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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我似乎永远也无法回到人世了，我沉沉睡去，若说心中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恐怕只有云霜了吧。
空净呢？
他在我心中早已销声匿迹，早已化为云雾山霜，
我问自己：还念吗？
不念了。
心里是这样回答的。剩下的只有满心余烬，思念成灰。
我忽然间又看到了光，一抹白光，如冰如雾，白纱般轻盈素绸般丝滑，它向我飘来，挽住我的手。
我一抬头，对上空净那双干净温柔的眸子，我以为我早已忘了他，早已满不在乎，可，下一秒，我就知道，我错得离谱。
我以为人死了就不会有泪水，可是，那泪珠子就像成串了似的，不要钱地往下掉。
他说：“柒柒姑娘，你掉东西了。”
我就说，我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喜欢了一个山僧，喜欢了一个不入红尘的男子，他俊朗温柔，不介意我的出身，不在乎我的任性，我只是喜欢了一个喜欢我的男子而已。
我只是比那些中州女子大胆一些，我尝了禁果，我发觉，禁果……真甜，只不过，要付出的代价是……是什么呢？我好像也不知道。是前途？是安定？还是这青春年岁？
我好像——也不知道。
“空净！空净！！我等不了你回来！我想现在就在一起，你现在就娶我！我等不了的，空净，我等不了……”我嘶哑着唤他，哽咽着粽叶说不出怪他的话来，我唯一想的只是追上他离去的背影。
眼前景象一转，是盛世烟火，是星河璀璨，是他拿着一袋白米糕朝我温敦地笑，是红绸十里，是花伞绵延，是他轻轻抚着我的发，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是那天中州的夜景！
又是一转，在偌大的佛殿前，他三扣九拜，一步一跪向佛像求恕，他说：“自此以后，我要还俗，还请佛祖成全我与心爱的女子。”
他牵着我的手，眼里是爱和光，是禅香散尽后的红尘滚滚，是我仍然白净娇嫩的脸庞。
我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一点点将那些泪珠替我吻去，对我微微一笑，轻轻抚摸我柔软的发梢，他问我：“柒柒，你愿意做我的娘子么？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待你如珠似宝，与你相携终老。”
“我，我愿意。”我连忙点头答应。
我看到——瞬息间，岁月如白驹过隙，我与空净成婚了。
他还俗后，改名叫柳空净。
那一日，没有盛装，没有红妆，我们俩在郊野的一处破屋处拜了天地，我拿出钱两修缮屋子，购置家具，我们安定地住着，他做些小本生意，手艺很好，做些铜制的簪子，上面焊上凝脂胭花，漂亮又大方。
买的人很多，但他每一次做完，都挑出最美的那一只簪子给我戴上，夸奖好一番，才依依不舍的去就寝。
第二日才出去把别的簪子卖给别的姑娘。
因为他俊朗的容颜，生意很不错，攒下一大笔钱来，为我打造了一套精致的金面首，金镯，金饰，金铃铛，镶金红纱……
如他所说，他待我极好，像呵护珠宝一样呵护着我，携着我的手陪我走过甲子之年，我看着他老去的容颜，虽然一切早已不同，他的样貌老去，皱纹爬满他的额头和眼角，他的声音老去，如同老旧的石磨在嘶哑，可我终是能看见他眼底温暖的柔光，那抹干净的没有蒙尘的目光。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佛心，真正的梵心。
岁月世事永远无法磨灭的温柔，对世间的爱和怜悯，在烟尘洗礼后还抱有一颗澄澈的衷心。
也许是我不懂，不能理解佛祖对修行的定义，可是，我一直都觉得——柳空净是我心中真正的佛，他给予我救赎，他渡我过彼岸……
这样的一生多么美满幸福，与他相爱相知，与他携手一生，不离不弃，没有尘俗偏见，没有仇恨别离。
什么都不缺了……此生无憾……
（八）
小云霜趴在床边，看着母亲渐渐冷却的躯体，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漏出来，听婶婶奶奶们说，人死前要是听到现世的人的挽留，是不得安宁的，会死的很痛苦。
她不想娘亲痛苦，娘亲生她养她，她要孝顺娘亲。
“娘……亲……”她在默默地喊，在心里轻轻地唤。
那狼狈的老僧摸摸云霜的头，在她手里比划告诉她：你娘亲死了。
她点点头，泪花在眼里打转。
老僧在她手心里比划：我们去找个地方把娘亲葬了，我给她刻个墓碑。
小云霜此刻除了点点头，呜咽着“嗯”一声，什么也不会做。
老僧问：娘亲名字是什么？哪里人？
小云霜磕磕巴巴地说：“我娘亲叫云柒柒。其他的我不知道。”
老僧浑身一愣，僵在原地，拿去眼睛上那条黑布，露出来一双清亮的眼睛，若是云柒柒还活着定能认出那双眼，那是她做梦都不能遗忘的一双眼睛，那眼睛里有光。
他抱着云柒柒的尸身放声大哭，从喉咙里冲出的只有“咳咳”的声音，他不该丢下柒柒一个人，不该让她这样天真单纯的女子受到这样的折磨，不该答应师父以远足来忏悔赎罪，她爱了他一世，他自卑了一世，他错过了她，她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你，你不要抱我娘亲！你放开我娘亲！”小云霜扒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碰云柒柒，“我娘亲不喜欢别人碰她！”
已经满脸沧桑的空净抚摸着云柒柒的脸，缓缓退开。
“我是——空净。”空净这许多年来第一次开口，说了一句最简单的话，“我是——父亲。”
这回轮到小云霜愣在一旁：“……”
“我是——父亲。”空净抱起矮矮瘦瘦的云霜，“你是——女儿。”
“爹爹？”云霜的眼泪又掉下来，小心翼翼地唤着，轻轻的生怕被空净骗了。
小云霜被抱进怀里，娘亲从没这么用力地抱住她过，她嗅到爹爹身上淡的不能再淡的檀香味，累了一天，她在爹爹暖和的怀里睡着了。
醒来时，看到母亲躺在一副好看的棺杶里，身上被换上了干净的素衣，父亲在一旁轻轻敲着木鱼，一下一下的，很好听。
“给——柒柒——下葬。”爹爹摸摸小云霜的脑袋，温吞地说。
空净开始刻墓碑，一下下刻得很用力，仿佛要把这许多年的思念，悔恨，情爱和悲哀都刻进去。小云霜在一旁乖乖地看着父亲给母亲刻碑，不哭不闹，懂事的让人心疼。
“爹爹，娘亲睡着了，你刻得小声一点。”小云霜朝空净咧开嘴，甜甜地笑了。
童言无忌，却最扎人心。
空净含着泪点点头，放轻了手上的动作，一遍一遍轻轻描摹，像在呵护某样昂贵的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