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钧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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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惯例上,期末考试代表着一个学期的结束,而寒假是学生们奋斗一个学期后的期待。说来奇怪,夜钧寰是本次期末考试中,班级唯二数学一百分满分的人。小时候受夜母压力所迫,抢跑提前了十个数,在幼儿园时别人数手指他用珠心算,在小学时别人只能加减他会乘除。想来钧寰是由汉语拼音输入法,科学计算器,偶尔出故障的显示屏和音响,以及其它各种软件硬件所组成的一台电脑吧。虽说中考的数学为一百五十分制,学校还是为了照顾刚刚升上初一的这一帮小鬼,将数学的总分降至一百分。

    “怎么样,寒假是留在广州过年,还是回老家收红包?”

    考完试后的假前教育周整一个菜市场,唯有夜钧寰这对同桌说的话不多。

    “每年都回,今年应该也是要回的。”

    关于回老家过年,夜钧寰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压岁钱去向问题。一般的家长总以“帮忙保管压岁钱”为借口,趁机抢夺子女的红包。夜父的手段则与众不同,以“礼尚往来”为理由,自己口袋里的红票子不足以包红包,须暂借钧寰的压岁钱一用,待日后有机会再还。这与绿林好汉下山借粮的行径如出一辙,道德上至高,品德上至低。

    “你的红包是自己带着吗,我家里人老是以各种理由拿走我的。”

    “他们会拿走的,不过平时他们也给我很多钱,红包这个我也就无所谓了。”

    同桌平日里的财富被夜钧寰看在眼里,馋在心里,直恨自己是从娘胎里出生,而不是从钱堆里出生。

    夜家回乡的时间定在年廿一,临出发时,夜父吩咐夜钧寰多把几件厚的衣服装箱。钧寰知道在老家比在广州冷,但以往也无需带上这么多冬装,不明其故,眉头拧的比衣柜里的羊毛衫还皱。夜父收拾好东西,大包小包的拎上车:

    “今年带你回村里过年,真正的老家你还没有去过嘞。”

    夜钧寰的老家是一个三线城市,和广州相比已经是农村得不能再农村的地方,现在居然还有“村里”这样一个地方,钧寰觉得今年也许是回到原始森林里过年。一千公里路程,十小时车程,近十个加油站,无数个收费站,晕车的人受不了长途颠簸,胃里早就翻江倒海过几回,得亏钧寰每年都要接受这样的训练,坐在车后座稳如泰山,丝毫没有恶心呕吐的感觉。

    “多累啊这样,就留在广州过年不好吗?”

    “嘿你这小王八蛋,老家那是什么,那是我们的根,懂不?人要是把根丢掉,那就不是人是畜生了。”

    夜父的话糙理不糙,城市的飞速发展给乡村蒙上了一层灰尘,漂泊在外的人确实应该年年回去一趟,把这层隔开自己和故乡的障子擦拭掉。车子进了城区,要再往城郊最高的那座山上开去,要在山上兜兜转转几十圈。当头被崎岖的山路转得晕乎乎的时候,传说中的村子就到了。灰暗的石碑上刻着三个鲜红的阴文:凤凰村。

    母亲的父母,南方地区称为“外公外婆”,北方地区称为“姥爷姥姥”,夜钧寰的老家在闽北,姑且能算半个北方地区,也把夜母的父母叫作姥爷姥姥。钧寰刚下车,就看见姥爷坐在村口向自己招手,身上穿着的是深蓝色的工人装。在看不见大海的村子里,这一抹深蓝色并未在漫天的土黄色里显得格格不入,倒是钧寰披的那件淡黄色的羽绒服显得突兀了些。

    “你跟着你姥爷,我们还要去城里看看别的亲戚。”

    夜父说罢,开着车一溜烟就下山去了。农村地上的路坑坑洼洼,夜钧寰走惯水泥沥青地的脚在泥土路上面照样走的稳稳当当。但回村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举止局促不安,只得紧紧跟在外身后。

    “饿了没,今天大家都到舅公家吃饭。”

    “舅公是哪个?”

