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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冷淡地问他。
爸爸妈妈此刻正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无奈病房里通讯信号太差,只能走到外面去接电话,各大亲朋好友纷纷打入热线关注我的感情史。
“给他一个教训,”他单刀直入地回答,“我父亲曾说,年轻人要吃点苦头才会知道天高地厚。”
“有意思吗?”
“他不是很想找我吗?”他哂笑道。
“你这样做可能会搅黄王家和梁家的联姻,回头查一查很容易猜到你身上来,怎么,这么想被你家人超度投胎?”
他凝视着我,轻声说:“你还在这里,我就不可能独自离开。”
昔年王家风头最劲的二少爷,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有一双秀美如女子的眼睛,细长妩媚,眼角一颗小小的痣,承不住万千风情。翩翩美少年,离我这样近,对我一人说出这种温柔似水的话,我是不是要立刻感激得跟着去死?
我不说话。他来说。
他倒很坦然:“那天我一直跟着你,看着你坐车去上班,在公园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买那份早餐,你在科长办公室里拍桌子的样子好凶,然后你下楼坐公家车,一路都在发呆。还记不记得那个图书馆?我们曾在那里约会,不是十一岁那次,是顾家表姐出事后,我到了第三年才回莲溪,我们已经十六岁了,害怕村里人看见,就躲在图书馆里面一起看书。”
对,我们还在书架后面偷偷接吻,欲盖弥彰地躲进窗帘里。我从未知道嘴唇的轻触可以让人有飞翔的感觉,可是下一秒立刻就要酥软倒下。我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可是那个夏天,你又来了,还是那么冷淡克制,不爱说话。然后,你偶然路过,救了溺水的我,还帮我做人工呼吸。我觉得,我曾经做过的很多不好的事都是值得的了。
“我看着你从图书馆出来,一路走到卿嫂开的小吃店门口。她其实是看见我的,我就站你背后,但她不敢喊我,真是多谢她还记得我,”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继续说,“然后,你去了从前的家里,不料王家这一代最出色的男孩子就在那里等你。这不是巧遇,他选了这一天让你去,因为正好阴时祭,他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他从穆家那里了解到我和你的过往,猜到你就是英治,可他还太年轻太自负,不像他父亲那么藏得住。他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很多事了。”
可你对你哥哥还是充满想念的,不是吗?那天在商场,你津津有味地看那两个小孩下围棋。除了弹琴、画画,你最喜欢的乐趣就是你哥哥自小教会你的围棋了。虽然不说,但你和我一样寂寞,从心底渴望感情。
“他的自以为是根本就是源自于他那愚蠢的母亲吧,”我很难得在他脸上看到轻蔑的笑,然后他又说,“他冷漠对待那个女孩子,又不断在他面前提及你,表现得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故意激怒她,又放任她不管不顾,反正她也不会再死了。何必要提醒他呢,让他拿你当诱饵,你啊,真是太善良。”
你在说笑吗?我害死你表姐,说不定你表妹也不是活人,还可能都拜我所赐。我十一岁就为了迷惑你跟鬼做了交易,换来一张和你表姐酷似的面容,在她死后还越发美丽,就跟汲取了人肉作花肥的大丽花一样。我告诉你我喜欢茉莉,让你在王宅的花圃里帮我种上,其实不过是想向你那死去的表姐示威。她不是只爱大丽花吗?嘻嘻。
我忍不住说:“我担心她会来找我家人麻烦。”
他愣了愣,嘴角微微上扬,放软了声调,好言安慰我:“这个不用怕。新闻一出,她无处藏身,只能乖乖回去梁家。”
“你可知她其实是……”
他点点头,说:“那个女孩子要是还想以梁家大小姐的身份嫁入王家,她就不能离开那具身体,否则,这个天气,很容易彻底腐烂掉。明里暗里她都不占优势。”
“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但我猜,王家是不会接纳她的,容她再做一做美梦,和梁孝灿谈成了合作,拿到了跑马地那几个项目,必然会踢开她。不然,王怀铭怎么会让自己的未婚妻独自在外游荡?即使不会怎样,声名都不好听。”
“梁诗怡生前就是个夜店咖,那些照片热情奔放,令人赞叹。”
“香槟、伦巴年轻人有谁不爱?王家代代受西洋教育,但始终恪守传统。那女孩子还想靠那具身体达到目的,实在天真。”
“你可知,我也曾如此天真过?”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把当年的事说给他听。
