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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那是一次盛宴,没有阶品的宫人们还无缘入内献艺。我们怀着微微的兴奋和胆怯,游走在乐声浩大的边缘,心中揣着一点渴望。
教习带着我们长些见识,只能在暗处静静聆听。这段琴声甚好,缥缈悠远,一转一弦间,泠泠犹如仙韵。自小学琴的我不禁心生向往。
待一曲完毕,姐妹们早已不在身边,该回去了罢。略一回身,却看见一位陌生公子。他素衣蓝袍,墨发玉冠,眉目如画。这般气度,不是等闲人所有。瞟了一眼,我立即下拜,正不知如何称呼,他忽地问:
“你是谁?”声音舒缓清明,比方才的琴音更像琴音。
“奴婢蘅芜。”
“原来是个宫人。”他轻轻一喟,水蓝的袍子晃了晃,转身走了。他的背影朝向弦管纷杂的殿宇,他是哪位赴宴贵人呢。
不过两日,便又看到那位贵人。他是宫中贵客,然而这几日贵客甚多,并不知他是其中哪一位。我是新人,本是没有机会为他抚琴的,因为琴艺第一的辛夷去花萼楼为圣上弹奏,我才替了这个缺。
贵人一袭白衣,仍是白玉冠束发,英姿卓然。我和着箫管拨动琴弦,乐声和谐统一,紧张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娘亲说的对,乐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可以涤精灵,可以祛怨思。
不久,他抬手止住乐声。诧异间,他开口说,虽温和,却不容置疑,“散了吧。抚琴的留下。”被留下的,赫然是我。我假装镇定,心里却懊恼,该死,不过错了一个音,竟被他察觉了?完了完了,教习知道又得责罚于我。
“愣着作甚,弹给我听。唔……就刚才的《清商》好了。”贵人悠闲地倚在榻上,一手支颐望着我。
“可……贵人,《清商曲》是众乐器齐奏的,只有琴音恐是不妥……”我小声道。
“贵人。”他重复我的话,不知为何笑了,淡淡的,“我叫靖意,不如称我靖公子。对了,琴,还是要听的。”
“是。”我恭敬应了,然后覆指于弦,灵活触动,一串流丽迸珠。
每当琴音响起,无论身处静室或嘈杂之所,心情都会变得安定,仿佛入耳的除却旋律,再无其他声音。我并未闭目,却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人或物,弦在我的指下,有时我辨不清跃动的究竟是手指还是琴弦。是我的手织就了这琴乐,还是琴借由我的手而发声?
待一曲完毕,我舒缓十指调抹琴弦,惊讶地发现靖公子他……睡着了。呃,我的琴技没这么差吧,教习还赞过我的……
靖公子悠悠醒转时,已是薄暮。跪坐了一个时辰的双腿麻木得已经失去感知。他似有意外地问:“姑娘还在?”
“没有吩咐,奴婢自是不敢随意离去。”
“嗯。你叫什么?”靖公子笑问。想来他这样的贵人不会记得此前见过的一个宫女。
我告诉他,“蘅芜。”
“哦,你去吧。”
我僵硬着腿,拜了拜,勉强撑起身子使自己不倒下,然后退两步离开。
此后靖公子总是叫我抚琴。这内苑技艺长于我的姑娘其实很多,我十分奇怪自己有什么特别。姐妹们都羡慕我,说难得有贵人这么上心,说不准我会获得提拔。见过靖公子的更是说,难得他和和气气,又生的好,明里暗里有多少女子都倾慕他。听说就连公主也对他礼遇有加。
听到这些,我不免尴尬,但面上仍泰然处之。
靖公子似乎常来宫里。
唯一令我无措的是,靖公子似乎偏爱离得近些听琴,且有着愈来愈近的趋势。因为他身份远高于我,我自是不能推拒他。可要如此靠近一个男子,实在难为我了,若是脸红起来被他察觉,该有多失仪。
唉,罢了。我一介小小琴女,得了赏识已是万幸,哪能奢求呢。即便,偶尔正视靖意俊秀的容颜,我的心会跳得失了方寸。她们说的不错,他生的的确好看。
每日勤习技艺,除了以往要得到教习赞许和在宴会上抚琴的机会,还多了一项,我希望弹给靖意听。他不懂得抚琴的手势和技巧,但总能恰到好处地听懂琴曲蕴含的意趣,曲毕时他的神情总是放松愉悦的。每次为他抚琴,我都希望他听到我最好的一面,柔软情愫丝丝缕缕,自指尖流泻,经由弦的振动慢慢飘散。不知他能识得几分?
