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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之命所递来的那张绢帕上,赫然用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小字。陈浮生自然已知晓其上的内容,便没有上前凑热闹,而是站在一旁,低头沉思。顾醒接过绢帕,脸上虽是神情平静,但心中仍是心有余悸。
倒不是对陈浮生有和怀疑,而是刚才谢之命的张狂没有半点虚假,若说是逢场作戏,那可真是演技卓绝。那对权势的渴望和毫无人性的狰狞面容,还在顾醒脑海中挥之不去。而此时这般转变,任谁都会接受不了。
就在顾醒陷入迷惑的时候,冉郡守将那张绢帕递了过来,而冉麒头上的白霜似被门外冬雪渲染,更显惆怅……
顾醒定金细看,上面仅有寥寥数语,但却字字诛心。绢帕上所书,乃是对当前形势的描述,还有此时龙首郡的困境。其中有几句,“山峦林立,危机四伏。三城环绕,却不得出。首尾难顾,自求多福!”
顾醒一把将绢帕捏紧,望向谢之命。这鹤发童颜的老者此时也少了几分从容,多了些许沉吟和忐忑。按理说,三城与龙首已成合围之势,洛阳敌军前行无路,后退无门。但从绢帕上所书来看,事情仍不容乐观。
谢之命不经意间抬头迎上了顾醒的目光,顾醒并未在他他已有些浑浊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狡黠,而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怆。似乎陈浮生和谢之命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让谢之命心甘情愿的为龙首郡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而眼前的谢之命,对龙首郡的渴求已退而其次,若是洛阳敌军卷土重来,他们不知还会不会有第二次挡住死战的机会……
但谢之命接下来的话,让顾醒和陈浮生皆是拽紧了拳头,浑身战栗不已。谢之命踱步向前,来回数次后才止步,回身望向三人沉声道:“不知三位是否知晓,除了洛阳敌军外,还有一股势力也朝着龙首郡而来?”
冉麒漠然点头,他心中自然对这一切知晓,但他从未点破,不想让顾醒等人和他一同承受这无形的压力。若说洛阳敌军乃是短兵相接,尚有余力应对,那这紧随而至的危局,才是龙首郡生死存亡的真正考验。
没有等谢之命继续说下去,冉麒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走到谢之命身边冷声说道:“顾小兄弟,还有陈公子,你们走吧……”此言一出,不仅是顾醒等人,就连谢之命都有些错愕。
冉麒并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继续漠然道:“龙首之危并非一朝一夕,而已成定局。两位与其留下来送死,不如早早离开,还有一线生机。”
谢之命默默闭上了眼睛,本是垂在两侧的手臂也慢慢拢于袖中。陈浮生抢在顾醒之前开口道:“郡守大人真要放弃这数十年的心血?放弃这城中的上万百姓?放弃千辛万苦才铸就的这一切吗?”
这三句咄咄逼人的问话,让冉麒哑口无言。他并非冲动之人,也非优柔寡断之辈,否则早已弃城投降。但这一张绢帕加上早已得到的急报,让眼前的形势已是岌岌可危。若是真要拼死守住,那不过月余后,就会城破人亡。
但若是……
谢之命轻声叹息,慢慢睁开的眼中少了些许浑浊,多了几分释然,“两位少年郎,你们去吧。此处有老夫在,定不会让龙首郡这般轻易的落入他人之手。别忘了,老夫多年的根基就在此处,关系后周南下大业,绝不容许他人染指。”
若是换了平常,顾醒早已暴跳如雷,要与谢之命拼个你死我活。但此时此言却宛如,那般悦耳,又那般凄凉。这朝着龙首郡而来的势力,冉麒和谢之命都未点破,那必然与他们都无关系。而此时前来,便是坐收渔翁之利,其心已昭然若揭。
“谢阁老,有把握吗?”在良久的沉默后,顾醒终于开口问道。
谢之命难得笑了笑,轻声吐出几个字,“没有!”说完后便闭嘴不言,只是漠然望着他处,不敢再看顾醒的眼睛。
顾醒颓然地往后退了几步,被陈浮生扶住才没有摔倒,但心中的怆然已难以用语言表达。当他回望陈浮生,后者脸上也满是决然之色,陈浮生强装镇定的摇了摇头,轻声叹息,“此时虽不能言明,但我与谢阁老所达成的协议,绝不会对龙首郡有半点私心。这已不是后唐或是后周的纷争,而是整个九渊的乱局。日后,阿醒自会明白……”
“浮生,天下苍生系于我身,这种恢弘的理想对我而言太过遥远。眼下我只想救下这一城的百姓,难道有无能为力吗?”顾醒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慢慢蹲了下去。
冉郡守有些不忍再看,撇过脸去。
而谢之命却轻轻摇了摇头,淡然道:“世事无常,我们终究都只是棋子。若不是陈公子坦诚相见,老夫还在为那私心不断挣扎。只是没想到,九渊乱局已现,我们都太过渺小了……”
陈浮生一把拽起顾醒,抬手一掌扇在他脸上,把陷入痛苦的顾醒打的有些懵。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顾醒对眼前的形势更加悲观。
“救一人而杀一人,是罪过。救十人而杀十人,也是罪过。救百人而杀百人,是非难料。而救千万人而牺牲小我,便是大义。眼前的牺牲只不过是数不清的开始,往后还有更多难以承受的悲怆,难道你都要这般自怨自艾吗?这不是你的错,只是当下的我们,太过渺小了!”陈浮生说完,望向顾醒目光越发坚定。
冉麒和谢之命皆是投来认同的目光,两人心中似乎早有了打算,无论结果如何,这一生便只会在此,不再离开。门外传来一阵轻敲,一个稚童推门走了进来,正是多日不见的童恨竹。
当她看见顾醒等人时,目中泪水溢满,不管不顾地朝着两人冲了过来。这一次,谢之命没有阻拦,而是负手立于一旁,含笑望着他们。他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而此时将她交还给他们,便是最好的结局。
顾醒被突如其来的拥抱从痛苦中拉扯回来,感受着那一股热流在肩上浸湿,最终滴入他的心里。陈浮生望向谢之命点点头,后者只是摆了摆手笑了笑,却没有任何言语。
顾醒就这么抱着童恨竹,良久后才分开,轻声问道;“可是受了委屈?”
