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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如千军万马之势席卷整个世界,目之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不时伴着巨雷轰鸣,雨势一阵强过一阵,声如擂鼓,不知何时能停下来。
我们坐在村委会会议室里,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过了。村支书说要带我们去现场比对基本图,可是这样的雨幕里,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本来的计划是,一个下午把莲溪和空枝一起解决掉,没料到一场雨就把我们阻隔在莲溪。看样子,它一点都没有削减下去的势头,反而越下越大,雨柱被风裹挟着从窗户里打进来,地板发出“刷刷刷”的声音。
老李跑去关窗户,一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应急灯。“扑通”滚了两下,亮光忽闪忽闪,最终熄灭。整间屋子霎时就暗了下来。
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得令人不安。
老赵最先站起来说:“等雨小一点就去现场看看吧,然后直接去空枝村。不然来回就要八小时,下次再来很麻烦。”
村支书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不如先去我家里坐坐吧。老李,电工怎么还没来?快去催催。”
可是厚重的雨幕里,前行艰难,小陈才探出半个头,雨水就势不可挡地淋湿了他半边衬衫。最底下那个台阶都已经被水漫过了,我们面面相觑,心中十分发愁。
也只好回到屋里坐了。我看了看手机,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老杨说:“看现场倒是快,空枝离这里坐车也只要二十分钟,但雨这么大,天色又暗,今晚怕是走不了了。要不,我们先回县里安排食宿,休息一下,明早再过来,你们看怎么样?”
村支书出声挽留:“干脆就住在我们村里好了,村头有个招待所还挺不错。晚饭就到我家里吃,家常便饭,随便吃点。”
老赵用商量的眼神看我们几个,我赶紧说:“怎么好意思叨扰?我们还是依老杨说的,回县里去吧。”
他们几个也都不太愿意待在莲溪。村支书便让老李帮我们找几双备用的雨鞋出来让我们换上。大概是他们平常上山用的,黑色男式长筒胶鞋,有一股臭臭的味道。老赵他们倒是没说什么就穿了。我皱眉看向明珊,她直接脱掉了鞋袜,把裤脚卷到膝盖上,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光脚踩在地上。
我本也想学她,可是再看和泥土混杂在一起的浑浊发黄的雨水,又没了勇气。跟老李要了几个塑料袋套住脚和裤子,塞进了宽大的雨鞋里。
磨了几分钟,正要下台阶,先撑伞跑出去的小陈打电话过来。我接的,但雨声太大,他的声音完全被吞没,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随后,他又发了条短信过来:“车坏了,启动不了。”
老杨就和村支书商量,能不能借辆车送我们过去。村支书很豪爽,满口答应,立刻就安排了自家侄子来载我们。
不用待在这里过夜,我暗暗松了口气。
四周太暗,屋檐下挂着一道道雨帘,像是把这里与外面生生隔绝。我看了一眼一楼的值班室,许多年前那里总是挤满了村民,围在那里嗑瓜子看电视,因为放了台在当时很少见的电视机,虽说是黑白的,但也稀奇得跟宝贝似的。收到的台很少,中央电视台在那时也才只有一个频道。
可是,为什么我会知道?外公曾经和我说过吗?一旦想到这样的问题,大脑就会莫名疼痛,好像被关了许久的记忆就要像猛兽出笼一样咆哮起来。我安慰自己说,离开了这里就会好的,反正是执行公务,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了吧。
我们等着出发,却见前面突然有几道黄色的光束刺破雨幕,朝我们这边射过来。走得近了,才看清是小陈、县土地局的司机和几个村里的人。其中之一我认识,竟然是喜进。
我朝他招招手,喊了声:“堂舅。”
他见了我,也蛮高兴的,赶紧和旁边那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说:“村长,这是我堂妹的女儿,市里的大干部呢。”说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小高在一旁直笑。
“我们正要出去呢,怎么就回来了?”老赵问。
村长摇摇头,一脸无奈,跑过来挨个跟我们握手:“对不住了,才把那尸体送走呢,又接到电话,雨太大,高速给暂时关闭了,结果那车就给折回来了。你们几位啊,怕是也去不了县城了。”
“啊?”我们都叫了起来。
可又有什么办法?老赵只好说:“那今晚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是要和他们一起走,喜进又说了:“阿生,你难得来,要不带同事们去我家里坐坐?”
