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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惟扬却也不问她究竟是谁。或许以他的聪明,早就猜出了那人的身份,或许他并不知道,但也不挂心罢了。
赵霜意却是好奇另一件事情,道:“三爷,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叫那兰桨的娘忍不住招认的?”
她先前以为元惟扬是动了刑,可如今出来了,却不见地上有哪怕一滴血。
他却只笑了笑,执了她手,指指腕上一处,道:“此处用银针扎进去挑拨,奇酸剧痛,难以抑制。却是比拔指甲还叫人忍不住的。兰桨她娘见女孩儿吃苦,自然是撑不住。”
赵霜意听着,莫名便想到了那银针扎挑经脉的感觉,打了个寒噤,道:“你们真有些叫人恨不得死了的法子。”
“若是没这些个法子,如何教那些人吐口呢。”元惟扬道:“你也莫怪我下手狠,如兰桨这样的死忠,不下狠手,如何能驯得服她!”
“三爷所说的驯服,怕不止是用这针扎一两下便得了的吧?”赵霜意道。
元惟扬但笑不语。
赵霜意便也不再问了,元惟扬目前虽然还算不得心狠手辣,到底也是腹黑阴险的,他要让兰桨心甘情愿地变成他们的人,只怕非得有什么狠厉的法子才成。
万幸元惟扬这人还不至于如季雪川一般生在那毫无温暖的家族里头,否则以他的身份和心思,该是多大的一个人间祸害啊。
他说过兰桨几天之内就会回来,果不其然,还没到第四天头上,角门的小厮便报来消息,说一个严严裹着头面的年轻女人求见三少夫人。赵霜意想也知道那该是兰桨了,正巧元惟扬在一边儿看书,含笑抬头望着她,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看如何”。
“兰桨?”赵霜意用口型问他,心脏却跳得乱了一拍。
“还能是谁呢?”元惟扬道:“去见她吧,她不会再敢伤害你了。”
“你不去?”
“你想叫我陪你去么?”元惟扬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起身:“去也无妨——你想问什么,自己问便是了,我在后头,听着。”
“那么,便还是去锄英轩好。”赵霜意想了想,笑道:“这回却换了你去听墙脚了。”
元惟扬一笑,一点儿也不在意的模样——似乎,除了关系元惟然和他爹的事儿之外,他一直都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或许,在他眼里头,只要能保住镇远侯府,别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是啊,只要镇远侯府还在,还没有失势到走过路过阿猫阿狗都敢来踩一脚的份儿上,又有谁能将他压垮?季雪川么,那不过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失败的女人罢了。
哪怕季雪川也一样的聪明,狠心,有的是谋划,可这一世,运气当真不在她的那一边。
在看到兰桨的那一霎,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了赵霜意的脑海里。兰桨从前看着她的眼神儿,总是在不经意之间露出几丝凶狠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切齿痛恨才能带来的神色?只是这一回,她看着她,再没有那般憎恨,反倒是多了几分歉意与掩不住的痛苦。
赵霜意突然便想到了元惟扬那满满的把握……她轻抿了一下嘴唇,施施然去落了座,才道:“三爷不是许你和你爹娘走了么?去哪儿不好,回京城来做什么?若是叫人发现,镇远侯府可又要惹得一身麻烦了。”
兰桨脸上闪过一霎的痛恨,她紧紧咬着牙,在赵霜意面前跪了下去:“奴婢从前多次冒犯,请四姑娘……请四姑娘……先饶了奴婢一遭!待奴婢报了仇,纵粉身碎骨,也由得姑娘处置。”
赵霜意眉心微蹙:“你要报仇?报什么仇……你,你爹娘呢?”
她这时刻便已然是明知故问了,兰桨的爹娘还能在哪儿呢,她但凡是有地方有出路,只怕都不会回到京城来,找到昔日的仇人……只怕她爹娘已然都没了!
果然,兰桨那绷得紧紧的脸面上,肌肉微微抽搐着,她终于哭了出来,将额头抵在地上,道:“奴婢的爹娘都没了……都没了!”
“怎么都……”赵霜意惊愕,她这虽然是装出来的,可兰桨正是情绪激动的时候,哪儿能分辨得出?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赵霜意却抽了一条帕子放在了身边跟来的宝荇手中,冲着恸哭的兰桨使了个眼色。宝荇下去,将帕子塞在兰桨手中,她似是无意地紧紧攥住那条纱帕子,说话的声音却依旧因喘不上气儿来断续着。
“奴婢与爹娘一道出了京城,原想着先回了原籍,三少爷给的那些个银钱,够我们一家三个买块地,过点儿小日子了。”兰桨用纱帕狠狠抹着眼睛:“我们不敢走大路,怕叫人发现了,便上了山路……可,可路上遇到了人,将我爹娘都杀了,我逃进路边树林里头去,还以为是强盗,却没想他们几个搜我不到,在一边儿说‘不能叫她走漏了风声,接着向前搜’,我这才晓得,怕是……”
“不能叫你们走漏风声?”赵霜意眉头微蹙,就手一盆脏水便扣到了毫不知情的季雪川头上:“你是说……那来追杀你们的人,或许是季雪川派过去的?”
