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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对此似乎早已不以为意,“当初,令弟也曾言明,自己所学甚杂,于医道算不得专精,此病若能早得神医华佗救治,或者还有几分希望。虽今日幸遇先生,但死生之事,实乃天数,嘉无意强求。若先生为难,但讲无妨。”
华佗闻言,皱了皱眉,长长的叹了口气。
孟小满见华佗这般神色,不禁急道:“师伯,那您可有别的办法治他这病?就是四十年,未免也太少了点。以师伯您的医术……”
“莫急,莫急,你师父给他治病,尚且叫他能活到四十岁。”华佗看了一眼孟小满,摇了摇头,捋了捋颌下长髯道:“那老朽若是治不好他的毛病,还有何颜面做你的师伯?”
华佗这话一出,别说孟小满转忧为喜,就是对自己生死早已看淡的郭嘉也不禁眼前一亮。一直以来,他并不敢真的对华佗能治好自己抱什么希望,唯恐等到最后转又多受一次打击。更何况,因为某些原因,他也不甚热心去找华佗为自己治病。若非此番落难徐州恰好撞见,只怕他最后便当真是个英年早逝的结局。
但如今华佗说得这般笃定,似乎颇有信心,郭嘉的心里也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见二人神情变化有趣,华佗不禁微微一笑,“就不知,这年轻人可敢叫老朽医治。”
“事已至此,先生但试无妨。”郭嘉道。
华佗闻言,点了点头,取出随身金针,为郭嘉针灸。寻常医生下针,不敢轻刺胸腹,就便下针,也只敢下针三分。华佗施针却与众不同,金针入体逾寸,而后取出,也不过费了片刻功夫,看得孟小满暗暗咋舌。
“你们就搬到老朽这院子里住,以便老朽一早一晚为他以金针疏通经脉,遏制毒火。此子经脉不通,毒积脏腑,以至于体弱,又因体弱,不思劳动筋骨,以至经脉不畅。待到经脉通达,气血渐旺,方可救治。若能自他体内将胎毒取出,则此病自愈。”华佗施针已毕,方再度开口道。
“取出?”孟小满闻言奇道。
华佗看看郭嘉,故意笑道:“合酒同服麻沸散一剂,而后待他醉眠,老朽便剖开胸腹,割去胎毒,施行手术。年轻人,你可还敢叫老朽为你诊治?”
似这般开膛破肚的手段,寻常人哪里听过,就是孟小满这上过战场的人,也觉如此治病有些恐怖。郭嘉本不例外,偏偏先听到一个酒字,只怔了一怔便即笑道:“原本是不敢,但既然有酒醉死过去,又有何惧之?”
“好,好!”郭嘉这般脾气,倒颇对华佗的胃口。“你且去找老朽那徒儿,把事情同他讲了,他自会给你们几人安排好住处,自明早起,老朽好每日为你施针。”
郭嘉心知华佗是有意支开自己好与孟小满说话,点点头出去了。
走了郭嘉,只剩孟小满一个,她才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对华佗说出心里的苦恼。
“昔日得师伯与师父救我性命,又蒙师父收我为徒,教我本事。如此大恩,小满不敢有一日忘记,时刻想要报答。当年师父派我前去保护曹公,我就想着拼出性命,也要做到。”孟小满提到此事,便一脸惭愧。“哪知道阴差阳错,曹公仍不幸身故,自己这几年里反倒取而代之。锦衣玉食,位高权重,每每思及,都觉惭愧惶恐,不知如何向师父交代。思前想后,唯有保住曹家基业,再为师父完成心愿,才可将过错弥补一二——师父自与师伯分别之后,素来寄望师伯前去相聚,也曾令师兄们四处寻找,如今难得巧遇,师伯不如就去见师父一面……”
“小满,你先起来,”华佗伸手扶起孟小满,细细看了看她,叹息连连:“你也长大了,只是老朽救你性命时,何曾想过要你一个小娃儿如今豁出性命报答?”