    “舅公就是你妈妈的舅舅,等等见到了我指给你看,记得要叫舅公好。”

    姥爷领着夜钧寰,一路上经过好几间又高又大的木板房子,然后走进一间也是又高又大的木板房子里。筷子瓷碗碰撞的声音,男人女人聊天的声音,小孩咀嚼哭闹的声音,一齐在天花板上盘旋,天花板下至少坐着二十个人在吃饭。

    “哟,哪里来的野小孩?”

    “什么野小孩,这是我孙子。”

    “孙子撒,能喝酒不?”

    “还小,喝不了酒,有果汁的话给他倒一杯。”

    姥爷拉着夜钧寰的手,一路和围坐在圆桌旁的人说话,一路踩着空隙往屋子里头走。来迎接的是一个和姥爷差不多高的男人,皱纹和姥爷一样多,头发和姥爷一样短,只不过这个人的头发比姥爷的要白。钧寰虽然不认识,但直觉上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舅公了,一句“舅公好”也就顺嘴出来。

    “是钧寰撒,都长这么大了,听得懂我刚说什么不?广州应该没人说我们这里的话。”

    舅公说的和夜父夜母平常在家里说的是同一种方言,夜钧寰虽然不会说,听了十几年,勉强能听出个大概意思。屋子里男人女人们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大,钧寰身处陌生的地方有些怕羞,尴尬得不敢说话。

    “孙儿来了撒!肚子饿就赶紧坐下来吃饭。”

    夜钧寰还是认得出来自己姥姥的,一句“姥姥好”比刚刚更快脱口而出。姥姥两只刚刚做完菜的手往围裙上擦了擦,依旧油腻在夜钧寰的脸上摸来摸去。

    “怎么在城里反而吃瘦了,这里菜多,想吃啥就跟姥姥说,姥姥帮你装哈。”

    “就吃那个吧。”

    夜钧寰手指了指桌子上那盘像肉一样的东西。舅公用指甲盖轻轻抠下来一丝毛线粗细的,钧寰吃进嘴里,感觉挺有嚼劲。

    “这个叫蹄膀,以前家里穷,过年能吃一丝这个肉就很不错了。东北佬叫肘子,在广州应该是叫猪手吧。”

    夜钧寰饿坏了,抓起一大块肉就往嘴里塞,结果一阵浓烈的咸味猛烈冲击舌头。钧寰不自觉地就咧开嘴,一口把肉吐回饭碗里。

    “你动不动脑的,这样吃不咸死你?”

    夜父提一袋柑橘,拿一瓶白酒,夜母则拖着两个行李箱。屋里的客人听着夜父说的话都笑,夜钧寰没笑,眼珠子死死地盯着那块被他吐出来的肉,呆呆地像屋顶上的烟囱。烟囱时不时哈出一口白气,随着鞭炮声一起飘散在朔风里。

    有其他外出打工的村民,这时节也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村子里没有网络信号,夜钧寰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用脚踢着碎石子,时不时用力搓一下双手,加上用嘴吹口热气,无聊地看带者小鸡满地啄米的公鸡。

    “孙儿,跟着我去赶圩不?”

    “什么叫赶圩?”

    “赶圩就是赶圩撒,去圩里买东西……”

    “就是赶集,说赶圩他听不懂。”

    夜母一边剥下烤地瓜的皮,一边解释。

    “人多,不去。”

    “就留在这里,圩里那么多都是乡巴佬,别带他去。”

    “嚯,乡巴佬诶……”

    姥爷挺了挺腰板,扶了扶头盔,骑着摩托车就走了,轰鸣的声音过后,是留在泥土地上两条深深的痕迹。夜钧寰城市人的体质,抗不了农村里的寒冷,穿着厚重的衣服还是哆哆嗦嗦。

    “坐在那里抖什么,下雪啊?”

