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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才多大,很多事都记不住。对于那个孩子,我也只残留为数不多的记忆片段,怎么都拼不起来。
可是明珊说的话却像沉沉夜幕里划过的闪电,霎时照亮了那段潜伏在黑暗中的记忆。我的手从背靠上划过,指甲摩擦皮革发出滋滋的响声,尖锐刺耳。音乐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我和明珊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背靠着背,紧张地扫视着整间小厅,目光最后落在那张瑰红色的贵妃椅上。
“我腿有点软。”我先说。
“我待会上厕所可以不关门吗?”她跟着问。
“你不是不信……吗?”那个字眼我没法说出来。
“但我信你呀。昨晚谢思贤在我床头玩,害我睡不着,不知怎么回事就想起那次,我们在这张椅子上午睡,你太不老实了,一脚把我踢下去,我还哭了起来。然后,你一直闹着说,椅子后面有声音吵得你睡不着。”
我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等等,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对,我还爬起来看,正好看到有个小孩站在奶奶的贵妃椅后面用指甲划来划去。
不对,那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是什么时候呢?太阳穴隐隐作痛,心脏急速地跳动,不行了,好想逃出去!
“明珊,我们快下楼!”我颤抖着握住堂妹。
她比我镇定,拍拍我的肩膀,吐了口气:“等一下,这可是我们家的房子,要真有鬼的话,祖先的灵魂不是应该庇护我们吗?况且,那只小鬼大概早就被你干妈收拾掉了。”
“那你没事提它干嘛?”我还怕着呢,一听火气就上来了。
“就是突然想起来。”
“滋滋滋……”黯哑的声音突兀地爬出来,好像有人拼命想说话但硬是被卡住脖子发不出声般难受。
“谁?!”这次连明珊都听到了。
我惶然地张望四周,红色的地砖,绿色的窗棂,灰白的墙面上挂着用雕花画框装裱起来的水彩画,杏黄色的楼梯又细又长,往上走就是我过去住过的地方,爷爷奶奶的卧室被一道雕漆木屏风遮隐,小厅外面有一个半月型的阳台。
不是划椅背的声音。那“她”藏在哪里?
装满爷爷珍藏CD、磁带的碟柜后面?卧室里的架子床底下吗?还是在天台上等我?对,“她”最喜欢躲到我爸妈房间的顶箱柜里!
“我知道了,‘她’在楼上。”我的双脚仿佛都不是我的了,怎么都迈不动。
明珊走到音响前,轻轻一按,噪音立刻消失了。
“阿生,别怕,是爷爷的音响坏了,”她转头过来安慰我,“我们得趁他发现前把CD放回去。”
她本来是面对着我笑,笑着笑着,笑容突然凝固了。
“不对,”她指着我身后,一字一句地说,“我一直在这里,这画和刚刚看到的不一样。”
我跟着回头看,惊悚顿时消了大半。
王衍之正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盯着画看。
相处了段时间,我渐渐地不像以前那么怕“他”了。
轮到我拍拍明珊肩膀了:“别怕,是那位。”
“王二少?”她用唇语问。
我点点头,也悄悄用唇语回答:“倒霉透了。”
那幅画有点印象派的感觉,色彩斑斓,简单的线条汇聚在一起,勾勒出天与海的世界。王衍之把它倒放过来,那只蓝色的小船就飞到了天空中去了。
“他”看了一会,也不搭理我们,转身走上楼梯,白皙纤长的手搭在深杏色的扶手上,一点一点隐没在我的视线中。
这只鬼竟然如此随便,堂而皇之地出入主人家里面,到底有没有把人放在眼里了?
我一气,就“蹬蹬蹬”地跑上楼,明珊也赶紧跟了上去。
小时候我和爸妈住三楼。我们的房间是用日式的板门隔开的。楼梯的尽头靠左侧有一扇铁栏门,门槛足有三四十公分高,以前我们玩游戏,都是用足凳踩到门槛上往外跳。外面是个小平台,种种茉莉花、金钱橘和其他盆栽,夏天到了就在上面纳凉。
“好怀念啊!”明珊感慨道。
楼梯两边很窄,到了三楼,两边都围起了墙。靠内墙和楼梯相接的地方还往外多延伸了差不多二十厘米的石板。一手撑住外墙,踩着石板,慢慢地从过道走到另一端,又走回来,成为当时被禁锢在家中的我们很喜欢玩的一个游戏——“过小桥”。
站在楼梯口抬头看,坡屋顶的天窗镶嵌着彩色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脑海中电光火石间突然闪过一张稚嫩的小巧的面孔,模糊抑或清晰,“嘻嘻”地对我笑。我汗水涔涔,不禁想要尖叫。
“阿生,阿生!”
