村最大的一块水田,足足有一亩二分,土壤肥沃水源十分方便,大集体时期就是产量最高的一块,很多人眼红着呢。
可别人再眼红,签过合同按过手印的,谁也没脸反悔。唯独四姥爷,愣是死皮赖脸的,要拿他的八分旱地跟包淑英换。
八分换一亩二,还是旱地换水田,你就说他有多欺负人吧。
换过来后包淑英人勤快,精耕细作硬是把旱地改造成了水田,还种上了很值钱很稀罕的葡萄架,创造的经济价值比十亩水田还高,可把四姥爷眼红坏了,总觉着要是当初没换,这钱就该进他口袋了。
于是他又去吵吵,揭包淑英的短,从她灾星进门害死了小老五到带着毛驴改嫁,再到霸占何家祖产,死皮赖脸硬是把田换回来。
可惜吧,有的人运气就是这么好,没几年海燕村开发旅游风景区,这块一亩二分的水田正好在规划公路范围内,征地补偿款有一万多呢,四姥爷眼睛红得都滴血了。
于是吧,又闹,又死皮赖脸,就觉着这笔补偿款该是他的。那一年恰好是铁蛋考上师范学校,前两次包淑英都忍气吞声,这一次她为了给孩子凑学费,说什么也不同意,结果居然被他当众打掉两颗门牙,村里和稀泥,不仅没赔礼道歉,还把补偿款也断给了四姥爷。
当时铁蛋就要拎刀子捅他,被老太太跪着拦住了,到世纪末,当地政府给全村人分红,无论大小按人头分的时候,四姥爷硬说包淑英不算小海燕村的户口,她曾经改嫁过,应该算城镇户口,即使离了婚那应该迁回娘家。
每人每年能分五千多呢,那几天包淑英又正好生病等着钱治病,他撒泼耍赖,上市政府举横幅来个举报上访一条龙,愣是逼着乡政府把包淑英的名字划掉才罢休。
铁蛋找他理论不过,这才失手杀了他。他也知道自己完蛋了,反正杀一个是死刑,杀十个也是死刑,新仇旧恨加一起干脆把强征强拆的无良开发商也宰了。
如果没有这次激情犯罪,铁蛋压根不用走上不归路。用安然的话说,这老头真该死,可不是赔上铁蛋一辈子的死法,应该让他痛不欲生才对。
***
四姥爷家在村子中间,周围是村里的另一个大姓,江姓人家。安然本以为会是一套小房子,谁知道居然是占地七八百平,光院子就有四百平的大房子,一看就是新盖的青砖大瓦房。
安然这才知道,他抢老太太和铁蛋的房子不是因为他没住处,而是贪,而是心黑,只要他没占到便宜,就觉着自个儿吃亏的类型。
木门开着,两个小孩正在院里喂鸡,三只老母鸡又肥又胖,圆得路都快走不动了,可以想见下的蛋得有多大。另一边圈里还有两头大肥猪,也快三百斤了。包淑英勤勤恳恳一整年,肚子吃不饱,猪鸡是一只不敢养,他们倒好,偷着养了这么多。
安然那火气,蹭蹭蹭直往上冒。
找到包淑英的时候,她正在山脚一块高粱地里薅草,本来这个季节都早收完了,偏他们家的还红涩涩挂在枝头。四姥爷一家吧,在生产队可以滥竽充数,东一钉耙西一榔头混过去,可侍弄自留地就把他们的懒惰暴露无遗。
这不,四姥爷就把种田好手找来,给他们家做白工哩。
“妈快别干了,咱们回家去。”
包淑英心疼安然:“我还有会儿,别让太阳晒黑,你先回去。”
安然扯下一个高粱穗子捏了捏,色泽红润,颗粒饱满,可惜这口感糙得很,做不了主食。别人家的自留地都是种苞谷水稻小麦,全是能吃饱肚子的,他们家却种高粱,怪怪的。
包淑英见她似乎很感兴趣,忙小声说:“这是糯高粱,队上也没有的种子。”
“妈咱们先回去吧,饭我做好了。”
可包淑英良心不安啊,总觉着自己欠老何家的,就该将功补过多干点。说好听叫善良,说难听那就叫给PUA上瘾了。
安然正想怎么劝说她别这么一根筋,忽然有人大叫:“老五媳妇你这是干啥,那么宽的大路你不走,偏踩我自留地,把我这么好的高粱杆踩坏你赔得起吗你?”