华佗不待孟小满回答,自道:“你师父自幼聪颖机变,老朽自叹不如。诸般奇淫巧计,他皆有所通。当年兄弟二人同学医术,也是他先提起这手术一词。若非他一贯于医道之上并不精研,否则那年轻人的病在他手中便该治好了。”华佗负手而立,微微昂首,显是忆起了昔日兄弟二人一同学医的情景。“他这般聪明人,又有那偌大的抱负,若是将这聪明用在正途之上,老朽欢喜尚且不及,又怎会对他避而不见。”
“师伯,此话怎讲?”孟小满愈发的色变。
自从曹操死后,她虽不像昔日那般将师父视若神明,但也仍怀尊敬之心。但刚刚华佗这番话,却戳中她心底深处早已存在的一丝疑惑。
便如当初典韦所说,孟小满天性谨慎,想的总比常人多些,她学得易容之术前来保护曹操,随时可能送命,这点她在来到曹操身边便已经明白——师父是交给她一个凶险的任务。当初若她真将师父的话奉为圭皋,一心一意对曹操尽忠,也不会从那时起就对曹操有所隐瞒了。如今再听华佗这般说,心里的疑惑更如烟雾一般越散越大。
华佗避而不答,只看看手边金针、脉枕、药箱,叹道:“小满,若你日后再见了你师父,就说老朽一辈子醉心医术,只想治病救人,并无恋栈权势之心,亦无以这一身的医术从天下牟利之意。去见你师父的话,你今后也休要再提。好了,你去吧,老朽还得继续治病救人呢!”
“是。”孟小满不敢再说,点头称是,重新戴好面具,怏怏退出了房间。
如今跟在华佗身边的两名弟子樊阿、吴普都是华佗近年独身在外时收下的,孟小满并不认识,二人听了郭嘉的传话,早已给他们收拾好了东边的三间厢房。
孟小满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呆伫片刻,旋即转身找郭嘉去了。她早觉得郭嘉对师父似有敌意,可若是依他方才所说,师父为他治病,又替他延寿十年,本该是他的恩人才对,其间蹊跷之处,实在不由得她不追问下去。
郭嘉对孟小满来寻自己并不意外。倒不如说,此事实是在他预料之中。
“主公还是方才的样子好看些。”见孟小满又重新扮作曹操模样,郭嘉忍不住摇头晃脑的叹息道,“可惜,可惜。”
这话虽不甚正经,倒是郭嘉难得发自真心之语。孟小满如今双十年华,比之几年前的模样更添几分妩媚,加上素日杀伐决断,自有一番寻常女子没有的风采。
孟小满才刚跪坐下来,听了这等轻佻话,就被激得又差点当即起身回去。只是她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才勉强忍耐下来。“奉孝,你如实讲来——当年师父为你治病,是不是另有内情你还不曾提起?”
郭嘉挑了挑眉。“方才神医是否向主公说了什么,否则主公何故有此一问?”
见孟小满不欲答话,郭嘉也不介意,耸耸肩膀道:“主公既想知道,嘉说了便是——当日令师为我治病,原是有条件的。”
“条件?”
“是,当时他提出的条件便是——待我读书有成,不得再另求什么孝廉,谋什么名望,只须去寻曹孟德,助他成就大业。”郭嘉不疾不徐的把话说了出来,但语气中却罕见的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悦与轻蔑。“当时我年纪还幼,父母尚在,为保住我的性命,自是无不应允。他还告诉我,待我在曹孟德麾下之后,他自会请神医华佗为我治病,为我寻延年益寿的妙方。”
孟小满听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难怪当初在酸枣,郭嘉明明就在盟主袁绍麾下,却三番四次主动来找曹操。难怪当初师父曾对自己和典韦说,将来会有个名叫郭嘉的年轻人来辅佐曹操成就大业。原来一切竟是师父事先安排好的?
似乎看出孟小满的想法,郭嘉竟然摇了摇头,“不过,当日,嘉并未答应令师提出的条件。去寻曹公,也并非是遵循令师安排,而是心中好奇,想看看这曹孟德到底是怎样人物罢了。否则当日,嘉又怎会是袁绍手下小吏?”
他盯着听得专注的孟小满,笑道:“保住性命固然重要,可嘉却不愿就此沦为他人棋子,任人摆布。”
但他旋又自嘲道:“可惜,初见曹公,嘉便知道其人此时虽式微,其才却胜过袁绍百倍,若当真为这等英雄,就违心做一次棋子,谅也无碍。曹公对嘉甚为信任,就连有位神秘高人,把一个名叫孟小满的易容密卫派到他身边之事也对嘉说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可谁知曹公却……”这次,连孟小满的唇边也逸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来。曹操对郭嘉这般坦诚,何尝不是对师父也有疑心?只是天意弄人莫过如此,原本事情全在她师父的计划之中,偏偏曹操死在酸枣,自己又阴差阳错被曹洪当成曹操救了回去,以至于走到今天这般地步。
“我第一次察觉主公假冒曹公之时,还以为是令师其实是有意安排,叫他自己的手下取而代之。”想到当初刚刚见到孟小满时的场景,郭嘉不禁露出微笑,“但那日,稍加试探几句,嘉便知事情并非如此。主公与我,原本俱是令师之棋。可阴差阳错,曹公身亡,那时嘉便觉此事真乃天意,我既不欲为棋,老天就另外又变幻出一盘棋局来,也叫我等有机会做那执棋之人。”
孟小满沉吟不语,心却一个劲往下沉。
这么想来,师伯华佗对师父有所不满,也就合情合理了。师父对郭嘉定下如此挟恩望报的条件,的确与师伯的想法截然不同。而师父一心要找到师伯,只怕也是为了郭嘉的病情。再细细想来,若师父真能预知将来之事,那曹嵩等曹家亲眷之死,岂非也在师父预料之中?
