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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卓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
大英娘和二英娘一人怀里抱着一个用白布床单包着的婴儿,在地上来回晃着给两个婴儿拍膈儿,两个婴儿刚刚吃完别的产妇的奶;马文学的妈坐在玄卓善对面的床上,一手搂着马好巧,一手搂着韩好一;韩灿宇双手握着她的手,趴在她的身边……
她睁着眼睛想了半天,把前天发生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韩灿宇感到了玄卓善的苏醒,他抬起头,看见妈妈正睁着大眼睛望着天棚,不禁惊喜地说了一声:“妈妈,您醒了!”
大英娘和二英娘听到灿宇叫妈妈,赶紧抱着孩子过来,见玄卓善真的醒了,高兴得直掉眼泪。
大英娘说:“俺的老天爷呀,你可算醒了,真是急死个人了!”
二英娘也说:“醒了就好了!大个子媳妇呀,快看看,你的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呀,龙凤胎!”
她俩说着,就把孩子抱到玄卓善眼前,让她看。
玄卓善像没听见似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望着天棚。
许阿支妈妮见玄卓善醒了,马上端来了一碗海带汤,递到玄卓善的跟前,说:“饿坏了吗,快来喝点汤。”
玄卓善没反应。许阿支妈妮就用汤勺盛了一勺汤,送到玄卓善的嘴边儿,让她张嘴。
玄卓善轻轻推了一下许阿支妈妮的手,把头侧过去,闭上了眼睛。
许阿支妈妮说:“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你不吃饭,两个孩子怎么能有奶呢?”
玄卓善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绝望地闭着眼睛。
外面又下起了雨。
叶镇长听说玄卓善醒了,就跟姜院长一起来到病房。
病房里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小米和鸡蛋,还有猪蹄和杀好的老母鸡。
叶镇长走到玄卓善的床边,轻轻地对她说:“小玄子,大个子走了,不光是你心疼,我们大家都心疼。”
叶镇长有些激动,眼泪要流下来了,他赶紧停下来,缓了一缓,又接着说:“你不吃饭、不喝水也不说话,这怎么行呢?凡事都得想开点,日子不是还得过吗?”
玄卓善仍然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叶镇长说:“一会我们要在镇政府院里举行三名牺牲烈士的追悼会,有什么要求你就提出来。哦,对了,咱们镇上还有两名同志也牺牲了。”
说到这里,叶镇长回头看了一下韩灿宇,说:“你的那老师也牺牲了。”
韩灿宇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就问:“叶伯伯,您是说我们班的那老师?”
叶镇长难过地说:“嗯,小学校的那雪冬同志也牺牲了。”
韩灿宇一听到“那雪冬”这三个字,一下子就崩溃了,他“哇”地一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叫着“那老师、那老师”……
这时候,玄卓善睁开了眼睛,用极虚弱的声音问灿宇:“你怎么不去上学?”
灿宇见妈妈终于开口说话了,就抬起头,哭着说:“妈妈,灿宇今后不去上学了!”
玄卓善听完灿宇的话,气得脸更白了,问:“你说什么?”
灿宇又说:“妈妈您不吃饭,不管弟弟和妹妹,我怎么去上学?您要是一直不吃饭,我就一直不去上学。我在家里管弟弟、妹妹。”
玄卓善伸出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在他的脸上打了一巴掌,“你不上学,对得起你的爸爸吗?”
韩灿宇哭得更厉害了,他对玄卓善说:“妈妈,您这样做就对得起爸爸吗?爸爸希望看到您难过得不想活了吗?”
叶镇长和屋里的其他人都被韩灿宇的话给吓了一跳,生怕他的话刺激到玄卓善。
叶镇长连忙制止,说:“灿宇……”
韩灿宇继续哭着说:“妈妈,您不觉得您很自私吗?弟弟妹妹这么小,妈妈不给他们吃奶,爸爸要是知道了他的孩子只能吃别人的奶,他会安心吗?”
说完这些话,韩灿宇跪在玄卓善的床下,扯开噪门,呺啕大哭起来。
屋里、屋外的所有人听到这儿,也都哭了。
这时候,玄卓善拉着灿宇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抱着他,失声痛哭……
雨越下越大,镇政府院里挤满了前来悼念烈士的人。
玄卓善因为体力不支,叶镇长没有让她到现场。韩灿宇抱着韩晟昊的遗像和另外两名烈士的家属一起,站在会场的前面。
叶镇长顶着大雨在前面致悼词,下面哭声一片,盖住了叶镇长的声音。雨声和哭声掺杂在一起,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痛惜、悲怆、愤怒充满了会场,写满了人们的脸庞。
有人在下面喊起了口号“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瞬间,整个政府大院的人都跟着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韩灿宇回到家里,把爸爸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墙上,他对着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他写给爸爸、贞淑姑姑和那老师的信,又拿着他心爱的口琴,跑到了鸭绿江边。
韩灿宇面向鸭绿江的对岸,大声呼喊:“爸爸、贞淑姑姑、那老师……”
他蹲下身,把自己写给他们的信放进江里,看着它们顺着江水漂流。
然后,韩灿宇拿出口琴,面对着鸭绿江,吹起了那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枊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他大声地向江的那边喊:“爸爸、贞淑姑姑、那老师,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我想念你们,你们知道吗?”
大雨淹没了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韩灿宇第一次感到了孤独。
虽然他是一个孤儿,但是他并没有感到过孤独,他的爸爸、贞淑姑姑、那老师都是他的亲人,亦师亦友的亲人,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内心是丰盈的,因为他有自己崇敬、崇拜和喜爱的人。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爸爸和师长们的牺牲,一下子让韩灿宇感到了孤独、茫然甚至是绝望,他深深地体会到了“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的凄凉意境。
雨还在下,韩灿宇在大雨里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他不知道前面的路上还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他的精神世界,此刻是一片空白。
他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着,任凭大雨顷盆而下。
路过镇政府大院的时候,韩灿宇看到刚才参加追悼会的好多人还没有散去。
有人告诉他这些人参加完追悼会后不肯回家,坚决要求当兵、上前线,他们在这里是为了等待叶镇长的回话。
韩灿宇感到他的心震颤了,他站在大雨之中看着这些人,看了好长时间。
叶镇长看到了韩灿宇,愣了一下,上去就把他拽到民兵连的屋里,说:“傻孩子呀,怎么还在这站着呢,浇成这样咋不知道躲躲呢?”
叶镇长说着,就找出一套不知道是谁放在这儿的衣服,叫灿宇换上,说:“看浇得跟个落鸡似的,呆会怎么去医院看你妈?”
韩灿宇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又把干衣服换上,问叶镇长:“叶伯伯,门口那些人他们咋不进来呢?”
叶镇长说:“我让他们进来了,他们不进来,他们说反正也都浇透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走?”韩灿宇继续问。
“要当兵,要上前线去,这不是都在这等信儿呢吗。”叶镇长说:“我跟县里联系了,人家说让回去等消息。这当兵也不是想什么时候当,就什么时候能当的。”
韩灿宇又问:“叶伯伯,他们知道我爸爸和那老师都牺牲了,还敢去当兵?”
叶镇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咱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不怕死,从来都是越挫越勇,这不是吗,都急眼了,不让去都不行。”
“那他们能当上兵吗?”韩灿宇问。
“能,跟下一批一起走。”叶镇长看着韩灿宇说:“孩子,中国人是吓不倒、打不垮的,一个韩晟昊倒下去,就会有千万个韩晟昊站起来,前赴后继。”
韩灿宇听完叶镇长的话,感觉浑身热乎乎的,他激动地问:“叶伯伯,我能去当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