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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听,我被吓了一大跳,很快地就缓过神来:“不好意思,我戴得好好的。这佛珠能驱鬼,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左脚踝再一次被抓住。那只手湿嗒嗒的,明明知道没有实体,但还是莫名地惊慌。我拼命想把脚缩回来,低声呵斥:“你是变态吗?快放开我。”
可是始终挣脱不掉。我索性弯下腰,把佛珠挨到那只可恶的手上。只听见“呲呲”的两声,白烟升起,手抖得厉害,就是不肯放开。
他的脸更加惨白,头发凌乱地搭额前,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睛里涌动着淡淡的哀愁。形体更加透明了一点,好像随时就要烟消云散一样。
“王衍之!”我赶紧把手拿开。
他定定地看我,好久才吐出两个字:“拿掉。”
“不要,它在莲溪保护过我。”
“你到底还是又回去那里了……”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我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相信我,这佛珠只会害你。”
“为什么?”
“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吗?”
“我和你不同,刚出生的时候死了,但现在是好好的活人。”我倔强地反驳。
“你再不摘下来,不需要太久,就会和我一样。”
他慢慢地从水槽底下爬出来,手脚并用,动作极其缓慢,像慢镜头一样逐渐拉长,令人毛骨悚然。
我太阳穴突突跳,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顾梓昕坐在梳妆镜前卸妆,镜子直对房门,映出门后的雕花纹样。黑檀木梳子顺着披散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梳理,她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这宅子处处透着古怪,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一股凉意突然从脚踝处往上游走,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正好看到一团黑影从桌子底下缓缓地爬出来……”
王衍之站到了我面前,平视过去,我只看得见他的下颌。他好像很虚弱,面容有些扭曲,整个身体前倾,两只手几乎全搭在我肩上,却没有一点点重量。
“你很辛苦?”我问。
“还好,今天是初九,阳气太盛。”
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正月初九是“敬天公”的日子,凌晨整点开始设案摆供,奉上三牲五谷六味斋,连诸鬼都得避让。但也不至于令他一副几乎要魂消魄散的样子。
“你究竟是怎么了?谦叔说他要说服你放下执念,是不是你们谈不拢,他伤了你?”
“阿谦是伺候我好几年的家仆,即便是我成了鬼,他也比我那生前的兄长更有情谊。”
我想起了王怀铭的托付,连忙说:“你侄子让我转告你说,和他父亲无关。”
王衍之嘲讽地笑了一声,坐在水槽上面,一只手伸到水龙头下,看着水一滴滴地穿过他的手掌。好一会,才开口:“王家大少爷这些年极少出来走动,去年在莲溪,我从他身边经过,发觉他已经病得很重了,面上隐有死气。王家人几房之间代代勾心斗角,连我这种死了多年的鬼,都逃不过作祟之嫌。”
“你怎么知道他很久没有出来了?”
“用你那个黑黑扁扁的东西看的,很少有关于他的财经新闻。”
笔记本电脑?!我瞬间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
“他儿子和他一样狡猾。你真是傻,一下子就被套话了呢。”他望着我,无奈地笑。
我就不服气了:“不然我能怎么办?”
“让他猜。没有什么比得不到答案更寝食难安的了。”他终究不肯多谈自己如此狼狈的原因,只是一直坚持让我把佛珠串摘下来。
“不要,这是我堂妹的。”
王衍之看着我,许久才说:“这是我表姐的。”
这话不啻于一声惊雷,立刻在我耳边炸开了。我焦急地辩解:“只是一串佛珠而已,外表看着像却未必是同一串。就好比你和你侄子、你父亲,你们外貌何其相似,内里却完全不同。”
“不一样,”他的眼底波澜不惊,“这是阿祝送给的。刻在佛珠上的字,我认得,他亲手刻字的时候,我就站在边上。”
我僵直了身体,手摸了摸佛珠,每一粒都用隶书刻上“知幻即离”的字样。
王衍之又继续说:“原本是给我的。表姐去剑桥读书的时候,我就转赠她了。”
“顾梓昕?你的前大嫂……”我艰难地吐出字来。
他没有否认:“她死的那天晚上,这佛珠也跟着不翼而飞了。现在竟然在你这里……”
我倏忽转过身,冲进房间里,一巴掌拍在熟睡中的谢明珊屁股上。她一下子睁开眼睛,见是我,气恼地拿枕头扔我:“喂,你这是干嘛?就是这么报答昨晚陪你出生入死的恩人的吗?!”
“快说,这佛珠哪里来的?”我把枕头扔回去给她。
“哎哟哎哟,吓死个人,这么凶!吞了炸弹啊!”她慢吞吞地转个身,准备继续睡,被我一把拽住。
“听我说,这东西很可能是暴毙在王家大宅的顾梓昕丢失的那串。你快想想,怎么会到你手上的?”