“妈你真是,一家人不说这个,婶子你别生气,我妈就这嘴巴厉害,其实她知道你心最好哩,踩坏了我家高粱一定会赔的对不对?”说话的男人正是何老四的儿子,何宝蛋,三十岁不到。
包淑英被高帽子一戴,只能苦着脸说:“是是是,婶子一定会赔的,就是婶子现在手头紧,能不能……”
安然双手叉腰,“我妈怎么踩你家高粱?”说着掰下一根肥壮的高粱杆,一脚踩倒,踩住穗子,碾了碾,“是这么踩吗?”
庄稼就是农民的心头宝啊,何宝蛋肉疼道:“哎哟喂,你小心些。”辛辛苦苦一年就指着这几分高粱地呢。
安然冷笑,拿起镰刀一挥,那一棵棵好端端的红高粱就被她拦腰砍断,饱满的穗子“刷刷刷”落地上,她使劲碾了几碾,红通通的高粱稞子顿时埋进土里,抠都给抠不出来。“还是这样踩?”
一个单亲妈妈能做到全市有名的女强人,不靠狠靠什么,靠运气吗?
何宝蛋相信,如果他冲下去揍她一顿的话,她手里的镰刀就会毫不留情的抹他脖子上。因为,她的眼神里透出的是他从没见过的狠。
是个狠人,不,狼人。
看吧,人就是这样,好人怕恶人,恶人怕狠人。
“没没没,你妈没踩,是我看错了。”这些高粱可是今年最大的经济来源,家里能养猪养鸡全靠它们,千万别霍霍了。
他的高粱金贵,那是因为老太太给侍弄得好,要靠他们那点三脚猫,现在还没抽穗呢。“何宝蛋你听好,我只说一次,我妈身体不好,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们种地。”
何宝蛋嘴上说“行行行”,其实心里还打歪主意呢。女人嘛,尤其是她这样的漂亮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包淑英白给她长个牛高马大,其实是个面人,只要这刺头一走,爹娘上门一闹,还不是照样该给他们种地种地,这就是她包淑英欠老何家的。
“这么说吧何宝蛋,但凡我看见或听见我妈在你们家地里干活,你们的高粱就甭想要了。”
“别急,我知道你想说啥,弄不死你们高粱我就让全公社的干部都知道你家私底下干的啥,分分钟割你资本主义的尾巴。”
何宝蛋一开始还挺怂的,一说起这个立马胸脯一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家有资本主义尾巴?没证据你别瞎咧咧。”社员们其实早有怀疑,可他们不怕,因为没证据呗。
“我告诉你姓安的,她包淑英就是欠我老何家的,她就是给我们当牛做马她也活该,懂不?”
安然本以为,正常人一听这话都该知道收敛的,他居然还蹦跶起来了,真当她空口无凭?
行,得让他们求锤得锤。
生孩子住院时,大队部帮她垫付了六十块的医药费,当时提前出院还退了十块,不过这钱没过她的手,直接原路返回公社,公社又返给大队部。妇女主任和出纳看她容光焕发的回来,也挺高兴:“现在的世界潮流,民主是主流,反民主的反动只是一股逆流。小安同志回来就好,这俩月队上倒也不忙,马上收稻子把工分追上,我们会酌情给你补贴的。”
“谢谢主任,这是垫付的医药费,我先还给队上。”她掏出五十块钱。
妇女主任还挺同情她:“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医药费咱不急,你先把身体养好,往后养孩子还费钱着呢,宋知青一定会回来的……唉。”
宋知青多好个年轻人啊,平时闷声不吭的,可响水生产队之所以每年的亩产量能位居全县第一,全靠他发明的犁田机薅草机和磨面机,省时省力,不就能提高生产力了?
社员们都说他抛妻弃女,可她就是觉着,他不是这种人,毕竟走的时候也没发现小安怀孕不是?