“我看他们骑着的马健硕矫捷,更……更打着军马的印记……”兰桨哭得身体颤抖:“若不是姑娘派来的,还能是谁?什么人还能调动军士,追杀我们几个奴婢呢。若是别人抓逃奴的,带回去是杀是剐都是有的,可哪儿……哪有将人生生射死的。我娘,我娘被射了十多箭,那些人骑着马从她的遗体上踩了过去……”
“天。”赵霜意低声道:“作孽,当真是作孽!”
“我没本事安葬爹娘。”兰桨道:“只求姑娘给我个机会,让我将那人的事儿都说了,能看着那人今后遭了报应,我便陪着爹娘去了。我们一家子人……在地下……能团聚也是好的……下辈子,再……再不给人当奴婢了……”
她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赵霜意便叹了一口气,道:“你若当真是悲愤之极,不若先下去歇一歇儿,哪怕吃不下饭菜,喝几口茶也是好的。你得将事儿原原本本半分不落地告诉我才成,否则我如何帮你这忙呢?”
兰桨摇摇头,道:“我如今就要说,四姑娘,我能成的。”
“好,你说,你起来说,地上凉。”赵霜意道。
兰桨这才爬起了身子,道:“是了,四姑娘,奴婢说的话,怕是……有些诡怪,求姑娘耐着性子听完。”
“诡怪?”赵霜意眉心微迁:“你说吧。到底怎么诡怪?”
“她是个死人……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兰桨道。
赵霜意虽然早就猜测季雪川是重生的,甚至已经算的上是深信此事的了,然而在这地方听到“她是个死人”这话,还是忍不住从心里头发毛:“什么叫死过一次的?”
“她说,她曾经活过一辈子,然后死了,再睁眼,又回到了从前。”兰桨道:“奴婢初时以为她疯了……可是后来,她同奴婢说了很多从前的事儿,也说了她那过得辛苦的一辈子的事儿。奴婢便想着,这十有□□是真的了。”
“她到底是说了些什么呢。”赵霜意道:“她说的那一辈子,是我欺负她了,还是谁对不起她了?难道你先前那般憎恨我,就是因了这个?”
“她说,她那时候是将四姑娘当做挚友的,却不想四姑娘半点儿不肯帮她。”兰桨有些为难,看了看宝荇,仿佛是怕宝荇听了这话出去乱说,赵霜意这才道:“你放心讲便是了,我身边的人,是有分寸的,断不会出去乱说什么不该说的。”
“是。”兰桨这才接着道:“她说,那时候她是给冀王殿下做侧妃的,四姑娘是王妃……后来,冀王殿下登了基,她也做了妃子,可她所生的皇长子,却被岐江公主的猫抓伤,不幸染了热病,没了。生了第二个小公主,也是因了诊治怠慢,将风热诊作风寒,也……也夭折了。”
“这诚然是可怜,可……这与我何干?!”
“彼时四姑娘是皇后呀,一点儿也不曾照顾到她的两个孩子。若是四姑娘肯早请给陛下治疗的太医来,说不定小公主就不会死。而且,在小皇子没了之后,您还劝她忍气吞声,就这么算了……”
“难不成我还能劝她去找岐江公主拼命不成?”赵霜意道:“这……其一,那个赵双宜,哦,赵皇后并不是我,她何必要恨我?你也看到了,如今我是镇远侯府的三少夫人,和冀王殿下,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其二,难道那个时候,赵皇后的处置有什么格外不妥之处?她是后宫之主,自然要先顾着宫里头的众位妃嫔不要和公主撕破了脸,更莫说岐江公主原本便和殿下兄妹情笃,最是得宠的……”
“不妥……或许是没有的,以赵皇后的身份来看,那能有什么不妥呢。”兰桨轻声道:“身居高位的人,永远也不必为了低贱的性命挂怀纠结。这话,是她当初同我说的,我很是因此而替她难过了,可我哪儿想得到,我的性命,我爹娘的性命,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玩意儿罢了。”
“你……你接着说吧。”
“是,后来她没了两个孩子,宫中也有些冷言冷语,赵皇后许是妒忌她生了皇长子,便是那孩子已经没了,也不曾念着先前亲厚的份儿,格外看顾她。她便益发生了恨心。后来,小公主也没了,她极度悲愤……那时候,赵皇后同丽妃一起去看她,她生了恨心,便趁机行刺皇后,不想丽妃突然挡在了皇后身前……”
“丽妃是谁?”这叙述已然和赵双宜讲的故事吻合起来了,赵霜意却是在明知故问:“季雪竹么?”