她一听,赶紧坐起来。我倒了杯水给她喝,让她清醒一下:“仔细想想。”
过了一会,她摇摇头:“我真不知道。去年从国外回来,自己一个人在家收拾东西时翻到的。看着是檀木佛珠,又挺好看的,就戴手上了。要不,我问问我爸妈吧?”
她真的就立刻拨过去了。先打给她妈妈。我的前二婶表示很莫名其妙,说没有见过什么佛珠,因为她是个基督徒。
“说不定是我爸。”二叔之前为了和明珊的亲妈结婚,特地改信了基督教。后来出轨离婚,才信回了佛教。他带回来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那头电话一直没有打通。
“啊呀,想起来了,他和何姨带谢思贤去巴厘岛玩了。”
真是不凑巧。我看那佛珠串越看越不舒服,随手就摘了下来。
“怎么不要了?”明珊疑惑道。
我朝书桌那边撇撇嘴,示意她有“人”在那安然自若地看书。
她顺着视线望过去,一本红色精装本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无风自动。半张着嘴,呆滞了几秒钟,才醒悟过来:“哎呀,王二公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简直狗腿得无法形容。她曾经教育我,既然暂时摆脱不了王衍之,就千万不能激怒他,必要时还得做出和平共处的姿态来。
她一边夸张地打招呼,一边在我手心里画了个问号。
我迅速地回复,写上:“他的。”
平心而论,谢明珊真的很机智,立刻明白过来,顺口就聊起了一些有的没的,同时把我那串佛珠塞到我枕头底下,冲我眨眨眼。
王衍之一直背对着我们看书,从头到尾没有抬过头。
我知道明珊的意思,不知道好坏,姑且先留着看看,不戴就可以了,最起码能防身。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妈妈打过来的。我赶紧按下通话键。原本以为她会和我说莲溪的后续,结果她很大声地吼:“你爷爷中风啦!”
“什么?”声音之大,传出话筒,连明珊都听得一清二楚。
“幸好你爸送东西过去及时发现,现在在医院里,还昏迷着呢。”
“奶奶呢?”
“她在楼下听戏,哪里听得到上面声响?”
“那我现在赶回去。”
“你回来有什么用?你是医生吗?你能去医院吗?已经查了,就是个脑梗,面积不大,这边医生已经在救治了,”妈妈连珠炮地训斥,“行了,我要赶过去了,你就别来添乱了。平日里最不待见咱们家,可到最后两个老的还不是得倚靠咱们?你妈妈我啊,就是个劳碌命!”
挂了电话,明珊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她去卫生间换了衣服,就背上包,和我说:“谢春生,我那没良心的爸爸自己在国外玩。我呢,就去把他那份孝一起尽了。拜拜,你真不用回去,反正你进不了医院。真昏在里面,还得连累你老爸老妈去给阿祝先生下跪求救。”
说得倒也是实话。我只好说:“那有什么消息,立刻给我电话。”
“当然,”她耸耸肩,又对王衍之那方向挥挥手,“拜拜,王二公子,和我堂姐共处一室,可别干出什么苟且之事呀!”
我暴怒,用力就把她推了出去,狠狠关上大门。
她一走,屋里就安静多了。舍友还没回来,我独自面对着王衍之。
他放下书,静静地看我。黄昏将尽,幽冥暗生,他已经恢复过来了。惨白着一张脸,身影模糊在黑暗处。
“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他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心里发虚:“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灯突然亮了,他似笑非笑地站起来,向我走近。
“等一下,”我赶紧制止他,提了口气,才说,“其实,我脑子里总是会像放电影一样闪现很多断断续续的画面。以前一直以为是我在胡思乱想,可是,我居然可以在那些画面里看到你,你哥哥,你的表姐,就像真的一样……”
他没有说话。
我犹豫了下,又说:“你们祖宅二楼西侧有个房间,是不是绿色的窗棂,淡紫色的窗帘,还有一台黑胶唱片机。对了,好像我还梦见过满墙壁的水彩画,但又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屋子里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
“你想起了多少?”他问,“关于从前的事。”
“什么从前?”我不解。
“王家大宅,莲溪,所有的事。”
“你们王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下慌乱,脱口而出,“只不过……只不过总能看到顾梓昕在王家大宅里一些片段……雕花镂空的螺旋楼梯……钢琴声……高甲戏……来来去去的人……还有一扇门,不知道通向哪里。我一点都不想和你们扯上关系,却偏偏会产生这些幻觉。”
“这些都不是幻觉。”他说。
“那顾梓昕是怎么死的?”我迫使自己冷静,只想知道这个问题。
他没有回答我,径直走到我面前。我们靠得很近,近到我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眼瞳里我的样子。我本应该会心跳加速,因为他是如此英俊。可我闻得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气味,冰冷的,毫无生机。我无法心动。
“你相信我吗?”他如是问。
本以为不会有任何感觉的心,突然剧烈跳了一下,胸口可真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