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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道陵州,一座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漕运码头。
这座码头在前任刺史徐北枳手上大肆扩建,陵州官场不是没有劳民伤财的怨言,除了码头,还有那些不输离阳甲字规模的巨大粮仓,这位买米刺史在任期间可谓大兴土木,只不过谁不知道徐北枳号称“宠绝北凉”?加上北凉从无言官弹劾的风俗,顶多就是官场文士和将种门庭私下腹诽罢了,自然没谁乐意去那座清凉山碰钉子了。
大概是徐北枳在陵州的官声实在糟糕,新任刺史常遂到任后的休息养生,让原本做好继续瞎折腾心理准备的整个陵州感到如沐春风,对这位来自上阴学宫圣贤门下的读书人,那是赞不绝口。
今日码头,在两百陵州最精锐轻骑护送下,两辆马车缓缓而至,分别走下两名身穿官府的儒雅男子,他们正是文坛宗师韩谷子的得意弟子,陵州刺史常遂,和当今新凉王的老丈人,刚刚由凉州刺史升任北凉道副经略使的“中原陆擘窠”陆东疆。
陆东疆在短短一年之内坐上北凉道文官第三把交椅,虽说是典型的父凭女贵,但是北凉官场务实,不好虚名,没有离阳朝廷那些是否进士出身、是否担任过翰林院大小黄门郎的繁文缛节,陆东疆如今与宋洞明官职品秩相同,只不过陆东疆分领幽陵两州政务,宋洞明分领凉流两州,有些分庭抗礼的意思,所以前不久有位他们青州陆家子弟在家宴上,说出了那句话,“太安城曾有张庐顾庐之争,咱们北凉如今也有陆庐宋庐之格局,更是君子之争,至于那王林泉,满身铜臭的商贾而已,算什么东西”,这句溜须拍马里头的两个意思,都让进入北凉后满肚子不合时宜的陆东疆,深以为然。
如今陆东疆对那个心狠女儿陆丞燕虽然还有些芥蒂,可是这般平步青云之后,登高望远,对于眼皮子底下这点糟心事,也就逐渐释怀,陆东疆心知肚明,陆家想要长盛不衰,哪怕陆丞燕当真与陆家决裂,可清凉山那边有没有陆丞燕,陆家在北凉官场的际遇就会截然不同,而陆丞燕能不能坐稳北凉王妃的位置,陆家地位也会随之翻天覆地。
陆东疆最近想着今年春节,是不是邀请女儿女婿回陆家一趟,本就患难与共的一家人嘛,你徐凤年哪怕贵为藩王,可陪咱们一起和和睦睦吃顿年夜饭,总不算过分吧?
与副经略使大人的崭新官服不同,刺史常遂身上那件官服显得老旧褶皱许多,原本白皙的脸庞也变得黝黑,两个人站在一起,年龄更长却养尊处优保养得体的陆东疆,反而要更显年轻,虽说从二品锦鸡官补子和正三品孔雀补子,相差不大,两者官身,也都属于离阳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只不过前者已是货真价实的朝堂中枢重臣,后者是牧守一方的权臣,距离前者,仍有一线之隔。不过陆东疆是享誉中原士林多年的清流名士,若是换成其他刺史相伴,他还会拿捏官威架子,对上文坛宗师韩谷子高徒、蜚声朝野的上阴学宫稷上先生、同时又是徐渭熊师兄的常遂,陆东疆自然将其认为同道中人,言谈和煦,十分热络。