    夜母一个烤地瓜吃完,转身回屋里去了。山上的天气比山下冷,昨晚似乎真的下了场小雪,地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纱。姥爷出去的时间没想象中的长,一个上午就开着车回来,右手上勾着个红色的塑料袋,左手缓缓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

    “孙儿,过来吃光饼,你在广州没得吃的。”

    姥爷从红色塑料袋里摸出个烧饼一样的东西给夜钧寰,钧寰咬了一大口,烧饼的外观,烧饼的味道,但与城市卖的烧饼不同,光饼吃起来有一种独有的,脆脆的感觉。

    “姥爷今天早上在圩里帮人写对联赚了这么多钱,你来帮姥爷数一下。”

    姥爷把那叠钞票递过来,夜钧寰用嘴咬住光饼,空出两只手来数手上这些皱得不能再皱的纸张。那叠钞票虽然看起来厚,其实也只有两张十元钱,一张五元钱,剩下都是浅绿色的。

    “七十七块钱。”

    “你要么,姥爷给你当零花钱使。”

    “给他这么多钱干嘛,拿着乱花。”

    姥爷拿钱的右手离开大腿还不足五公分,夜母就走过来把手按了下去。

    眼看明天就是除夕,夜父一早上就开着车下山接夜钧寰的奶奶去了。钧寰不喜欢奶奶,记忆中奶奶是一个啰里啰唆的老人,和和蔼慈祥的外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形象。但还是坐在门口看着路那边的几个人头越来越大。夜父和叔叔手里各抓着一只鸡,有说有笑,走走停停。奶奶领着堂姐和堂妹,催促着快走。一行人来到屋内,人气霎时间多了起来,年味也就更浓些。据夜父说,堂姐只比钧寰大一个月。堂妹穿着大红色的衣服,精气神十足,钧寰则感觉她们像陌生人,下意识地远离。

    晚上的农村没有任何其它的光源,有首歌叫白天不懂夜的黑,把灯拉灭后,真真正正叫作伸手不见五指,城里不懂村里的黑。第二天是大年三十,下午两点钟,姥爷姥姥就开始准备年夜饭,无非是鸡鸭鱼肉,各种海鲜,当然还要包饺子。傍晚临近吃晚饭的时间,夜钧寰的大舅小舅两家人也来了。除夕夜村里家家户户都亮堂,男人们互斟互敬,孩子们喝汽水,果汁,这是一年中钧寰喝汽水喝得最放肆的一天。

    “老夜,你儿子以后要考个什么大学哦。”

    大舅往夜钧寰碗里夹了一个鸡腿,然后问道。

    “考个什么大学,能像你兄弟俩考个厦门大学就很不错了。”

    夜钧寰的大舅小舅是村子里唯二送出去的两个大学生,而夜母当年离上大学也不过差几十张钱的距离,夜父则是小学肄业,经常因为这点被夜母数落。

    “考什么厦门大学,没落奚的(没用的),要考就要考去上海复旦,或者去学经济,以后赚大钱。”

    大人们不停地往夜钧寰的碗里夹菜,也不在意钧寰能否吃得完。钧寰也只顾把碗里的菜吃光,再吃光,听着大人们说的话一言不发。吃完年夜饭,大人们把战场转移到炭炉旁,围坐成一圈,钧寰和其他的孩子进房间看春晚。大舅酒量差,刚刚吃饭时又多喝了几杯,脸红的像门两边贴的对联,一头栽倒在床上。午夜十二点过后,大人们端着好几盘饺子走进房间,战场又从房间外转移到房间内。钧寰倒了一杯汽水,嘴还未来得及碰到杯沿。

    “喝那么多汽水干嘛,你看他们有像你一样一直在喝吗?”

