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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州。晏府。
南大门进,过屏门,过外院,过游廊,一路往北,折西,亭台水榭,假石柳荫,庭院深深,再不闻车马喧嚣,只余轻风细细,泉石脆响。
景致最深处,往西过一座窄木桥,青石漫路,入眼一座小小的焦红色院落,不知是仿了何处的样式,与霖州的房屋风格全然不同,极其华丽精巧,霖州产的最好的锦缎轻纱,一年也得不了几匹的贡品,竟做了一整条长廊的帷幔,院内统共四个丫鬟和一个管药的松月,都各忙各的,无一人开口说话。
屋内一丝风也无,四面门窗紧闭,且挂了墨青色的厚重帘子,将日光都隔绝了。推门进去,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红烛,昏昏沉沉,不辨黑白昼夜。一桶冰在屋中静静地化着,空气里是一股极苦的药味,光是闻闻味道便叫人舌根发苦,头皮紧涩。
十四岁的小晏琬静静地躺在床上,恍如在屋中静静化着的冰。因为生病的缘故,她的身量看起来只有寻常十岁孩童大小,极其瘦小可怜的模样,此刻发着热,面上微有些红,嘴唇一丝血色也无,双目附着白纱,上面隐隐有乌黑的污水渗出。
床边守着的只有其母亲何藏星一个人,此时正轻手揭下白纱,用浸过温水的毛巾缓缓擦去眼周的污秽,再从一旁的铁盒中取出碧绿药膏涂上,之后覆上一条干净的白纱布。做完这些,何藏星才起身,小心掀了帘子出去,抬起头,又是一日清晨拂晓。
早饭已经备好,就放在廊下,不过是三碗南瓜粥,一碟烙饼,并几样可口小菜,与平常人家无异。晏玳和石杳落一早就来了,见何藏星出来,二人一同上前行了礼,再一边一个,陪着走到廊下。
何藏星因为忧心晏琬病情,胃口不好,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另换了一双干净筷子给晏玳同石杳落二人夹小菜。等到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道:“昨天送药的人你们见到了吗?”
晏玳放下筷子道:“回母亲,那人用斗笠遮住了面容,我们看不见他的样子,而且他的身手很好,片刻间就隐匿了行踪,似乎不想与我二人见面。药是由彭贺生转交的。”
“他不肯见你们?”何藏星想了想,道:“想必有他的缘由。”
石杳落问道:“星姨,这人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看他藏头露尾,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不像个好人!”
何藏星定定道:“他是个可靠之人,送药之事交托给他,我很放心。”
石杳落微有不满,“可他昨天足足延误了半日,害得我们一顿好等,往常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母亲,我昨日问了松月,历年往来送药的都是她的师兄寒山,为何突然换了人?”
“寒山上月来送药时,在交谷山下遇到劫匪,腿上受了伤,恐怕要养上几个月才能出远门了。”
“怎会如此?”晏玳疑道:“交谷山一带素来太平,从未听说过有劫匪出没的事……”
未等晏玳说完,何藏星便打断了他:“你甚少在外走动,岂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交谷山实际上是什么情况你又怎么能知晓!”
“母亲说的是。”晏玳俯首,“昨日我见送药人的马鞍上有干涸的血迹,大概也是遇上了交谷山的劫匪,有过一番搏斗,所以来迟了。”
“他受伤了?”何藏星目中担忧之色愈盛。
唯有石杳落不为所动,兴致盎然道:“交谷山的劫匪竟能伤得了他?看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何藏星道:“玳儿,你去松月那里取些黄蝉血竭膏送去给彭掌柜,请他转交给昨天送药的人。”
石杳落不以为意,“他既然是魏医师处来的人,身上想必也带着创伤药呢。”
“一时情急忘带也是常有的事,还是送去吧。”
“是。”晏玳听了吩咐,自行取药去了彭贺生处。何藏星转头对石杳落道:“你既然来了,也和我一起去照顾小琬吧。”
“星姨,你昨天熬了一夜没睡,我特地一早来替你,你快回去睡几个时辰,我看着小琬,一定不会有事的。”
“无妨,大约还有一炷香时间她就该吃药了,我喂完药再回去。”
何藏星坚持不肯走,石杳落也没办法,只能留下来陪着她。
晏琬这次发病来势汹汹,在床上足足躺了有五日,一直浑浑噩噩,醒来又睡去,这次足足睡了有十二个时辰才醒过来。身体沉沉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不过她的眼睛已经不痛了,只是微微有些发痒,取下白纱后,入眼是微弱的烛光同何藏星乌青的两个眼眶子,失明了大半年,终于重现光明。
晏琬多使了力气,将眼睛再睁开些,因为脸颊过于瘦弱,便显得一双眼睛过分大了些,初时迷蒙,渐至清明,眼底如一片沉静的湖,无风亦无波澜,无悲亦无欢喜,淡淡一眼,平白添了几分疏离生分,不似寻常孩童般与人亲近。
“母……亲……杳落……”她开口,喉咙有些干,声音小小的沙沙的,何藏星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泪来,石杳落亦十分高兴:“魏医师的医术果然高明,他人都不在这里,仅凭着松月每日的记录,就能推断出小琬的眼睛这几日便能重新视物!”