他们几个纷纷婉言谢绝,说是下次有机会一定去。
“那也行。阿生啊,晚上要不就住堂舅家吧?空房很多,我让育瑜给你收拾收拾,”他殷勤地邀请我,又跟村长夸耀,“这外甥女从小读书就好,跟我们也很亲近,她周岁呀十六岁成人礼呀我们全家齐齐出动的……”
听妈妈说,自从出了阿媛那桩不幸之后,村里人特别迷信,总怕和喜进一家扯上关系,平日里有来往的都慢慢疏远了。喜进原本在村委会里做个小干部,跟大家算挺熟的,可如今谁见了他,都要拿异样眼神打量。人人现实,可又能怎样?
我看向明珊,她笑了笑,轻轻点头。于是,我就应下来了。看到喜进高兴地给家里打电话,不由得替他心酸,感慨人情冷暖。
晚饭是去村里一家小饭馆吃的。席间,村长出去接了个电话,然后黑着脸走进来,对村支书说:“刚卫生所打电话过来,友顺发疯似地用头去撞墙壁,还好伤得不重。”
“这小子就不能消停一下?”
“疯癫得更厉害,说他看到鬼了。问他鬼在哪,说鬼在水里,什么从雨水里爬出来了。这不有病吗?”村长很生气。
可一桌的人都没了食欲,只剩了明珊还在舀汤。小高拉着我,低声说:“虽然不信这种,可听了还是怪渗人的。”
我没说什么,视线不由自主地就投向门外的雨幕。桔色路灯下,雨丝密集连成一条条线。我试图从里面看出点东西,一只手掌挡住了我的眼睛。
明珊把手按到我脸上,说:“看什么看,吃饭。”
我扯下她的手,她趁机在桌子底下,按住我手臂,飞快地用手指写了一串字。我们从小就玩这个游戏,叫“猜字”,就是一人在另外一人身上手指写字,猜得出来算过关。我一下子就领悟了,她叫我“不要多事”。
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完赶紧睡觉,明天一早看完现场就离开。
不过,那汤里的鱼,睁了只眼睛,死不瞑目地看向我们,无论如何,我都吃不下去了。
老赵察觉气氛可能有些尴尬,就开了话题:“你们村这次建华侨纪念馆很有意义嘛,以后还可以拿这个来开发一下旅游项目,弄个‘华侨故里’,说不定还能跟政府申请点资金。”
“也不是每个人都乐意。那块地,别说空枝了,就我们莲溪本村都不怎么赞同。若不是南洋王家,年年拿他好处的人太多,不敢吱声,不然这种风水地谁能让他动一动?”村支书倒是心直口快。
村长接下去说:“那块地也就四十几年前翻过一次。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没什么印象,但听我爸后来说,那一年村里就发生了些怪事。风水这种东西,信的总是比不信的多。”
“南洋王家主要都是在国外了,很少回来吧。那栋大宅现在没人住吧?”
“有呢。从去年开始,就回来得比较多了,但每次都换不同人。今晚也有人在,我上午看着他们的车开进去的,就不知道是谁回来。有钱人,开捷豹。”
饭后,同行的其他人要先去村支书家泡茶再到招待所休息。喜进和二仔一人撑一把伞,又各带一把,专门跑过来接我和明珊。我们两人感动得不住道谢。
雨势很大,即使穿着雨鞋,也挡不住雨水从鞋口往里面灌。伞被风吹得飞卷,很快,我全身都湿透了。其他人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们尽量挨得近一些,艰难地走到了喜进家。
育瑜早就开好了热水器,泡好茶在等我们了。阿珍早就嫁到邻村了,阿霞跑去外面打工,留了二仔还在念书。
“哎呀,阿生,你来莲溪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幸亏是给喜进碰上了。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呀?衣服都湿了呢,来,我把阿霞那间收拾好了。不嫌弃的话,拿她的衣服换换。”
育瑜絮絮叨叨地说起家常,三个孩子都讲了个遍,还有什么新买的手机不大会用啦,退了阿霞亲事的衰死鬼旺仔一家如何缺德啦她天天去他家店铺门口吐痰啦,良仔准备去当兵结果查出有什么结核性淋巴结炎啦……就是绝口不提那个死去的孩子阿媛。
喜进家的热水器每次只够一个人洗。喜进和二仔换了衣服就出来坐,说他们不洗,已经另外烧了热水擦擦身就好。我当然知道这是客气,正觉得不安呢,育瑜已经催着我们赶紧要么先去洗澡,要么先进屋换衣服了。
明珊先洗,还特地笑得极其猥琐地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嗤了一声,准备关上房门,却看见我们几个人湿湿的脚印一步一步地从门口印进来,印在灰白的水泥地板上甚是明显。育瑜打开电视机,地方台在播高甲戏。