    “过年小孩子想喝不就让他喝呗,你这个人真的是。”

    夜母替夜钧寰对夜父的斥责感到不满,外面的烟火和大舅的呼噜震天般响着,每响完一阵,钧寰就往嘴里扒拉几个饺子。

    春晚看完,人们都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歇息。夜钧寰本来想看着电视守夜,可看到大家都睡下,自己的困意也蹭的往上涨,刚闭上眼就睡熟了。窗外的鞭炮不间断地放了一整晚,一律都是噼里啪啦的响声,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在村子一连待了十四天,寒假的余额所剩无多,也该到了回广州的时间。大人们一人给了夜钧寰一个红包,加起来是八个。收红包的规矩是不能当着人面拆开,之前钧寰就因在奶奶面前拆开红包而被夜父批评一顿。于是钧寰躲进房间里清点,一共是一千五百块钱,夜父夜母,奶奶叔叔婶婶各一百,姥姥大舅小舅各两百,姥爷给的最多,足足有六百。钧寰把这十五张一百块钱翻来覆去地看,放进口袋后又反反复复地摸,唯恐口袋开了个口溜出去一张。

    “孙儿来,姥爷多给你一千块钱,是给你上学买书用的,可不敢乱花。不要告诉你妈,我没跟她说的。”

    姥爷开门进来,往夜钧寰的书包里塞了一个明显涨些的红包。收拾好从城里带回的村里的行李,上了车,钧寰简简单单地对姥爷姥姥等一干亲戚道别,眼见得离村口的那条大黄狗越来越远。

    “叔叔婶婶他们给了你多少红包钱啊?”

    “不知道。”

    “不知道现在数一下。”

    夜父让夜钧寰又拿出刚刚已经被他点过无数次的压岁钱,一张一张地再数了一次。

    “一千五。”

    “一千五你拿来给我啊,我帮你存起来。”

    “不用,我自己拿着,不会弄丢。”

    “嘿,你上学交学费不是我交啊,现在这个钱就是拿来给你上学用的。”

    夜钧寰无法反驳,看着手里即将分别的钱发呆。

    “诶算了,他想要就让他拿着吧,长这么大也应该懂一点理财了,你千万不能乱花知不知道?”

    面对夜母的谆谆教诲,夜钧寰重复了好多次“我不会乱花”的话,把八个红包的钱一并放到一个红包里。大红包被放进书包的底层,和姥爷另外给的那个红包挨在一起。钧寰整个身体紧紧地压着书包,生怕夜父夜母趁自己睡着时把两个红包都偷偷拿走,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村子里没有网络,夜钧寰每天除了看电视,坐在门口发呆,只剩下做作业这一件事打发时间了,在开学前的一个星期就早早地完成了作业。在人人放假的过年时间内,夜父夜母仍旧是天天不在家。钧寰拿出自己那台被封印近一个月之久的手机,准备发送新年祝福的消息。

    【姐新年快乐】

    【弟新年快乐】【作业做完了吗】

    【早就做完了】

    【姐还没做完,就先不和你聊了】

    消息发送过去不过十秒,左诗雨就回复了,夜钧寰不相信姐是在认真做作业。而袁音舜和柳笙言回复的较慢,这两人倒是像在认真学习的样子。

    【同乐】【英语作业做了吗?】

    【……】【你知道我是乱写的】

    【无所谓】【做了的话赶紧拍张照发过来】

    夜钧寰给自己那几张仅仅是写了字的英语卷子拍了照,发送给仍在为完成作业而努力奋斗的同桌。

    【新年快乐呀】

    【你做完作业了吗?】

    【做完了】【现在在亲戚家串门呢】

    夜钧寰觉得不好继续打扰,和柳笙言的聊天就中止到这里,手机和自己又一起陷入了沉默。钧寰考虑着要不要给班长等人发过去新年祝福,想了想还是算了,要是别人没有回复那得多尴尬。

    【终于做完了】【两天,快不?】

    【你那是抄完的吧……】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做完不就行了】

    【我记得之前说请你喝绿豆沙的】

    【我的天】【我本来都忘了】

    【那是不是应该感谢我这个天】【开学请你喝奶茶吧】

    【我的天】【过个年发财了?】

    夜钧寰眼看这句“发财了”,以前的零花钱,只够每天吃一包辣条,要是撞见个买干脆面的,便觉得是暴发户,富二代。上了初中以后,才知道袁音舜这种人,才叫做富家子弟。钧寰翻出自己那两千五百块压岁钱,心里止不住地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