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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车室门口,我的小舅与中华、四姐不知在说着什么开心的事,有时还能笑出声来。一边的我和二表哥中国就等得有些焦急了,不时地探头往公路远处张望。这时远远的传来了几声汽笛声,原本坐在候车室里的以及站在门外的人们全都拥进小广场,向公路方向跑了几步。一辆天蓝色的大客车快速的驶进了小广场,车窗里大舅妈在向外招手,大家一起围着车窗跟着尚未停稳的大客车运动。“噗嗤”一声,客车收了刹车,车门打开,远方的客人陆续下车。我的大舅妈、小姨、小姨家的女儿朝霞、大儿子英俊也下了车,大家相互打着招呼。大舅则站在车侧,等着梯子准备取回他们带回来的行李。行李全部放在客车的顶棚上,一张大网牢牢的罩在大小不一的箱包上。
一名车站工作人员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扛着一把木梯子架到车身上,试了试稳当,然后大家争先恐后的爬上去,取回了属于自己的行李。中华刚往上爬,大舅一把拉住了他,说:“中华,你不要上去了,你又不认识我们的东西。”大舅自己爬上去,一个一个的递下了五六个大小不等、新旧不一、形状不同的包包。小舅和大表哥中华来的时候已经带了扁担,他们就把大一点的、沉一点的包包用绳子缠到扁担两头挑在肩上,那些小一点的行李则由四姐、中国和我背着。我倒不是纯粹因为热情,可能更多的则是惦记着哪个包包里面会有什么好吃的。我们一行人从范汊镇南头汽车站穿过繁华古朴的街道出了古镇,又沿着双阳河畔的土路,大约要步行三个多小时才能回到村子。按照风俗,大舅舅回来后的第一站,无论如何都是必须要去小舅舅家落脚的。因为当时外婆住在小舅家,即便外婆住在我家或者外婆已经故去,大舅回来的第一站依然不会改变。因为此刻小舅舅家就代表着大舅舅自己的故里,这就是风俗的习惯和力量。
看到大舅舅、小姨回来了,乜北小队的村民们陆续过来问候。我大舅已经从当年的一个小组长成长为上海一家国企的负责人了,与人交流是他的强项。大舅不停的给村民们奉上香烟,和年长的坐在一起说起话来半天也不挪一下屁股。大舅妈和小姨也忙着与村里人客套寒暄,我感到此刻如果还等着大舅他们打开包袱,找出好吃的东西给我恐怕是不可能了,于是悻悻的跳过小河中的堤坝回到了家里。
我母亲见到我回来了便问道:“大舅舅、姨娘都回来了吗?”
“回来了。”
“朝霞和英俊呢?”
“也回来了。”
妈妈不再问什么,而是继续给棉被缝上护头。护头就是在棉被被头的位置上额外再缝上一条毛巾或一块白布,这样被子盖的时间长了即使弄脏了,只需要拆下那个护头清洗一下,而不需要把整个被面全部拆下来进行清洗。我看到母亲在做这些有些不解,问道:“妈,他们全在小舅舅家了,你还弄这个干什么?”
我母亲:“你懂什么?他们晚上一定是会有人来我们家睡觉的。”
我还是有点不解,但也充满了期待。农村的小孩子都希望外地亲戚住在自己家里,有亲戚来家里肯定会吃得好点,就连父母对孩子们的态度也会与平时大不一样。而且亲戚也不会空手而来,这就不言自明了。
我真的就在那一直期待着,大约晚饭过后不久,我大舅、大舅妈、小姨、朝霞、英俊在小舅舅和小舅妈的陪同下来到我家。我看到小姨的手上还拎了个包包,看上去有点沉,就暗暗窃喜感觉里面好吃的东西肯定不少。我父亲早年与大舅一同在上海工作,后来又是子舅关系,但是表面上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的客套和热情。彼此寒暄过后,大舅召集大人们坐在一起,他们又要开始谈心了。在我的印象中,大舅每次回来总是和大家谈心、做思想工作,有时一谈就到深夜。我从来没有耐心,主要是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所以不知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但是这次就不一样了,我的心里也有着自己的小九九。那就是希望他们的谈话早点结束,那么从上海带回来的所有好吃的东西,该拿出来就拿出来吧。所以我依偎在小姨的身旁,于是也基本听懂了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
大舅:“我和小妹每月给老太太20元钱,你们两家摊吧。”
大舅还没说完,我小舅妈就抢上了话,说:“大阿哥,这个怎么摊呀?有些帐根本就不好算的。”
小舅连忙制止道:“算什么算呀?很多事还不是大姐做的吗?”