门口守着的松月掐着时间端了药送进来,煎了一整夜的药,乌黑的浓稠的热气腾腾的一碗药。晏琬轻轻邹了眉头。
何藏星把药接过来轻轻吹着,吹至温热,刚好能入口,“先喝药吧。魏医师换了新的方子,我帮你尝过了,这次的药一点也不苦。”说话间舀了一药匙送到晏琬嘴边,晏琬喝了,直苦到欲呕,与往日的并无丝毫区别,面上却不显露出半分,照旧咽下去,然后抬起一双小小的瘦弱的手,自己捧了药碗大口喝下。
松月满意地把空药碗收走。
何藏星柔声道:“芳姑姑做了你爱吃的南瓜粥,我让她们端进来。”
晏琬却冷淡地拒绝了,“母亲,你该回去休息了。”
“我陪着你喝完粥就回去。”何藏星的语气里几乎有了些许哀求的意思。
“有杳落和松月陪着我就够了,”顿了顿,晏琬的声音又冷上了几分,“你不走,我不吃。”
晏琬寸步不让,何藏星只能让步,“我回去,马上就回去……”
青芜端了粥和一些清爽的小菜进来,晏琬吃时,只觉得每一样都同方才那一碗苦药是一个味道,这才知道原来苦的不是药,而是她自己的嘴巴。石杳落在一旁滔滔不绝的讲述近日见闻,有一些十分有趣,就连晏琬也不禁淡淡地笑起来。
“你不是说帮我打包了鸿楼的素烧什锦么,怎么不拿来?”
“最近天气这样热,怕是已经坏了,本想着昨天晚上给你加餐,可惜你没醒,你要是想吃,我再去买就是了。”
“不必,等我好些,一起去鸿楼吃吧。”
“也好!我还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你不是一直想尝尝鸿楼的谈笑生吗?你看这是什么!”石杳落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壶酒,方才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但你只许喝一小口,尝尝味道,不然他们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好。”晏琬乖巧应承着,饮下一口清酒,滋味极苦。
“如何?”石杳落一时竟有些紧张。
“我不知谈笑生是这种味道,”晏琬轻声赞道:“极好!”
“霖州名酒,味道自然好,可惜你不能多饮,等你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去鸿楼喝个痛快!霖州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石杳落又喋喋不休地讲起来,晏琬困居一隅,不愿与人亲近,也不大爱说话,她来见她时,总想着能多和她讲些话,若是能引得晏琬多开金口,便更加好了,可往日里通常说不了几句,就要被晏琬扫地出门,难得她今天的耐心这样好,石杳落自然牢牢把握住机会絮叨了半日才讲正事,“你之前让我找方姑娘,我找到了,她已经回家去了。她家就住在城南杏子口一座僻静的宅子里,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搬来霖州半年,鲜少与人来往。我听她家邻居说,方姑娘的母亲早年身怀有孕,可丈夫却为攀高枝,把她们母女二人都抛弃了,身世十分可怜,不过经济上还算宽裕,夫家为了补偿,给了不少金帛,方姑娘的母亲看得开,知足常乐,小口之家,日子过得还可以,家里使唤的有一个老婆子同她的儿子,每日做些粗使跑腿之事。邻居还说,她们搬来以后不久,常有一个老爷前去探望,看起来四十多岁,十分贵气,大概就是方姑娘所说的要强取她做妾的那位。”
“你可有查到那位老爷是谁?”
“不曾查到,那人去的时候很小心,似乎有意影藏行踪,杏子口本来偏僻,再往南就是荒地,再加上边上还有一座闹鬼的凶宅,更没人往那里去了,我问了一圈,除了那位邻人竟然没一个人见过那位登门的老爷,只可惜邻人是个独居的老爷子,老眼昏花的,看人也看不分明,我连那人的相貌都没问出来。”
“无妨,想必那人还会再去,派人去他们宅子外面日夜守着,总能等到。”
“晏无遗早就安排好了,”石杳落犹犹豫豫道,“不过她家中情形与她所说的几无差别,那位方姑娘,似乎不是什么可疑之人……”
“我总觉得她言语行为,有前后矛盾之处,那几天府里来的生人只有她一个,不由我不多心……”
“好吧好吧,我都听你的,”石杳落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其实我还挺喜欢她的……”
方姑娘单名一个琼字,年方十八,是个杏眼娥眉,端庄娴静的美人,虽然是小门户出身,却有几分书香世家的气派,恭良俭让,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也因此被城里一个有权有势的老色鬼威逼做妾,方琼抵死不从,但家里只有孤儿寡母,无力抗拒。半月前,方琼趁天黑时偷跑出门,希望能在外躲避一些时日,不料被发现,派人追赶到城郊荒山上,慌乱中从山崖跌落,摔得浑身是血。恰巧那天松月去城郊采药,碰到了重伤的方琼,便把人救了回来。松月十分同情方琼的遭遇,因担心晏琬不喜欢外人留宿,串通了石杳落,把人偷偷留在自己房内医治,可十日后,方琼身上的伤还未完全好,人就凭空消失了,没有一个人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过这些石杳落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她心思单纯,与人相交全然推心置腹,方琼在晏琬处住了十日,石杳落常去看她,据说二人极为投缘,几乎要结为异姓姐妹,晏琬心里略想了想,石杳落万一意气用事,恐会坏事,便出言安抚她:“我也并非笃定是她,松月救了她,她却不告而别,这没什么,恐怕她有难言之隐,如若她所说的逼婚之事是真,现在回去依然要受人胁迫,她先前不肯说出胁迫之人的姓名,是怕给我们添麻烦,但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用怕麻烦。让人在暗中守着方琼,若她有可疑之处,我们便有了线索继续追查,若她无辜,我们就顺手替她解决了逼婚之事,岂不两全?”
一番话说得石杳落万分信服,点着头道,“小琬,还是你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