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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雪同昨日之雪没什么多大的区别。
上官推开房门进来时,云伴读正握着一卷书坐在暖炉旁,寻人这段时间里,已有过下人换了一遍茶水,看着氤氲升起的白雾,像是刚走不久。
外头自然比不得室内,上官征衣端起瓷杯走到暖炉旁瞧了一眼。
这回,倒真是游记了。
轻轻移步到雕花格子窗前,窗户未关,迎着冷风上官低眉吹了吹杯盏,不一会盏中水便可下口。
兀然皱起好看的眉,眼中泛起泪花,慌忙之中将杯盏放于窗台上,俨然是呛到了,好像还呛了回狠的。
有人先是不动声色地移开一点游记,接着不动声色地移回来,目睹了整过程的云伴读轻咳出声。
“君被口水呛着了?”
上官从无法抑制的咳嗽中抽出声纠正道:“是……水,茶水。”
云生淡淡蹙眉作疑惑状,似存心打趣他:“咽到口里,不成了口水,上官君口中的难道还是别的什么不成?”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憋红着脸想了半天的上官,在云生基本忘记这茬时,他突然答道:“是……唾沫。”
听者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举起古卷半挡着脸,眼神中攒了些许笑意。
“请教上官君,被唾沫呛着同被口水呛着,有何不同之处么?”
一来二去轮到上官望天了。
见上官征衣如此,云伴读便好心放过他,继续沉浸书中,发间霜雪化水,感觉有些湿意,头顶几分沉重,令人心情多少不快。
“旧安。”
云伴读闻声略略抬眸,暗红纹袖袍中伸出节骨分明的手,掌中展开静静地躺着一只木钗。
灵识回想雪地里的小片段,云生神情明了,抬手接过,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不带任何恶意。
明明很惊讶,偏是装做不在意,倒符合云生一惯作派。
“心头至宝,旧安当妥善保护,今日这样的失而复得是世间罕见。”
木钗前一刻还在云伴读衣袖里藏着,转瞬间就辗转到上官征衣这处,其中缘法奥妙不得而知。
云生点了点头,似是赞同。
“多谢君了。”
难得今日得闲,也有兴致,同云伴读对坐拉家常,上官拿出长辈们拉家常的语气:“竟拾此钗,冥冥中自有定数,本卿想令姐应是一位极温柔的江南水乡女子罢。”
自上官进房到此时,云生握着的游记仍是同一页,只说:“姐姐的不幸是整个大邺的不幸。”
屋外长廊走过几个婢子,屋内又相持缄默无言。
云伴读说话总有保留,却不似寻常防人之心,无时无刻的警惕易使上官征衣联想到一种职业。
“汝同七载春秋前本卿的性格很像。”要想进一步谈下去,只有先对云生坦诚。
发间凉意更甚,云伴读用衣袖掩口咳了几声。
察觉到对座的上官征衣起身去关窗,再走近不知何时拿了个手炉,云生没有多管,往书案搁置游记,摸上前鬓一撮散发,心中暗想怕要待到明日这湿意才能退去。
“汝这般忍着,落下病根终归不好,本卿替汝烫烫发,过后大抵可半干。”
不是征求意见,言语间上官征衣已覆手握住云伴读一把青丝,耐心地用不大不小的手炉从上至下顺了一个来回。
云生一只手僵在半空中,想要开口驳回却不知说些什么,左右是上官自己找事,便索性任由他摆弄。
“很多年前的本卿,与此时站在这处的御史世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感情拿捏的到位,上官征衣边顺发边不忘拉家常。
见上官诚心缺个谈天知交,云伴读发善心,算是做了回好人:“凡事有因,君埋藏的久了,不如说出来痛快,云生洗耳恭听。”
“是了,看着亲人死在自己眼前的滋味,本卿会记一辈子。”
那晚没有月亮,国公府嫡女辰氏生了个死婴。
揽芳阁有个婆子前来报信,说是四夫人杨氏也临盆了,白白净净是个男孩。
辰氏心高气傲哪里忍得这口气,使唤自己的贴身妈妈,买通了替杨氏接生的稳婆和揽芳阁一众下人们,强行把男孩抢做自己所生。
御史苏遇急忙先跑来探望她,辰氏婆娑着一双泪眼,告诉苏遇杨氏妹妹如何命苦,竟生下死婴,教他快去瞧瞧四夫人,说些安抚的话,算是全了夫妻情谊。
怪也怪杨氏素来体虚,身边人当着她的面偷天换日,却一丝察觉也没有,孩子一生出便倒头晕睡过去,底下的婆子们配合演了一出好戏,三两下将上官苏遇哄回。