他沉默不语。我以为他就要老僧入定了,他却突然抬起头,对我说:“我曾经也疑惑过为什么你们会那么像,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这样。我只想告诉你,我并没有如你以为的那样爱慕我表姐,她对我来说,只是种憧憬,毕竟她是第一个可以跟我亲切说话的人。”
我不愿意谈论太多关于顾梓昕的事,便转移话题:“比起我,确实是王怀铭更重要。她想明白轻重以后,会回到他身边,哪怕貌合神离,彼此做戏。接下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送她回地狱呀,”他笑了笑,“梁孝灿的新太太怀了身孕,她对王家的价值不是很大,梁家的对头,以新能源起家的何氏又对王怀铭频频抛出橄榄枝,正好何家小姐跟他也才貌相当。怎么,你都不在网上寻找信息的吗?”
我悚然地看向他,可是他面容依旧很温和,一点杀气都没有,平平静静,宛若只是在讨论伦敦的天气。
“那你也不应该把我牵扯进来,知不知给我惹了多大麻烦?”
“我借用王怀铭的身体,已经派了保镖暗中保护你和你的家人。我想,我父亲那么心思深沉的人,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正大光明地和你在一起。”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王怀铭呢?”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立刻让他的身体完全变成我的。”
你竟和阿媛一样了。
我没有畏惧,也没有感动,这种为爱杀人的勇气我也曾有过,哪怕变成顾梓昕我也是愿意的。可时至今日,亲耳听到那个曾经可望不可得的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真真恍如隔世。我的心早已碎如沙尘,一阵轻风都可以随意吹走了。
“从前答应你的事,现在我可以一一把它们都变成真的。那些说过的话,我也一直记得。二十几年来,我独自游荡在冰冷刺骨的莲溪河底,徘徊在寂静无人的故园里,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从没直白地说过这么多的话,热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如果他的心还在,给他一把刀,大约是会立刻挖出来给我看的。
“那一年在故园里,你站在我的墓碑前和我说话,我真的非常高兴。”
“后来,你晚上跟着一群小孩跑去西山玩,是我把你引到我身边的。那时我就想,我不能再放过你了。”
“我知道众生日很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了,而你果然来了。我附在那女孩子尸体上,引你去王家大宅,想让你能想起我来。记不起来没有关系,你最后还是说了,让我跟你走。我便得到离开的自由。我在那里等候了你二十四年。”
我有点诧异:“你之前不能自己离开吗?”
“不能。阿恰对我下了咒,一个不能离开莲溪的咒。唯一能破解的办法就是……”
就是,我对你说,“跟我走”。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阿恰身上。
“可你的盘算是不会得逞的。把你老王家当傻子吗?阿祝再懒得理会世事,也不至于真让你这么乱来。”我不由得提醒他。
他摇摇头:“但他放任了表姐的死,在暮年以后他就很少出来了。穆家真正的声势都是靠从前的积累,阿恰始终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或许比他还要强大。”
可是阿恰也死了。她为什么不惜折寿也要让我以谢春生的身份活下去?明明是一个凉薄淡漠的女人啊。可惜有些事情我还是没能想起来,心里甚至有个古怪的念头,说不定我也曾是阿恰养过的一只小鬼呢。
谁知道呢?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连做鬼都不能安生。
“王衍之,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问过一句,我到底愿不愿意?”我和他四目相对,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未真正交谈过什么。他连我并不喜欢甜食都不知道。
他目光微凉,越过我,看向墙上的安全告示,又转到我身上。他好像很忐忑不安,重新变回那个略带忧伤,渴望成年的小男孩。
我注视着他的脸,陌生而又熟悉,语速飞快地说出我认为很残忍的话:“与其说我不再信任你,不如说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你也可以活得很好的日子。平静地用谢春生的名字,过完王英治曾经渴望的人生。”
他呆呆地看我,不知所措。
“王衍之,我什么都有了,唯独不想要爱情。”
妈妈推开门进来,问:“你在跟谁说话?”