“谢谢主任,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回生产队了。”
“啊?啥意思?”出纳奇了个怪,想到其它插队青年,“莫非你也要回城?那你户口咋办,原街道还能迁回去吗?”要知道,这年代农转非可是难于上青天啊。
安然不承认也不否认,含糊其辞的点点头,成功打到户口迁出证明,只兜着小猫蛋去知青屋前绕一圈,告诉她这是爸爸妈妈曾经住过的地方,明知道她还听不懂,可安然一天得跟她说百八十句话。
她看后世的育儿书籍上说,婴幼儿时期父母常说话有利于孩子大脑的语言中枢和性格发育。上辈子她疲于生计,整天想的都是怎么糊口,没时间也没精力跟宋虹晓多说话,后来请的保姆又不是个东西,让宋虹晓形成时而不爱说话,时而乖张放肆的矛盾性格,很是让人头疼。
离开响水生产队的时候太阳西下,安然兜着孩子几乎是一路小跑,怕老太太担心。谁知到了县里居然一辆拖拉机也没有,这时候只县城有电,其它地方都是黑灯瞎火,她又没个手电筒,走山路十分危险。
正纠结没介绍信要怎么住旅社呢,忽然身旁传来“嘟嘟”的喇叭声。
轰轰烈烈过来一辆天蓝色的农用车,驾驶室探出个脑袋:“喂,安然同志!”
“安然你忘啦?我是杜红旗啊,阳一中的杜红旗,咱俩一个班的啊。”
原谅安然实在是想不起几十年前的老同学了,但有车可以蹭,她也不介意,宽松而平稳的驾驶室,开阔的视野,能看见路两旁的树木不断倒退,玻璃把风声一挡,别提多安逸,这可是小猫蛋第一次坐大汽车哩,好奇得东张西望……虽然也看不清啥。
她现在的视力,只能看一丢丢远。
杜红旗生得浓眉大眼,嘴唇一圈青色的胡茬,约莫二十出头,十分精神也很健谈,短短几分钟时间安然就听出个大概来。
原来,二人不仅是阳城市一中66级的同班同学,还同是阳三棉的厂子弟,他爸在厂里当着车间主任,他插队满两年就给弄进棉纺厂运输队,现在是一名光荣的长途货运司机。
他局促地说:“他们都说你结婚了,我还不信哩,就应该让你爸把你安排进厂里,在农村插队多辛苦啊,你看你……”曾经多水灵个姑娘,短短三年时间居然就成了黑黑瘦瘦的已婚妇女。
当然,安然很喜欢现在的皮肤,那是一种非常健康的米白色,比一般人白点,但又不过分,明显是经常晒太阳才有的。
“我那天还遇见你妹了,她说你要离婚?”小伙子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年轻人独有的勇敢。
安然从小到大,哪怕到了快五十岁,追求她的异性没一百也有八十,对这种光芒并不陌生。“哪有的事儿,那是闹着玩的,毕竟孩子都这么大了。”
恰巧小猫蛋抬头,乖兮兮的看了一眼杜红旗,把个小伙子臊得面红耳赤。
车子停在阳三棉大门口,安然是半路才知道他把她载到这儿来的,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家属区最左侧矗立着五栋白色的三层小楼,是日本人当年占领阳城市时留下的西洋建筑,解放后厂子改组,把小白楼分给了厂里几位重要领导。
这栋象征着阳三棉内部权利与地位的小白楼,安然从三岁住到十七岁,整整十四年,却不是她的家。
“呀,爸爸,妈妈,我姐回来啦!”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小白楼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孩。
雪白的皮肤,高挺的鼻子,黝黑的头发,光看这几样是不错,可遗传自许红梅的苦瓜脸吊梢眉三角眼,一下就多了两分刻薄。
安雅的声音又尖又细:“我姐回来啦,还带着孩子,爸你们快给宋知青挂电话,我姐早就想跟他离婚了。”一嗷,左边的党委书记家,右边的厂长家,都有人探出脑袋来。
安然这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终于要跟那个穷没出息的海城知青离婚咯!这年头离婚的人可不多,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大新闻啊。
要是以前的安然,只能臊眉搭眼任由别人发挥,最后还得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离婚。可让安雅大跌眼镜的是,她这个三锤打不出个冷屁的继姐,居然还有脸抬头挺胸,淡定地说:“雅雅真是,你姐夫刚来信,说下个月回来,还给小猫蛋捎奶粉呢,你个未婚姑娘,哪有这么编排自家姐夫的?”
