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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蒙再一醒来,便觉身体荡荡悠悠,透过眼前浓雾,隐约可见蓝天白云慢慢移动,浪头翻涌之声不绝于耳,便知自己身在船上。微一挣扎,断臂伤口处撕心裂肺地疼痛。他闭上双眼,凝神静思,阳鱼真气缓缓流转,至断臂处便即阻塞。这一运气,伤口又自流血不止。他听得身边有人说道:“气敛神收,乾坤相继;阴阳流转,不失不迷。”所言正是大衍神功中的章句。子蒙侧头一瞧,子师靠坐在船舱边,双腿微曲捧着一壶酒正就瓶自饮。
子师见子蒙醒来,便放下酒瓶,盘膝直胸,气走六合,伸出左掌抵住子蒙右肩助他疗伤。子蒙被五花大绑,丝毫动弹不得。他重伤之余气力全无,自是挣扎不开,却仍旧自体内鼓动起阳鱼真气,与子师相抗,不受他的好处。此时子师已除去面罩。但见他玉面微髯,剑眉星目、鼻梁通天。尤其是一双眼睛黝黑深邃,好一副堂堂相貌,与子蒙之粗犷大不相同。只是他眉宇间隐隐泛着忧伤之色。他见子蒙如此,轻叹一口,便收了真气。仍旧拿起酒壶,斜靠着船舱慢慢喝酒。
子蒙未见子师之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恨不得问候他祖宗十八代,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为人。及至真的见了,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欺师灭祖的是他,手刃同门的是他,可是,与自己一同长大、共历数载寒暑、情逾骨肉的也是他!世间之事就如石磨一般,要将人的心肠一点点连压带碾,非到成泥化尘不会罢休!
子蒙转头看向子师,才过而立之年便已是两鬓斑白,眉心常皱,已被刻上深深的川字纹,大概,他的心里也是痛苦的吧!缠绕子蒙心头的那句“为什么”此刻怎么也问不出口。子蒙不想知道太多,知道的越多,内心的感情就越复杂,他怕自己将这血海深仇就此忘掉,轻易地原谅了子师。
兄弟俩就这么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二位许久不见,也不叙叙别来情由?”苻直自船尾走来,略一摆手,身后便有随从模样的人端着木质托盘来至子蒙身边,为他裹住断臂处伤口。苻直就知子蒙会拒绝,开口又道:“我劝你别动,你若此时伤重而死,有恒道长孤身应战,胜算怕是更小了吧。”子蒙冷冷回道:“你既知我武功不弱,为何不一刀杀了我!少一个劲敌,你办起事来岂不是更方便?”
苻直哈哈大笑,道:“子蒙道长快人快语,真乃豪杰!我其实并不喜欢杀人,子蒙道长信不信?”子蒙问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苻直却不答复子蒙,自顾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行有常,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杀人不过是应了一个‘常’字而已。”子蒙怒道:“你自命不凡,以圣人自居,真是恬不知耻!你以为自己就是天道吗?胡乱杀人就是天道吗?”苻直依旧不生气,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生逢乱世,实力强者即为天道,救人是天道,杀人未必不是!子不闻,‘杀人安人,杀之可以!’世间之人,谁不想当圣人?子蒙道长锄强扶弱、帮危济困,难道不也是想当个圣人,想以一己之力维护你所认同的天道吗?不然,你又怎会让同情之心蒙住双眼,那顾不得又如何能拿到令牌上得南山呢?”
子蒙这一惊可不小!暗自心道:他如何知道顾不得,难道,难道……
苻直见子蒙情状,又是一阵大笑,轻蔑道:“子蒙道长,论武功、论人品。我是远远不及你的。但论智谋、论韬略,你却连你的子师师弟都不如。南山派由你统领,来日之功业并不可期。如今,我与你说了也无妨。那顾不得收了我一锭金子,承诺今日午时之前将羊群赶上南山。我倒是小瞧了他。别看他形容猥琐,手段却是一流,竟能拿到令牌上山,连我都要甘拜下风!”
子蒙脸未变色,心下却已虚了,强自镇定说道:“上得南山又怎样,一群畜生能掀起多大风浪,你莫要高兴太早!”