自此杨氏再也没见过苏遇一面。
往日里交好的厨娘芸姨,目睹了当夜的全部罪证,可辰氏以芸姨唯一的骨肉相胁,她只能三缄其口。
纸终究包不住火,芸姨有日同几个婆子多喝了几杯,回来就将此事说漏嘴,东窗事发,杨氏一气之下跑去同辰氏说理,更是情不自控动手推了辰氏一把。
这一推就注定杨氏日后的悲剧,而辰氏磕破额角流了一地的血,此时上官苏遇恰好出现,也不问清来龙去脉,直接吩咐下人将杨氏锁入冷院,禁闭思过不得踏出半步,以无德无贤抹去四夫人的衔号。
在冷院待了将近五载,身子日益衰弱,长夜里的盼头只是尚活于人世的孩子,杨氏也知她的孩子在出生那一晚,命数就被人为改变了,现为尊贵的御史世子。
终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杨氏纵有不甘也被院里凄凉磨平了,想到连瞧他一眼都不曾,心里横着一道坎,对芸姨屈下双膝,只央她想法子助她出去,哪怕只能摸一下小上官的脸,做母亲的也知足了。
芸姨心里本就有愧,杨氏一跪令她自惭形秽,老脸没地方搁置,便着手安排了。
小上官看见每日必经之地站着一位面生的白缎夫人,便走近询问她是否在等人,谁知白缎夫人蹲下身死死抱住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沾湿小上官的衣袍,哭腔断断续续,语不成句。
偏生有这样凑巧的事,辰氏一路赏花至此,看清白缎夫人的模样后,惨白着脸吩咐下人将杨氏拉走。
杨氏亦是个烈性女子,双手扶住小上官的脑袋,决绝道:“吾儿,为娘教你千万记住,眼前面慈目善的正堂夫人,是逼死你生身娘亲的恶毒蛇蝎,你同她不共戴天!”
言罢转身义无反顾地投入湖中,湖面瞬间染成鲜红色。
私人府宅院中,怕有人不慎失足落水,总是不深,可这杨氏抱了必死的决心,竟在半空中生生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小上官木愣在原地,下人捞上来时,杨氏已成一具尸体。
罪恶包袱愈重,芸姨当晚就去跪在小上官寝房外头,凉风习习,将一切都向上官征衣和盘托出。
里头一丝呜咽声也无,那时上官才多大,只有八岁,冷静地推开房门走出,冷静地扶起芸姨,小小的身子学着大人的举止,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翌日去母亲房中定省,辰氏言语间有意试探他的立场,上官只沉稳答:
“杨氏不过七品之女,怎能与母亲相比,孩儿堂堂御史世子,缘何相信一个下等妇人嘴中,诋毁母亲的疯言疯语。”
辰氏大喜,后疼爱如亲子。
云伴读后面听的认真,屈起食指轻叩一声暖炉,语气不咸不淡:“倒像话本里的故事,令人唏嘘。”
回味上官征衣的口吻,似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内心没了当初那种百转千回,早掀不起一丝波澜。
说的兴起分了神,上官征衣再从头往下摸,触感出云生发尾被手炉里的炭烧了好一片。
意识到异样的云伴读,抓起一把青丝往眼前看了看,立即站起身,以为是上官报复自己,适才玩笑他,于是冷着一张脸摔门而出,往后四五天都是同上官征衣分铺睡。
上官当时害怕极了。
靖兴四年,开春,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上官世子自嘉州打马而来,满身风尘,此行授父亲苏遇的意,拜访一位老先生。
巳时方归,府前阵仗颇大候了一队车马,空地前有袭白袍持着把山水折扇来回打转,身形翩跹,风流倜傥。
原是尚书令的嫡子,也是上官征衣同窗好友,此人乃明朗君子。
扇子一张一合间,听得勒马声,白袍兄抬眼见上官翻身下马,两人相对作揖。
“上官兄让我好等,宋某适才还猜想上官会不会死在半路上也未可知,而今竟然来了……还杵着做甚么,一同赴天佑宴,可别误了。”
宋敖尘手中折扇摇得飞起,却没有让上官征衣有丝毫不适,朝他温和笑道:“宋兄莫怪,待本卿换身得体的衣冠,再去面圣不迟。”
少顷,上官换好衣袍出府,因没有碰见云伴读的身影,好奇问了守门。
守门只道云伴读今早天未大亮便出府了,走时交待是去见一位琴师,酉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