孟小满虽非什么心慈手软之人,也知道曹嵩等人之死对她其实倒有好处,但想到师父竟能对这些事冷眼旁观,仍不由觉得寒意逼人。如此行径,虽非大奸大恶,也着实令人如鲠在喉。她神色晦暗不明的沉思许久,满腔心思,终究化作一声长叹。“此事,且莫叫响昭师兄知道。”
郭嘉点点头,“嘉自有分寸。”
——也难怪天性正直的师伯不愿再同师父见面,就是自己,一时间也难接受自己的师父的所作所为。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郭嘉和孟小满都不清楚。那便是郭嘉的身体状况,虽然当年确实好转不少,但延寿十年云云,却是夸大其词。华佗为郭嘉诊脉,便已察觉出弟弟当年撒下弥天大谎,他虽不拆穿,心里却觉失望已极,这才不愿兄弟再见。
孟小满甫知关于恩师的这些真相,心情自然低落。华佗当晚来给郭嘉施针,见了孟小满的模样,也不拆穿,只在心里暗自叹息不提。
偏偏典韦和赵云从客栈取了行李又打听了确切消息回来,脸色竟也十分难看。
“主公……”赵云少见的一脸愁容,见了孟小满,看看在场的华佗,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出了什么事?”见两人神色有异,孟小满心下一沉,忙道:“神医正为奉孝治病,尔等但说无妨。”
典韦和赵云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还是赵云硬着头皮道:“近日下邳为何戒备森严,云同响昭兄方才已经打探明白。据说下邳城这般戒备,是因为……兖州曹军已下战书,正欲发兵攻打徐州。”
“什么?”孟小满吓了一跳,“谁?谁要攻打徐州?”
“兖州曹军。”赵云只得又重复一遍。
当日陶谦骤然吐血病倒,可吓坏了陈登并徐州众人,急忙寻医问药,为陶谦治病。陶谦虽有两子,但皆庸碌之才,不堪大用,整个徐州乱作一团,虽然曹豹、糜竺等人严令不得将战术之事外泄,但兖州兵要打过来的消息还是渐渐在下邳街头巷尾传开。偏偏曹豹最近又加强了下邳的戒备,更叫这消息增添了不少可信度。
典韦在一旁有些忿忿道:“主公,想是因那日我等突围落水,夏侯妙才寻不到主公的踪迹,才以为主公已给奸人害死了。他回到昌邑之后,就同众人一起,奉大公子为主,如今正打点兵马,欲踏平徐州,为主公、老太爷及一干族人报仇!”
在典韦看来,不等寻到尸首就另奉新主,这般做法实在不太地道。
孟小满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间竟有些茫然起来。
当初,她来保护曹操,是奉了师命。可如今却发现师父所作所为令她也觉难以认同。而后,她冒充曹操,一方面是为了保住性命,一方面也是为了支撑曹家家业,等待曹昂长成。可如今,没了她孟小满,有夏侯兄弟、曹家兄弟并余下兖州一干文武从旁协助,似乎曹昂已能稳坐曹军。
这些日子,她心心念念,拼了命做的事情,仿佛一瞬间便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毫无半分意义,只叫她觉得全身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半晌,终于徐徐吐出,低声呢喃自语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若是曹昂已能掌握情势,自己倒不如就借机诈死,恢复本来面目。到那时候,便不需再担惊受怕,想着身份可能被人拆穿,也不需整日愁烦粮草军资,阴谋算计。只做个寻常女子,嫁人生子,整日担水种菜,浆洗缝补,虽然辛苦,却无需劳神。如此逍遥自在,岂不是胜过如今这般提心吊胆的日子?