苻直摇头叹息,微笑道:“子蒙道长久在山中,至今仍是童子之身。也难怪你不懂其中关节。你难道就没看出,这一群羊里没一只是公的么?难为我在羊群里蹲了半月,挑选出这一百头发情的母羊。竟遇到子蒙道长这般不济的对手。”苻直见子蒙脸色微变,轻声哂笑,接口又道:“与你说的再明白些吧。我这一群发情母羊经由你那羊肠小道上得南山,一路走一路拉尿,就会留下浓重的气味。你南山弟子闻不到,我三万公羊军队可一定闻得到。黄种公羊体格健壮,铁蹄霸道,遇见发情的母羊更是如痴如狂。子蒙道长,你说,若是这三万公羊循着母羊气味冲上山去,你的天险可还有用处?此时,南山弟子怕是已被踩得七零八落,只有俯首就擒的份了!”说罢,苻直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
子蒙听罢苻直一番言语,心如死灰。以猛兽冲阵之法,古已有之。只是囿于诸多弊端,便为后世兵家所弃。此时用于攻克南山可谓是对症下药、量体裁衣!子蒙输得心服口服,暗道:“嘿嘿,顾不得,顾不得,果然是小看于他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子蒙今日竟然折在此等小人之手,呜呼哀哉!那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连累一众南山弟子,更是有负师父重托!”
杀人莫如诛心,苻直一席话直说得子蒙溃悔交加。若不是想到师父重伤之余将孤身对敌,子蒙真想一头撞死在船舷之上。
过得半晌,子蒙冷冷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怎地在江边就知道我是谁?你处心积虑,伤我师父、毁我南山,就是为了得到《南山赋》下阙吗?”
苻直回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氐族苻直。能将南山派浮生若梦使到如此境地的,除了有恒和子蒙两位道长,还能有谁?至于我的目的,恕我不能再告知与你了!”
正说话间,坐船驶入一片浓雾之中。苻直道:“子师道长,都说南山迷雾进去容易出来难,到底是何因由,还请不吝赐教。”子师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尽瓶中之酒,用力将酒瓶抛入大江之中,抖抖衣襟站起身来。他低头望一眼躺在甲板上的子蒙,微一沉吟,道:“传说此处水域有一条蛟龙,时时呼吸吐纳。所吐之气可幻化出灵山仙岛、贝阙珠宫等奇异景致。加之雾气不分四时、不分黑白,终年不散,日影星辰皆无所用,是以,船只一进入雾气之中便会迷失方向。其实,破解此处迷雾容易至极,只需用司南定好方位,朝着一个方向前行便可。江上船只多是朔水而上或顺流而下,大多不会使用司南,久而久之,便传得神乎其神了。
便在此时,果见前方雾气之中亭台楼阁、玉树琼花凭空而立,更为奇者,娇女俊男穿梭其中,眉眼交接、一颦一笑赫然在目,就如人在画中一般。船上之人均啧啧称奇,拍掌叫好!忽一阵微风吹过,空中图景即便散了。众人正自惋惜之时,却见轻薄雾气之上隐隐出现一片桃林并大片良田,芳草遍地、落英缤纷。十几处农舍俨然而立。农田里,阡陌交通,农人往来耕作;屋舍前,黄犬嬉戏,稚童斜倚柴门。更有远山美池桑竹之属。耄耋老人池边垂钓,长须凭风,怡然自乐。众人直看得呆了,均自感叹:世间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真乃世外桃源哪!又一阵风吹过,美景随之便散。众人又是一阵惋惜。突见空中蓦然卷出一股黑风,夹着斗大的石块朝坐船刮来。众人避之不及,无暇多想,皆俯身伏在甲板之上,以手护住头脸。等了一忽,却不见动静,便即醒悟:这黑风也不过是雾中图景罢了!众人各自起身又观向空中。但见茫茫大漠之中,一支马队顶着黑风前行。队伍中不时有人或马匹被石块砸中,就此倒地,不知死活。船上之人不禁为之担忧。如此大的风,怕是神仙下凡也难救得这一队人。还未想完,便见黑风陡然变成桶状,盘旋着将这队人马卷入半空之中,渐渐远去,没一会便不见踪影。黄沙落地,阳光普照,地上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船上之人相顾愕然。只一炷香时分,众人便观尽人间哀乐,不免内心空空荡荡。就在此时,有水手前来禀报道:“公子,船已失去方向。该往何方前行,请公子示下!”
苻直一摆手,身边随从便会意,去到船舱,不一会便捧上一只司南。苻直躬身向子师一揖,道:“还请子师道长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