我头脑发昏,许多片段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去,心里涌起很奇怪的感觉。我叫住明珊,偷偷地在她后背写了两个字,“小心”。她轻轻点头。结果,这个家伙就一边洗澡一边高声吼起了郑钧的《回到拉萨》,还跑调跑到了她外婆家。
看着喜进一家三口极力隐忍的表情,我只好说:“她有洗澡不唱歌洗不下去的怪癖。”真是烂理由,但只要她就这么唱着走调的歌,便是安全无事的。
阿霞的房间有两张床,都换上了干净整洁的三件套,闻一下还有洗衣服的味道。房间不大,除了床,就是一张木桌,一把椅子,床头柜上放了只玩偶,把我吓了一跳。我走过去,想把它拿掉。手刚碰上去,胳膊忍不住颤抖了下,玩偶一下子掉落到我身上,那假眼睫毛正好碰到我的手臂,我尖叫了一声赶紧把它扔开。
育瑜听到声响,走过来敲门。我拍了拍胸脯,定了定神,说:“不好意思,舅妈,我不小心碰掉东西了。”
她一听没事,就说了几句便走开了。
那玩偶静静地躺在地上,不过是阿霞的东西而已。我最近真是太容易疑神疑鬼了,但还是怕,小心翼翼地把它拈起来放到衣橱里关上。然后换掉衣服,躺在外面一张的床上。
这床正好对着整个房间唯一一扇窗户。关得紧紧的,雨水不断地拍打着玻璃窗,好像有人在用力敲门的节奏。窗帘半拉,我看到窗户上糊了张发黄的旧报纸。窗子有些缝隙,雨从那里浸了进来,报纸的底端也沾湿了。
我给我妈打完电话报平安,明珊还没有进来。这一日的车程太过劳顿,我眼皮很重,渐渐地就睁不开了。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这屋子里进进出出,好像还夹杂悉悉索索的声音。谁的手,摸上了我的脸?
“王家的二少爷坐在钢琴前弹奏,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节分明,是一双漂亮的手。黑白键起起落落,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热情奔放,像南亚热带的阳光漫遍了整间屋子。表小姐托腮坐在边上,含笑地看着他,目光从他饱满的额头,一直流连到滚动的喉结,宽阔的胸膛。可惜他的眼神只专注地放在翻飞的琴键上,看不到这阿芙罗狄忒般美丽的少女细腰柔肩,薄薄的红唇一张一合,似在诱惑。
顾梓昕正趴在浴缸里闭目享受,爬山的劳累自有玫瑰花瓣的芬芳来纾解。她从小就有洁癖,但礼仪教养总能压抑住心里的厌恶。王家为了她的到来,特地在她小住几日的卧房里换上维多利亚风格的装饰,处处贴心,令她颇为满意。
同样地,她也很满意这桩婚事。中英正在就香港的未来进行谈判,香港会是怎样的前途,暂时谁也看不到。物价膨胀,时有骚动,地产市道崩溃,令顾家的状况在作为掌舵人的父亲失踪后更加雪上加霜。她便是这样,被叔父从英国剑桥急召返港,中断学业,匆匆嫁入了南洋望族王家。
原本成不了的婚事,因为一个小小的把戏成了,她心里颇感痛快。嘴角不由得浮出笑意。
突然,她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曲,她听不懂方言。曲调缠绵,唱的是那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心心念念盼郎归。其声凉凉,其心戚戚,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里,毫无预兆地响起来,难免有些诡异。
‘谁?’她睁眼大声喝问。
唱曲未歇,无人回应。
她裹了条浴袍,往外走,猛地拉开门,想看看是哪个胆大的仆人敢来冲撞家中的女主人。
门外空荡荡的,角落里有双眼睛在看着她。”
我睁开眼睛,什么都消失了,刚刚仿佛只是错觉。明珊推门进来,说:“没什么热水了,你得再等等。”
“我不洗了。”
“你也不嫌脏。”
“我不敢去。”我尽量平静地说。
房门打开,客厅里在放着《薛平贵回窑》:“自君去,一去那亏妾身瞑目只处守孤闱。君恁一去恰似孤雁单飞,未知何日共君你来再相逢……”
手机铃声响动,喜进接起,声音起始很平常,安静了几秒,突然激动了起来:“你说什么?什么?阿媛、阿媛她……”
我快步走到了客厅里去。明珊紧紧跟在我身边。
关掉了电视,客厅里一片静寂,只有门外风雨飘摇,声势不减,仿佛在宣泄。
“刚村长打电话过来,”喜进呆呆地坐在竹椅上,“友顺说,阿媛是被他和大奔害的……”
育瑜一听,就哭了出来,歇斯底里地骂:“我可怜的女儿,死那么惨,她心里一定冤屈,做鬼都不要放过那俩混蛋,千刀万剐呀……”
我知道,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