“主公,兖州如今贸然出兵,实在不是好事。主公如今安然无恙,此战理由便站不住脚。”孟小满正神思不属,赵云却突然开口道:“况且主公也知兖州如今粮秣不足,世家大族尚未归心,大公子年纪尚幼,不懂调兵遣将。若一旦战事不利,非但于主公大业无益,就连兖州局势也要受此战牵连。”
赵云哪知道孟小满这句自言自语是因心生去意,只道她是欲借此机会出兵取这徐州之地,故急忙出言劝谏。他这一开口,也叫孟小满清醒了许多。
倘若只是她和典韦、郭嘉,要想借机诈死,事情还可商议,但此处有个不知情的赵云在此,要这么一走了之,如何对得住赵云出生入死救自己脱困,并且还一路相随至此?
“子龙说得甚是。”恰逢华佗取下金针,郭嘉躺在榻上,顺势接过话来,“此时出兵本就不妥,况且如今陶谦理亏,我等已是不战而胜之局,如何又起刀兵堕了下乘?此事倒也容易,只要主公出面,叫兖州得知那袭击主公的凶手不是陶谦,主公并未遇害,则曹军自然退去。否则这场战乱一起,兖徐二州百姓就要枉送性命。”
他停顿片刻,又笑道:“一旦兖州动荡,辛辛苦苦平定的黄巾,只怕又要从民而贼,白白耗费昔日讨贼的鲍信将军并众兵将性命,主公可舍得?那些欠了多少兵饷的世家大族,账务也就一笔勾销,主公可舍得?数年辛苦、宏图大志恐怕就此毁于一旦,主公可舍得?”
赵云不清楚,他却颇能体会孟小满的心情,连忙出言解劝。
郭嘉也不愧是孟小满的心腹谋士,一语便戳中了孟小满的心结。听了这话,孟小满顿时犹豫起来。
以孟小满这些年在兖州投入的心血,若一狠心丢在脑后也就罢了。最怕有人如此追问——似郭嘉这般问过一遍,孟小满一颗心好似被油烫过一遍,哪里还舍得就这么一走了之?
就连华佗也道:“治一人疾者,医也;治天下疾者,英雄也。乱世混沌,百姓苦苦求生,盼得那哪里是能以药石活人的良医,更盼着有那治得了天下大病的英雄。大人若真能救得了两州百姓的这场无妄之灾,切莫吝惜本领。”
“只是吾此刻若要赶回兖州,恐怕太迟。”说到此时,话又绕回了之前刚到下邳时,孟小满犹豫不决的事上。“但要先去见陶谦……也罢,吾就为两州百姓,冒一冒险。”
赵云欣然道,“主公勿忧,云定保主公安然无恙。”
“那陶谦若真想对主公不利,也得看看他们的能耐。”典韦也拍着胸脯保证。
“有响昭、子龙二人在,主公定会安然无恙。更何况……”郭嘉笑道:“若嘉所猜不假,此番去见陶谦,倒是并无危险,而且这次兖州发兵之事,说不定也是另有缘故。”
计议已定,次日一早,孟小满只留郭嘉在华佗医馆养伤。带着赵云、典韦,径自来到徐州刺史府门前,打算面见陶谦。只是他们现在这般打扮,就是陶谦当面,也未必能看得出他们来历不凡,更何况是这寻常士兵、
守门兵卒见这三人只是寻常百姓打扮,便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把腰间佩刀虚晃一下,威吓道:“你是何人,欲闯刺史官邸?快快退去,否则必定治你个寻衅冒犯之罪!”
孟小满也不以为意,示意典韦前去通报名姓,并递上拜帖。
典韦会意,手持拜帖上前,粗声粗气向那守门兵卒道:“此乃兖州刺史曹大人,现有拜帖在此,你去通传便是。”
“兖州刺史?!”听典韦这般说,守门兵卒哪里肯信,听了这话不但不肯通传,反倒大怒起来:“尔等定是听了街间巷尾的谣传,才大起胆子到刺史府来招摇撞骗。竟敢欺负到刺史府上,也忒大胆!今日某便要拿下尔等乡野刁民,先立个功劳!”
典韦本就为孟小满打抱不平,心里憋了一股说不出的火气,此刻闻言不禁大怒:“你一个小小门卒,怎敢如此无礼!”说着,便要去摸背上背着的双戟。
那兵卒见典韦露出凶相,心中一慌,连忙抽出腰间佩刀,就欲招呼同伴上前来帮手。
眼看双方一触即发,孟小满正想开口,突然一旁有人飞身下马,奔到刺史府门前,冲那兵卒大喝一声:“尔等切莫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