陆东疆作为总领陵州幽州政务的副经略使,对离阳漕运一事当然有所耳闻,知道朝廷原本答应在入秋之前保证有一百万石漕粮进入北凉,只是到如今连半数五十万石都不到,先后三拨,零零散散,藏藏掖掖,堪堪四十万石而已。离阳漕运有横竖两线,横线以广陵江为主干,被视为中原腰膂之地的青州襄樊城,是漕粮中转重地,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位年轻藩王赵珣,竟然跟随燕敕王赵炳和蜀王陈芝豹一同造反,并且据说被要推举为新帝,如此一来,赵室朝廷就丧失了大半座靖安道的统辖,漕粮就顺势一拖再拖,陆东疆对此也只能感慨一句流年不利。
常遂陪着陆东疆走到渡口岸边,江水之上船只连绵扎堆,几乎有如履平地之势,码头两岸热火朝天,这让陆东疆有些惊讶。
常遂一语道破天机,“离阳朝廷对外宣称,入秋前供给北凉道五十万石漕粮,其实咱们王爷当时和尚书令齐阳龙说好的是一百万石,事实上,这个秋天在齐阳龙以及桓温几乎算是事必躬的亲自督促下,已经有将近八十万石漕粮运入我陵州粮仓,只不过照顾离阳颜面,我们也就对外说只收到了四十万石。”
既然治下辖境“风调雨顺,政事清明”,陆东疆便是一阵惊喜欣慰,只是随即发现身旁这位骤居高位的陵州刺史,心情似乎并不太好。
常遂淡然道:“陆大人刚刚上任,有些事情可能不清楚内幕,离阳朝廷除了允诺入秋之前一百万石漕粮入凉,其实还答应在之后运入两百万石。可是以眼下形势看来,是遥遥无期了。”
陆东疆疑惑道:“中原大乱,靖安道又是叛乱藩王赵珣的辖境,朝廷无力掌控漕粮入凉,也在情理之中吧?”
常遂摇了摇头,“并非如此,靖安道的主要兵力,或者说靖安王府辖下精锐,早就给赵珣消耗殆尽,现任靖安道洪灵枢本就是青党领袖之一,当了那么多年位高权重的太安城吏部侍郎,资历极厚,节度副使马忠贤更是大将军马福禄之子,两人联手,若说入秋之后的后续两百万石漕粮有些变故,无法全部兑现,勉强可算情理之中,可绝不至于连那二十万石都会延期不至北凉。归根结底,是他们与把持离阳漕运二十年的赵室宗亲和京城勋贵,达成了默契,不愿我们北凉白白得到后边的两百万石粮草。要知道两百万石漕粮,意味着在太平盛世也是一大笔分红,何况如今中原战乱,更是可以漫天要价,也许是跟朝廷狮子大开口,说不得也可能是参与叛乱的三位藩王。盛世收藏,乱世金银,金银做什么,还不是买那兵马粮草。”
陆东疆满脸愕然。
常遂突然笑了笑,“想必陆大人来时,也看到主道两侧的那些大小商铺了,其生意兴隆程度,连陵州州城也比不得,就不好奇?”
陆东疆点了点头,“常大人刚才也说盛世收藏乱世黄金,自古而然,乱世将至,本官从凉州赶来之前,就听说如今陵州富豪之家都在贱卖各类古董字画,连许多被视为已经消失湮没在洪嘉北奔那场浩劫中的传世珍稀,都重新现世,为中原惊艳不已,以至于许多闻讯而来的江南道商贾来此低价购入,再返回中原以天价卖出,人人赚得金山银山。常大人,实不相瞒,本官也很是心动啊。”
常遂笑意玩味,缓缓道:“哦?那陆大人可真要去看看。自大奉朝至春秋九国,陆冈的玉器,吕爱水的金器,朱碧山的银器,包治然的犀器,赵良碧的锡器,王小溪的玛瑙器,姜宝云的竹雕器,杨筍的瓷器,人偶得一器物,必珍稀为古玩。如今在这北凉陵州这条无名小街,无奇不有,否则时下离阳朝野怎么会皆言‘中原江湖宗师皆至武当山,离阳文人雅士心系陵州城’?”
