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城西城郊

三月贰十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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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高二下学期,在三月十五已经开学,但南怀风并没有去学校,他给班主任高宁打了个电话,请了一个星期假。高宁恨铁不成钢,却又不忍心拒绝这个才失去唯一亲人不久的少年,而且他在学校又特别老实,几乎没给他惹过麻烦。

    南怀风坐在客厅里,看着那张遗像,思绪飘远,想起了过往这些年。他其实对男人的样子很模糊,男人这十来年与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男人总是早出晚归,每天做好早餐就出门工作了,晚上经常很晚才归家,可每次周末回家,都会给儿子带上一串冰糖葫芦。

    他对男人这些年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照片上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和那为了生活而变成满脸胡渣,两鬓微白,日渐消瘦的中年男人。

    他并不怪男人,男人直到病逝,也不曾让他委屈,虽然他得了“绝症”。

    男人每年都会在他生日那天破例休息一天,十年如一日。

    他记得有一年生日,*市下起了大雪,男人早早的做好早餐出门,只留下一张纸条:“怀风,生日快乐啊。对不起啊,爸爸今天有点事,可能会很晚回来,所以不能陪你过生日了。”男人白天并未在家陪他,他晚上做好饭菜,在客厅看着书,等着男人回家。可饭菜都凉了,男人还是没有回来。

    他不由得有些失落,可当他正准备进房间睡觉时。一个双手双耳通红的男人,窜了进来,他满头雪花,浑身湿透了,衣服和裤子滴答滴答的滴着水。

    男人将塑料袋套着的蛋糕,伸手递给他。

    咧嘴而笑:“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南怀风心头一酸,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男人站在门口连忙伸手,焦急道:“哭啥啊,男儿有泪不轻弹,过生日,哭了可就不喜庆了啊。”

    ……

    南怀风想了很久很久,终于站起身来,他想去了解男人过去究竟要忙什么。男人去世后,他再也没有打开那扇门。

    男人的房间很朴素,三面白漆,房间中只有一只单人床,靠门边有一个破旧衣柜,窗户前只有一张小书桌和个歪歪斜斜的椅子。

    他脚步缓慢的走进这个属于男人的房间,这可能是他留着的唯一痕迹了吧?

    当他拉开抽屉时,看到了一封信,上面着他的名字,“南怀风”。他愣了愣,连忙将信纸抽出来,用手撑开:

    “怀风,不,儿子……”

    他仿佛看见了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着信,摇着笔想开头,犹豫了很久。却又笑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意外去世了,切勿难过。每个人生来就像是一盏灯,留在世间,就是为了证明他存在的价值和为这个世界贡献出一点光亮。人死如灯灭,没什么好难过的。”

    男人有些黯然。

    “可能我走了后,没有人会记得我,但你不一样,你会记得我,我还是挺高兴的。你可千万别把我忘了啊,这可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痕迹。”

    “首先,爸爸要对你说声抱歉,你从小因为脑袋里有肿瘤,被亲生父母抛弃。而这些年了,我却一直瞒着你。”

    “至于医药费的事,你不用太过担心,爸爸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要渡过难关,好好生活,坚持到有人来帮你的那一天。”

    “但是在这之前,你得调整好心态,毕竟这可能是你人生中的转折。”

    “你如果有所疑问,床头下有一本我的日记,你可以看看,但我建议你等手术完后再看。”

    “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虽然这些年你成绩不怎么理想,但爸爸知道,只是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对不起,儿子。我本打算在高中毕业后,带你去完成手术。但我的身体可能坚持不了那么久了。不能在你生日的时候陪着你了,不能再给你带冰糖葫芦了……以后,爸爸可就帮不到你了,以后得靠你自己了。”

    ……

    他能明显感到男人写到这时,明显有些沮丧和失落。

    昏暗的节能灯光下,男孩坐在地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最后,如果多年以后,你成家了,不怪爸爸这样狠心丢下你,就带着妻子和儿女,看看爸爸。毕竟,我也不忍心这样……”

    ……

    在读完信后,南怀风的脸上已经泪水纵横,他瘫坐在地上,低着头,一手捏着信,任由泪水一滴一滴的打湿信封。

    良久,

    他还是从床头下的一个破旧行李箱里翻出了那本日记。箱子里,有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的男人手搭在一个小男孩的肩膀上。男孩表情有些不自然,男人却笑的异常开心。