我没有回答她。
她走近了看我,愣了下,旋即大声嚷起来:“发什么神经啊你,竟然哭了!小事而已,想办法解决就好嘛,再说了,我都还没骂你呢,好歹等我骂完再哭啊!”
我却哭得更加悲切,不可遏制的痛苦像洪流决堤一样爆发出来。
“我说,你怎么越发起劲了?”妈妈很是莫名。
闻声赶来的爸爸看见我哭,立刻跟妈妈争执起来:“你没事怪孩子干什么?现在是骂她的时候吗?”
他回头安慰我:“好了好了,不哭,咱们不看新闻,看电影好不好?”他把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调到电影频道,屏幕上正好在播放《法国中尉的女人》。
——“你爱他吗?”
——“爱?我不知道……无论它是什么,它都让你不可能自由地把自己的心再献给另一个人。”
有些事我永远不会对人说。在成为春生的二十五年里,我没有再爱上任何人。
泪眼朦胧间,再看向对面,已是空空如也。
夜里睡得很不安稳,好像很多人在走廊上沙沙沙地走来走去。我感觉自己起了身,走了出去,医院变回了三十年前的样子,1982年,连墙壁上都贴着富有时代特色的标语,“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
听达叔说我养母可能会给我添个弟弟,偷偷花点钱就能提前知道。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我养父已经在请人起个男孩的名字了。哦,这样。
就在同一个医院,上下楼而已,我是该去看看的。我做了件亏心事,害了人命,心里也很慌乱,需要一点慰藉,好歹也是我的养父母,听听他们说话也挺好的。
然后我独自沿着楼梯往上走,身边人步履匆忙,我走到那个病房门口,养父不在,养母抚着肚皮,正要起身,我赶紧上前去扶她。她扭头看到是我,脸上一阵不高兴,就挥手把我甩开,结果自己不小心跌倒,肚子重重地磕到对面床的金属沿上。
她捂着肚子在地上惨叫。我吓坏了,大声地呼救。然后跑来很多医生护士,急急忙忙地推着我养母去急救室。我养父也赶来了,一见我,就扇了我一个巴掌,让我立刻就滚。
我没有哭,茫然地站在走廊的另一边等,没有人和我说话。
抢救了很久,小弟弟还是没有保住。医生说,养母年纪很大,四十好几的了,鬼门关走了一遭,胎儿本来就不是太稳定。他的话还没说完,养父就像暴怒的雄狮一样扑过来对我又踢又打,我很少见他这么悲愤,因为他不太和我说话。
大家把他拉扯到一边,劝他冷静,不要和小孩子计较。是的,我才十四岁,生日都还没过。
我惶然地走开了,也没人跟上来喊住我,心里想,这下好了,连家都没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好有个病房门开着,空无一人,我就走到里面去,一个人失控地大哭,想要把这些年的苦楚都哭出来。
然后,我隐约听到了另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我循声走过去,就在安全门的后面,我看到了靠在墙边红着眼睛的王衍之。
对,他也在住院。
他是在为顾梓昕哭吧。
好像在黑暗里摸索到一点微弱的光源,我流着眼泪向他走近,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可是手还没碰到,隔了好几步,他已经冷冷地关上了门。
我蓦然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