陆东疆心动了。
脸色微冷的常遂笑着泼冷水打趣道:“只不过那些大小铺子,做生意之前都要先看买家的路引户籍,本地人都只收真金白银,外乡人嘛……不说也罢,恐怕两袖清风的陆大人要失望了。”
陆东疆哈哈笑道:“无妨无妨,本官过过眼也好,收不收入囊中倒是其次。这就如对待那些世间绝色美人,远观亵玩皆是美事。”
常遂便领着副经略使大人就近来到码头边上的一座店铺。
铺子不大,连陵州将种门庭中等宅院的一间书房也比不上,但是陆东疆才跨过门槛,就瞪大眼睛,给震惊得无以复加。
琳琅满目!
陆东疆的鉴赏眼光,何其老辣,快步走向一张古色古香的束腰齐牙条兽腿炕桌,上边随意搁置着十几样奇巧物件,陆东疆小心翼翼拿起一只漆木碗,周身作连环方胜纹,深赤色。
堂堂一道副经略使,手指微微颤抖着翻转那只漆木碗,果不其然,陆东疆看到了碗底那浓金填抹的“沆瀣同瓯”四正书阳文!
铺子杂役是个大手大脚的年轻人,看到是两个身穿官服的男子,只不过没瞧见他们的扈从跟随,也就没太上心,在陵州,老百姓习惯了与桀骜不驯的将种子弟打交道,对于比他们还受气的文官老爷,倒是同情得很,谈不上如何忌惮畏惧。再者最近小半年之内,他们这小小一座铺子,也来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中原顾客,这名清扫铺子兼任喊价的年轻杂役,也开始觉得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了,就上前几步,就从桌上随手扯住一只的金壶的纤细壶嘴,高高提起,殷勤笑道:“官老爷,前不久有位上年纪的中原读书人,看上了这件玩意儿,只可惜当时他出不起价儿,就让咱们务必留下,说是他回江南道老家那边运作去了,咱们铺子可没搭理他,官老爷,要不然你掌掌眼,要是喜欢,二十两银子就可以拿走,当然,这是咱们北凉当地人才有的价格,外乡人可不行!”
陆东疆颤巍巍放下那只漆木碗,双手接过这只云龙纹葫芦式金执壶,仔细打量之后,颤声道:“这是货真价实的旧南唐御制之物啊,连眼高于顶的大楚国师李密都对其誉为‘酒水共意气,倾倒一世’!多少银子,二十两?!”
年轻杂役笑眯眯道:“二十两就够了。银票不收,只收现银!”
陆东疆动作僵硬地转头望向常遂,“常大人,身上可有现银?”
常遂摇头道:“不曾携带。”
陆东疆一脸悔恨疼惜,喃喃自语道:“不行,恳请常大人今天找人借我些银子,一千两,不!最少一万两!多多益善!”
常遂笑道:“陆大人不用如此失态,这般物件,这条街上随处都是,不但如此,从这座陵州码头,沿着这条河进入广陵江,直到青州襄樊城,大大小小的漕运码头,皆有这般店铺开设。”
陆东疆猛然惊醒,痛惜道:“这可是王爷的意思?!”
常遂点了点头,“这里头,半数出自清凉山徐家库藏。”
身为半个徐家人的副经略使忍不住跺脚高声道:“败家子!败家子!”
常遂哈哈大笑,竟是就把陆东疆撂在店铺,独自一人离去。
店铺内,陆东疆提起一只白玉碗,举碗映膏烛,皎若冰雪,碗壁上的黄点像数十粒栗子点缀其中,尤为天真可爱。
陆东疆每赏玩一物,都要念叨一声败家子。
尤其是得知北凉外乡人想要取走看中物品,只能是去搞定负责广陵江漕运的离阳官员,用粮草来换取,亦是相当廉价,许多原本价值连城的案头雅玩,竟然不过是一两百石粮草而已!
陆东疆心头滴血啊。
而陵州刺史常遂回到码头后,站在岸边。
天下人共分徐家。
清凉山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复来!
常遂不知道那位副经略使大人作何想,他只知道自己愿为这样的北凉共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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