    那是在南怀风七岁生日时,男人陪他去照相馆第一次照相。

    他用手轻轻擦拭日记本的些许灰尘,翻开了那本属于男人的回忆。

    ……

    十八年前,正月末。城东的路边,出生不久的男婴,被父母丢弃在路边。

    婴儿怀抱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希望好心人帮忙领养,孩子得了重病,他们迫于“压力”不得不出此下策,最后写下了“正月十五”,大概是孩子的生日吧。

    可上半页纸早已被雪花打湿,字迹模糊看不清,男人也只看到了出生日期。他随即笑了笑,前面那些还重要嘛?一点都不重要了。

    在刮着寒风的冬天,他抱着襁褓中不哭不闹的婴儿,他看着婴儿,婴儿也懵懵懂懂的看着他。南远山不由得想到了前女友,想到了自己。他灵光乍现,记得书上有句诗句挺不错的。“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他伸出手逗了逗那茫然的婴儿:“那就叫你南怀风好了。”

    婴儿也不知是被他逗笑,还是听明白了他的话,一张不算可爱的小脸,竟然冲他笑了笑。

    孤儿院院长南远山,打小也被父母抛弃,而他被好心人送进孤儿院,他为了报答当初那些帮助过他的人,努力学习,毕业后在学校工作,而后便用全部积蓄,在朋友的帮助下在城西建立座孤儿院。他虽然才华横溢,温和儒雅,却在感情上不得志,女友嫌他没钱没势,便抛弃了他……

    而当几年后,他捡到这个孩子时,那男婴在襁褓中竟然对他这个陌生人咧嘴而笑,当时他就觉得一个人也挺好,他下定决心不再娶妻,将孩子抚养长大。

    他将孩子带回那一栋花了点小钱买的破旧写字楼,送他进学校,课后教他读书,写字……南怀风也特别懂事,虽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却从很少让男人为他操心。有时在男人回家前,还会默默的泡上一杯茶。这样的日子,让南远山觉得备感幸福,果然人间还是美好的啊。

    可当他发现孩子在八岁时,总是在夜间捂着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急忙将孩子送往医院检查,在得知孩子脑部有肿瘤后,他突然有些明朗和颓废。脑部肿瘤,医生告诉他,暂时肿瘤还小,得趁早手术,要不然越拖风险越大,等到十八岁时,那时候基本上就没救了!

    可需要一笔对于他来说极大钱,让这个一贫如洗的男人来说,难度无异于登天。

    他带着孩子回到那栋破旧小楼后,安抚道:“怀风别怕,叔叔一定会治好你的。”他来到阳台,抽了根烟后。他拿出手机,拨打了无数个电话,却没有一个人肯帮他,因为那不是一笔小钱,而他因为创办孤儿院,本就花光了积蓄,甚至借了一大笔钱。这个才三十多岁的男人,仿佛一夜苍老了几岁,凭空多出了些白发。

    他并没有隐瞒,自己并不是南怀风的亲生父亲。而南怀风却好像不在意一般,在他生日那天,低着头叫了他声“父亲”。男人布满胡渣的脸,愣了下,突然就流下了眼泪。他随即将南怀风拉到面前,开怀大笑道:“好,好,好,好儿子……”他就觉得再累一点也都值得了。

    ……

    他辞去了学校的工作,面对校长和同事的挽留,他摇了摇头,决然离开。他开始上午帮出去帮人在码头卸货,中午在报社的路边帮人写稿子,晚上再去帮人送货……偶尔一个月有几天休息的时候,他会悄悄去为南怀风举办慈善活动。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看到这些,南怀风怔怔无言,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并没有男人的身影。

    这样高强度的生活,终于在南怀风十七岁的秋末压垮了他。

    他前几年总是会头晕目眩,感觉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病了,甚至偶尔工作时晕倒,被人送去医院。但他不想让儿子担心,也不想用儿子救命的钱去看病。

    这个明明有着大好前途的青年,头发中白发越来越多,慢慢的变成了中年,在病痛之时,想到儿子,总是会傻傻笑着。

    四个月前,十二月初,也就是学校放假前一个多月。

    他在与南怀风讨论试卷上的错题,突然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南怀风急忙父亲送往医院,却得知噩耗。

    南远山被送进急救室,经过抢救后,由重症监护室转向普通病房。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告诉他,南远山这几年已经被人送来医院好几次了,他本就先天器官有些衰竭。医生也劝他不要再高强度工作了,可他不听。现在南远山的身体器官竟然几乎衰竭了一大半?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尽快安排后事吧。

    霎时间,南怀风就红了双眼。他之前也劝过男人,让他不用这么辛苦,多注意身体。

    男人每次只是笑着回答他:“好,那怀风可要快些长大。”可没想到男人早就瞒着他病倒了?