许久不见的孩子把头摇晃地跟拨浪鼓一般,用含糊不清的言语说道:“谢爷爷对我很好,像亲爷爷一样。”谢之命闻言朗声大笑,接口说道:“我将恨竹送还与你,替我好生照顾她。”
顾醒慢慢站起身,牵起童恨竹的手,朝着谢之命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三位,可否点破眼前的一切,让我离去时能放下忐忑和牵挂?”
三人相视而笑,却是摇了摇头。谢之命双手紧握,不断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吟半晌后才说道:“此事不宜现在言明,但老夫确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顾醒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目光如炬。谢之命将拇指上的玉扳指取下,递给顾醒,“若是将来顾小兄弟能去往后周,烦请将此物呈上后周国主,顺便替老夫捎句话,‘该做的,都做了。成与不成,实难强求。’”
顾醒点点头,“记下了,阁老放心。只是龙首郡眼前的危局……”
“担心有何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若是后唐社稷倾覆,那龙首郡老夫自然要笑纳了……”此言一出,除顾醒外的三人皆是轰然大笑,不知是否已有必死的决心,还是对眼前的形势已太过悲观,竟用此等拙劣的手段来化解眼前的窘迫。
冉麒摆了摆手,“后唐眼下绝不会土崩瓦解,而龙首郡也将屹立不倒。但也请谢阁老放心,若是后唐真做出有违天下大势之举,龙首郡也绝不会助纣为虐。”
“如此说,那老夫便放心了。对了,陈公子。你与老夫相约之事,还请别忘了。老夫豁出身家性命来相帮,绝不是处于善心,你可明白?”谢之命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杀意,但却一瞬即逝……
陈浮生郑重点头,“谢阁老放心,有生之年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在此,先行谢过阁老大恩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诸位对龙首郡的恩情,冉麒没齿难忘。若有来生,定将报答!”冉麒说着朝着众人抱拳,并深深鞠了一躬。
顾醒虽不知这几人之间有何缘由,但若是能一解此时龙首困局,也不失为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而他也打定了主意,待走出龙首郡,定要向陈浮生逼问出这一切,好了却心中的困惑和不安。
冉郡守说完,便起身走向大门,一把拉开后指向远方,“顾小兄弟,此行路远,还望保重。”
顾醒闻言瞪大了眼睛,“这就让我等离开?”
“战局瞬息万变,若是再有迟疑,恐怕便走不成了!”陈浮生在一旁沉声说道。
谢之命此时也走到门前,比了个请的手势。随即又拍了拍掌,一名仆从立即抱来一包银钱,谢之命将这身外之物塞进了顾醒的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望向童恨竹。也不知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丫头对谢之命竟是生出不舍之情,那双眼睛又开始不争气的泛红,有眼泪渗出。
似不愿再面对,谢之命将顾醒使劲推了出去,随即将房门一关,眼不见不悲。此时门外漫天大雪中,只有顾醒三人,陈浮生拍了拍顾醒肩膀,快步走了出去。门外早已备好两匹骏马,三人翻身上马,朝着城门外扬鞭而去。
此时府邸内只剩下谢之命和冉麒两人,谢之命望向冉麒轻声问道:“郡守大人,可想好了吗?”
冉麒没有丝毫犹豫,“生死有命,无需多言!”
谢之命朗声吼出一个“好!”,接着说道:“不愧是老夫多年来最敬重的郡守大人,若是此战有能保住龙首郡,那便依循老夫,舍了这身后唐官皮,入我后周如何?”
“阁老还未死心?那陈公子所言……”冉郡守面不改色地接口问道。
谢阁老打了个哈哈,“遥远之事,将来再说。而这将来,岂是你我能够遇见?重眼前之利,才是正途。”冉麒闻言,漠然无语。虽知晓这是谢之命的真心话,却不由生出一缕悲怆。
“如此,那就全凭阁老吩咐了!”冉麒终于还是应了谢阁老之言,选择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