小姨:“我也听说了,不管阿妈住在哪里,洗洗涮涮的事基本上都是大姐做的。小嫂,这个你也该心里清爽吧?”
我母亲:“那是我妈,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管你们哥哥、妹妹贴不贴钱,没钱我还不伺候老妈了吗?”
我父亲一直低头不语,他心里明白,我们家人口多,而且又是半路从上海回到龙城,又从龙城回到乜家厦的。俗话说,搬一次家穷三年。我们这次接连搬了两次家呀,家里底子薄。每月上海来的这20块钱,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绝对是个十分重要的补充,全家人辛苦一年的“分岁”也只有100多块钱。但自己毕竟是个女婿,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
大舅可能也看出了我父亲的心思,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父亲的手。
我大舅:“老二,你说说,你是什么意见?”
我父亲:“我没有意见,怎么都行,你们定吧。”
小舅妈又抢着说:“不管老太太住在谁家,上海来的钱都必须先寄给我们。如果要给大姐的话,也得由我们再交给大姐。”
大舅妈:“弟妹呀,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舅妈:“谁知道大姐怎么对待老太太?况且大姐家也不是只有大姐一个人。”
一听到小舅妈说的这句话,我父亲“啪”的一声一拍大桌子站了起来,大声地说道:“你再说一遍!那就把老太太送过来我们养,钱我们不要。”
大舅舅、大舅妈见状连忙过来拉住我父亲,他们说:“老二,别生气嘛,坐下说。”
大舅舅、大舅妈、小姨心里都明镜似的,我这瘫痪在床的外婆全靠着我母亲照顾呢。我母亲每天早一趟晚一趟的,端茶喂饭、接屎倒尿、擦身子,把换下来的衣服卷起来带走,等洗净缝补好了再送过来。头发长了剪头发,指甲长了绞指甲。家里有一口好吃的也要想着送过来。要不是有我母亲,单单靠我那嘴奸事滑的小舅妈,也许外婆早就去了西天。
明明知道我小舅妈争的不是老妈而是那20元钱,可一头是妹妹,一头是弟媳,也把他们给难住了。而且按照当地的风俗,老人终归是要在儿子家养老送终的。所以说,这服侍老人的每月20元钱,已经超出了金钱的范围,里面还有着风俗、传统的力量。对此,大舅舅、大舅妈、小姨他们都在犯愁。
这时小姨说话了,她说:“我看这样吧,两家轮流着来,一家一个月,20块钱跟人走,阿妈在谁家钱就给谁。”
大舅妈一听感到是个好主意,说:“小娣,你的这个主意好。”
小舅妈不干了,昂着头问道:“我们难道不能养吗?我也没说不养啊,为什么要轮流啊?”
大舅生气地指着小舅妈说:“你住嘴吧,全交给你,要不了几天,阿妈就得上西天。就这么定了,轮流,钱随人走。”
小舅妈看大局已定,气呼呼地站起身一个人走了。
小姨:“你们看,这是什么人呀?”
小舅舅摆摆手说:“不要管她,她就是这样的人。”
大舅转头对着小舅,说道:“小锁子,不是说你,这老婆也得管管啊。”
小舅:“哥,你放心吧。”
大舅妈手一扬,说道:“大锁子,老婆要你管什么了呀?”