明珊用力推我,生生把我从幻觉中拉出来。
这里,布满了我和明珊的童年记忆。同样地,无法剥离“她”的存在。
我不敢再看天窗,因为玩“过小桥”时,那个“多出来的孩子”总是爬到上面去,双眼盯着我死死地瞧。我和别人说,上面有个小孩子,好厉害喔。可是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在撒谎,好显示自己多么地与众不同。
时间久了,那个孩子不再出现了。我长大了,渐渐地也跟着以为是自己博取大家关注的小花招,深感羞耻。
“你怎么了?”明珊问我。
王衍之也看向我,欲言又止。
“这个屋子里,现在只有你吗?”我问“他”。
王衍之轻轻颔首,眼神似有些困惑。
明珊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对着王衍之的方向,十分愉快地打了个招呼。接着,她竟然问了一句让我十分窘迫的话:“我说,王二公子,你这么天天跟着我堂姐,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我伸手就给她后背来了一记“如来神掌”,恶狠狠地警告她不许乱说话。
偷瞧了一眼王衍之,“他”只是笑笑,并不说话,手指了指房门,无声地询问我是否可以进去。
我只好说:“那是我小时候的房间,反正来都来了。”
谢明珊摸着后背直叫疼:“干嘛呀,干嘛呀,语气差这么多,对我也稍微温柔点嘛!”
“你很烦,知道不?”
“这叫缓和气氛,懂不懂?你刚才那表情可怕得能吓死鬼了。”
也对,拜她所赐,那个充满阴霾的回忆烟消云散了。可是,怎么能问这么白目的问题?
我尴尬得不行。而王衍之没有进去,只是安静地站在门边,等候我们先走。
一脚踏进房门,氤氲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大概是过年前有打扫过,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但毕竟长时间没有人住,又常年不通风,气味总是不太好。
柚木书柜上摆放着我爸爸年轻时收藏的书籍,简单的方形书桌,两把椅子,我睡觉的罗汉床,拐角处堆满玩具的置物架……一切和从前一样。
王衍之好像很羞涩,沿着屋子走了一圈,细细地看,不时也会抬眼望一下我。这个时候,“他”斯文俊雅,完全是十几岁少年应有的性情。我的心跳突然快了一拍,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悸动又给明珊及时打断了。
“阿生,咳咳……”她捂着口鼻,很辛苦地咳嗽。
我才想起来,这家伙体质对湿气不适。
“不舒服就不要进来啊。”我忍不住要说她。
“咳,难道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感动地挽她手臂,说:“那我们下去吧。”也不再去管王衍之了。
二楼也不想多待,我们径直就下了楼。二叔二婶带着谢思贤准备出门,见了我们,二婶笑着问:“思贤想出去玩,你们要不要一起?”
明珊摆摆手:“何姨,你们玩,我和阿生陪奶奶再多坐一会。”
可是谢思贤吵着闹着扑到她怀里,嘴里喊:“姐姐也要一起去,一起去!”
明珊显然是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只得应下来,又朝我眨眨眼,想怂恿我也去。
我果断拒绝:“不好意思,我待会还有事。你们玩得开心啊!”
他们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我和奶奶。奶奶闭目听她的南音,我独自干坐了会觉得没意思,也赶紧告辞了。
走出后门,胡同里微风习习吹,后花园的木门半合半开。突然又想起来明珊说过的那件事来,真是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出生时死而复生的神奇经历让我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小孩”缠上,还差点死在“她”手里,最后又得救了,从此摆脱可怕的阴影。这一切,我都应该感谢一个人。
阿恰。
说起来,自她过世以后,我一次都没有再去过她家了。
她家好像离布衣巷很近,在许厝埔那里。还真是巧,外公外婆生前就独自住在许厝埔的老房子里,我幼年曾被寄养在那。
也许,我应该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