    他看着病床上病重的男人,不由得感到心酸。南怀风的印象中,他从小无父无母,是男人将他一手带大。从未打骂过他,对于他小时候的无理取闹,男人也只是默默的替他妥善了结,再同他将心比心的举例子指出错误。

    病床上的男人对他来说,互为精神上的支柱,也是生存下的希望,说是两人相依为命,却又有些不准确。男人总是默默的一个人抗下了所有的谣言和生活的压力。

    男人昏迷了两天,南怀风便寸步未离。这天傍晚,男人艰难的睁开了生涩的眼,咳嗽了几声,南怀风扶着男人半躺在床上,用枕头垫在男人背后,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男人伸出没有一点血色,并且枯瘦的手,握住茶杯,沉默了许久,面色艰难,颤颤巍巍的对南怀风叮嘱道:“儿子,你以后要多说说话,多与人交流。人这一生短短几十年,也需要几个朋友。对人对世界也要抱有希望,不要再将自己封闭了。对了,这些年关心你太少了,怀风也长大了,找了女朋友没有?要是找了。可要带给爸爸看看啊,哈哈……”说道这,男人又咳嗽得更加严重了。

    南怀风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男孩,虽然这么多年孤独,不愿与人交流封闭内心,让他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可此时他却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知道男人可能时间不多了。

    他低头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男人挤出一张不怎么好看的脸,笑着打断他

    :“儿子,别哭。”

    南远山告诉他,在他房间书桌的抽屉里有五万块钱,是他这两年的积蓄,让南怀风回去拿来将住院费交了。其实之前医生也私下与南怀风说了,南怀风只是默默的点头答应。这对父子的情况,医生是了解的,医生叹了口气,就转身离开了。

    南怀风点了点头,沙哑道:“等我,你会好起来的。”

    说完便立即奔往家中。

    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从家里返回医院。

    当他离开后,男人的眼神却越来越飘忽了,他好像看见了那年襁褓中笑着的婴儿,那年低着头的小男孩,那年沉默不语的少年……他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可当他满头大汗,揣着钱来到医院时,他只看见一张白布,白布下的身影若隐若现,是那样的熟悉,却又是那样的模糊。他现在原地,霎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肩膀微微颤抖,噗通一声,跪在病床前,颤颤巍巍的伸手掀开白布,看着男人微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手,男人的眼睛还睁着,嘴巴微张,好像有些话还没说出来……他将男人的双眼抚平,眼泪流满面的转过身去,不忍再看男人,他仰着头,任由泪水打湿衣衫,只是忍不住背靠着墙壁,身体颤抖。世间大悲无言,大苦无声。

    一刻后,医生来到病房门口,叹了口气

    “节哀顺变,其实这对于他也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病痛折磨了他已经很久了。”

    南怀风只是靠在椅子上,双手撑住扶手,望着病床上的白布,泪流满面。

    他第一次打电话给高宁,向他说明情况,希望他保密,随后请了三天假,处理父亲的后事。

    高宁对于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单亲”家庭的学生,只是轻声的安慰了几句。在他的印象里,南远山是个知识分子,穿着和打扮虽然一点不符合他的气质,但与人相处却是温和儒雅的感觉,让人总是觉得如沐春风。他知道,这个父亲对于南怀风有多重要,所以没有丝毫犹豫,就额外批了南怀风一个星期假。但南怀风只是用沙哑的声音拒绝了他,他叹了口气,劝他早日走出来。他只是对班上学生解释道,南怀风同学生了病,大家要祝他早日康复。

    南怀风没有通知街坊邻居,只是默默地将父亲送去火化,埋在了城郊墓园的小山坡上。

    阴沉的天空,飘着细雨。在他的耳中,风在呜呜咽咽,雨在哭哭啼啼。下山的路上,一片泥泞。他摇摇晃晃的走下山,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个不小心,脚滑了,摔得浑身是泥,却浑然不觉。回头望着山头,一路上他精神恍惚,仿佛看见了男人在那冬天逗他笑,也好像看见了那布满胡渣的脸上开怀大笑……

    以往的一幕幕,如同影片一般,不断在他的眼前放映。

    仿佛一切都只是昨天。

    他仰起头,伸出一只手,用那满是泥水的衣袖,抹了把脸,这雨可真够大啊。

    虽然还差几个月就是他十八岁生日了,但好像这一刻起,他就已经从孩子变成了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