我大舅立马满脸堆笑的说:“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大舅的小名叫大锁子,小舅的小名叫小锁子,大舅夫妇没有子嗣,原因不详。但大舅夫妇感情很好,不是大舅惧内,反正大舅总是乐呵呵的接受和采纳大舅妈的任何意见。
大舅妈伸了伸懒腰,说:“跑了一天也太累了,准备睡觉吧。大锁子,我们今晚都在大娣这住吧。”
我母亲的小名叫大娣,小姨的小名叫小娣。我母亲听到大嫂这么一说当然高兴了,于是接上了话说:“好呀,大阿姐,只是……”
我大舅:“不行啊,哪能呢,我们两个必须回到小锁子家去住,就让小娣他们三个人住在这儿吧。”
小舅:“我家那里都准备好了的,全去也能住得开的。”
大舅妈抬头看着大舅说:“我知道你是在乎那些个规矩,我还真懒得动了。”
最后还是按我大舅的意见办了。大舅、小舅、大舅妈他们走后,小姨拉开包包,从里面掏出了奶糖、苹果、饼干等给了我们哥仨。盼呀盼,从范汊到家里,从早上到晚上,终于盼到了上海带来的好吃的。
这时我父亲准备出门了,英俊问了声说:“大姨夫,你这是去哪呀?”
“我去队上南头的牛场看牛。”
“看牛?”
“是啊。”
“是和牛睡觉吗?”
“哈哈,是和牛睡在同一个房子里。”
“好啊,”英俊一把拉住他姐姐朝霞的手,说:“阿姐,要不要去和牛睡觉啊?”
朝霞一甩手,说:“什么话呀?和牛睡觉,怎么这么难听?”
英俊:“就是去看牛。”
朝霞听到是这个意思,一下子来了精神,说:“好呀,好呀”。
英俊转头朝向我父亲说道:“大姨父,你别去了,我们去。”
我父亲:“你们去?”
英俊:“是啊。”
我父亲:“那好啊。”
我父亲转向四姐说:“你和志强陪着他们一起去,夜里记得给牛加点草料。”
四姐:“好。”
这样四姐、朝霞、英俊和我提着个马灯抱着枕头、被子向南头牛场走去。南头牛场就是在村子南头打谷场边的一间房子,里面拴着队里集体伺养的几头水牛。几户替村集体养牛的人家轮流派人去过夜看着牛,夜里喂喂草,也防止被小偷偷走了牛。到了牛场,朝霞、英俊围着水牛转转摸摸了半天,然后大家手忙脚乱地在地上铺上了厚厚的稻草,一个个的钻进了被窝。一开始还东拉西扯的,不大一会儿就传来了朝霞、英俊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英俊一会儿爬上水牛背,装着个策马扬鞭的姿势,一会儿又给牛添加草料,然后几个人回到了我家吃早饭。大家吃着早饭说说笑笑,这时队长阿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庄上的人给阿龙起了个外号叫“虚巴子”,意思就是他办事不太稳当,懵头巴虚的意思。正常情况下他说话还算利索,情绪稍微激动的时候就有点结结巴巴了。这不,阿龙人还没站稳,就说上了话。他说:“不,不行,不行了。”
阿龙的话听得大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父亲抬起头问道:“什么不行了?”
“牛不行了。”
“牛怎么了?”
“牛,牛不吃草了。”
“牛不吃草有什么奇怪的,那就是吃饱了呗。”
“不,不像。”
“到底是什么,能不能说明白?”
阿龙憋了一口气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冒出一句,说:“我哪知道唉。”
我父亲:“好,我现在就和你去看看。”
说着,我父亲放下了碗筷,跟着阿龙急匆匆地向南头牛场走去。到了牛场,我父亲试了试水牛的鼻息,又摸了摸水牛的肚皮,还试着喂了点草料,水牛都没什么反应。我父亲从龙城回到乜家厦后,就养起了队里的一头水牛。水牛成了他劳动的工具,也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伙伴。几年下来,他对牛的习性比一般人要明白得多。他这左试右试的,心里已经明白这头水牛不行了。我父亲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