不等安雅反驳,“你呀,还闹小脾气呢,就因为你姐夫没给你买女同志用的东西,真是小气。”
嘴角还洋溢着恰到好处的“幸福的微笑”,要是真离婚,还能这么淡定,这么幸福?围观的人立马就信了,看着安雅的眼神颇有微词。
是啊,小姨子让姐夫买女同志用品,没买就整天编排姐姐姐夫离婚,能是啥正经小姨子?哪怕她对姐夫没想法,那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这样的姑娘谁家敢要?娶回去就是个搅家精好吗!
顿时,书记狠狠瞪了老婆一眼,还想把安雅介绍给儿子,这不是引祸水进门嘛。
安雅绝对想不到,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居然生生断送了自己原本应该不错的姻缘。她只是怔了怔,迅速跟上安然的脚步,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受苦了”。
安然拍拍睡得不安稳的小猫蛋,看向老式沙发椅上的中年人,“爸。”
安容和虽然跟包淑英同年,但却像两代人,现在还满头黑发,戴着副黑边框眼镜,“嗯,你和孩子都好吧?”
安然咬着嘴唇,“不太好。”
果然,老头儿虽然对原配无情无义,但对女儿还有一丢丢父女之情,“怎么回事?”
眼角余光里,许红梅穿着真丝睡裙下楼,安雅也进屋了,确保她们都能听见,安然才带着哭腔说:“生产队我真的待不下去了爸,您能不能把我档案提到人事局,厂里……”
话未说完,许红梅先不干了,“哎呀然然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爸是副厂长,得以身作则不能走后门,要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不得让人戳你爸脊梁骨?是不是啊老安?”
安容和颇为赞同的点点头,读过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知道顾全大局。
安然要是能让她搪塞回去,那就不叫安然。
只见她掏出怀里的户口迁出证明,低垂着眉眼,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欲掉不掉,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可怜。这不由得让安容和想起离婚那年,一岁不到的然然,就是这么乖巧的,可怜的看着他,无声的祈求“爸爸不要离开我”……于是心一软,抚养权就归他了。
此时,他心一软,说话声也颤抖:“怎么,生产队把你户口打回来了?没事儿,啊,爸爸给你想办法,给你迁回来。”
这年头,户口就是一切,没有户口就没法参加劳动参加工作,没法养活自己。
生孩子住院时,大队部帮她垫付了六十块的医药费,当时提前出院还退了十块,不过这钱没过她的手,直接原路返回公社,公社又返给大队部。妇女主任和出纳看她容光焕发的回来,也挺高兴:“现在的世界潮流,民主是主流,反民主的反动只是一股逆流。小安同志回来就好,这俩月队上倒也不忙,马上收稻子把工分追上,我们会酌情给你补贴的。”
“谢谢主任,这是垫付的医药费,我先还给队上。”她掏出五十块钱。
妇女主任还挺同情她:“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医药费咱不急,你先把身体养好,往后养孩子还费钱着呢,宋知青一定会回来的……唉。”
宋知青多好个年轻人啊,平时闷声不吭的,可响水生产队之所以每年的亩产量能位居全县第一,全靠他发明的犁田机薅草机和磨面机,省时省力,不就能提高生产力了?
社员们都说他抛妻弃女,可她就是觉着,他不是这种人,毕竟走的时候也没发现小安怀孕不是?
“谢谢主任,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回生产队了。”
“啊?啥意思?”出纳奇了个怪,想到其它插队青年,“莫非你也要回城?那你户口咋办,原街道还能迁回去吗?”要知道,这年代农转非可是难于上青天啊。
安然不承认也不否认,含糊其辞的点点头,成功打到户口迁出证明,只兜着小猫蛋去知青屋前绕一圈,告诉她这是爸爸妈妈曾经住过的地方,明知道她还听不懂,可安然一天得跟她说百八十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