上回弹奏毕,靖意忽地凑上前,握住了我收琴的手。我大惊,差点喊出声儿来。靖意眼疾手快地盖住了我的嘴。低声说了句:“别怕。”
其实我没有很怕,只是太惊讶了。毕竟为他抚了这么多次琴,他一直恪守礼数,即便离得近,也是连衣角都没碰过的。靖意突然这个样子……啊!他原本在我身后,这会儿一手握着手一手捂着嘴,我竟然进了他的怀里!我发现这件事,脸立刻烧了起来,并急剧向全身蔓延。我不知道这时候要先挣脱他还是先叫他放开我。我想说话,可一动就像在亲他的掌心。
“蘅芜,我放手,别喊好不好?”靖意离得那么近,声音那么好听,就像在哄我。我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靖意真的把手拿了下去。
我还低着头不敢抬。虽然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他应该在笑。
有什么东西套进了左手,接着腕上一凉一沉。我诧异地看去。那是一只青绿的的翡翠镯,上有细致流畅的缠丝花纹,整体晶莹剔透,十分漂亮。
“送你的,喜欢吗?”靖意含笑望着我。
近日新习了一曲《流水》,气势浩远,变化纷繁,闻之心胸开阔,意境顿生。我弹给靖意听。
待到曲毕四下归静,我忍不住观察他的表情。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双眼变得幽深晦暗,眉心微皱。和平常大不一样。我安静等待着他将要说的话。
靖意一直望着我,但看的似乎不是我,而是透过我看向更深远的地方。我垂下了头。
“蘅芜。”他起身走近,“你可曾为公主抚琴?”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我一怔“未曾。”
“那便好。”靖意像是松了口气,“蘅芜以后只弹给我听,可好?”他边说边走得更近,而我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而震惊,他是,那个意思吗?
没等到我的回答,靖意微微俯身又问,声音和缓:“镯子呢,怎地不戴?”
他温暖的吐息就在耳畔,柔柔垂落的发丝也就在颊边,一时心跳扑通扑通,我不知如何作答。恍惚间,听到靖意轻笑出声,我懊恼地瞪他一眼,却被忽然转过来的墨色双瞳接个正着。错开目光,我低言:“靖公子赏赐,奴婢好生收着呢。”
“是这样么?”他一字一顿问。
“是。”
“唔,可是蘅芜,我更想看你戴着它,怎么办?”
不知是否错觉,蘅芜两个字被靖意念出来,清晰而低缓,竟带有缱绻意味。此时此刻我期盼能如他所愿,那只翡翠缠丝镯,可以马上出现在我的手里,或者腕上。
后来环上我的手腕的不是翡翠镯,而是靖意修长的手指。
他带着我走到门外,宽大的袖口滑落下来掩盖十指的相交。他的手不像姐妹们那么柔嫩,能感受到分明的骨节。夜里的风卷走热度,唯有靖意的手予我暖意。
我还记得这个人不可高攀,可是当他牵起我的手,我就忘记了身份的天差地别,我留恋他的温暖,欣赏他的风度,倾慕他这个人。
池子里盛放白莲朵朵,洁净如雪。池心映着月亮,被活泼泼的游鱼搅成碎玉。
靖意在这处景致前停步,月色朦胧了我的眼,他沐浴光华之中,如同仙人。他笑起来,什么美景都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