“是……是您的妹妹,五姑娘。”
“什么?!”赵霜意“惊”得站起来身子:“她……她替我,哦,替赵皇后挡了一刀么!她……”
“她死了,殿下怒极,亲手杀了季氏。”兰桨道:“然后对着季家人说她是哀痛过度不幸身亡,赏了些东西,加封了她庶弟……”
“若是这么说,季雪川重生,是要报复我们这一干人了?!”赵霜意冷笑道:“我想想也觉得她着实委屈,可便是那一世里头,难道我和我五妹妹不委屈?!行刺皇后原本便是掉脑袋的大罪,没有株连九族也算是殿下宽和!她自己没有嫡出的兄弟,这怪得了谁?”
“可奴婢是她的人啊,奴婢只觉得自家姑娘万分委屈可怜……便一心一意帮着她,想夺回她该有的一切。”兰桨道,她抬眼看了看赵霜意,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瞒四姑娘说,她……最恨的人,是你。”
“我是不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恨我?”赵霜意道:“我知道,在宫里头让我摔一跤的人是她,给我动过手脚的药想叫我毁容的是她,连给我斟果子露都要动动心思想叫我当众出丑的人还是她——你也都知道的吧?可让她没有嫡生兄弟的人,是她爹和田姨娘,让她过的凄苦的,是季雪竹和季照辉。让她嫁了人也做不得正妻的,是冀王殿下,让她的两个孩子先后死去的是岐江公主的猫和诊治失察的御医……这些个事儿,哪一桩能全都怪我?所谓的报仇,不过是因为我比她的身份高了些,所以她想报复而已吧?”
“并不只是这样……她,她还想做皇后的。”兰桨道:“所以,她也会对付镇远侯府……当初,镇远侯府是太子那边的人,所以……”
“所以她让你假死,先给太子妃背上了一口黑锅。”赵霜意冷笑道:“她倒是很会算,你死,太子妃和镇远侯府大少爷都逃不开罪责,你活,还可以顺道儿阴我一遭!她让你去照心台做什么?我那一日吃了便呕吐的饭菜里头,又有什么?”
“那饭菜里头……并没有什么,只是,几样汤粥里头,掺了外头的生河水。”兰桨低头道:“若是用毒用药,就能查出来了……只有河水,吃了会叫人难受甚或重病,却又无迹可寻。奴婢去照心台,也并不是冲着姑娘一个人的……毕竟,四姑娘已然是镇远侯府的少夫人了,真真叫她要费心对付的,其实是您的妹妹……”
“但照心台是我家的别业,五妹妹是殿下的侧妃,你在那里,能对五妹妹做什么?”赵霜意问着,心中却又沉了几分。将河水掺到粥汤里头……这手段真好,若是兰桨不说,打死她也猜不到。
而这些人,如今是要对付她的妹妹了。
“在照心台自然是不能对五姑娘做什么,只是,若是五姑娘身边的人死了,或者丢了,总得寻人来递补。若是从赵家选过去的人,总是比较可信一点的。”兰桨低下了头,道:“奴婢已经易了容,若不是看着姑娘的眼神有异,姑娘能认得出来吗?”
赵霜意沉默片刻,硬压下去了告诉她自己是通过她异于常人的礼节表现发现蹊跷的冲动,道:“的确是认不出的。”
“既然如此,五姑娘与奴婢见面的次数更少,岂不是更保险?至于奴婢去了五姑娘那里之后要做什么,那便说不上了……”
赵霜意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季雪川——说她笨吧,这条条连环计,真不是一个脑袋瓜子不好使的人能想出来的。真要是弄死赵之蓁身边的丫鬟,她那个讨人恨的庶妹说不定还要背锅,一箭双雕,多好的盘算?可要是说季雪川聪明……
一个聪明人,过了那么倒霉的一辈子,为什么还要和“仇人”死磕?真要报仇的话,那从头说起,季雪川应该先把她那渣爹给处理了啊,没有她爹又渣又傻的,她能倒霉道那个份儿上么?之后还有田姨娘,还有她那庶弟庶妹……哪个的仇恨都该比她和赵之蓁高才对!
说到底,季雪川选择拿她们两个当做报仇的主要对象,多半并不是因为最恨她们,而是她们最碍事!人家这辈子还是想去当皇后的,那么赵家姐妹显然就是必须要踩倒的敌人了。
什么委屈,什么痛苦,什么深仇大恨,说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可若真被这些东西牵着鼻子走,季雪川就真是个疯子了。
兰桨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也不敢再说下去了,只那么默默站着。许久,赵霜意方道:“宝荇,送她到后头下人房里头,捡一间干净的,叫她一个人住。”
兰桨有些诧异,但还是跟着宝荇出去了。待她们走远,元惟扬才推了门,走出来。
赵霜意看着他,勉强笑了一笑,道:“我是真不曾想到,她恨我竟是这样一回事……三爷,您信么?”
元惟扬勉强牵了牵嘴角,道:“既然这种事能发生在我身上,只怕,她也是同样。那有什么不信的?不过,我也没想过,你还真做过王妃,哦,皇后呐。”
赵霜意一怔,忍不住气笑了出来:“三爷敢是吃醋?那个人,与我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