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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先前八剑,掩日还可用身法避过,那这最后一剑,却是避无可避。与厉嫣比试之中,他似乎谨记“侍卫不可私斗”的原则,只是退让闪避,宝剑却从未出鞘。霓练九剑最后一式一出,众人似乎都看到了结局,皆为这名武功不俗的侍卫暗叹一声可惜。
然而大家没料到的是,厉嫣的最后一刺,却堪堪在掩日鼻尖停住。皓腕如霜,素手芊芊,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掩日的额间轻轻一点,随即垂了下来。
道场之中,哪里还有凌厉无比的霓练九剑,只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厉嫣。
“还请众位英雄做个见证,我方才可算是手下留情?”厉嫣笑吟吟地看着在场诸位江湖人士问道。她方才的举动自然算是手下留情,只是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来,倒有些像是在刻意羞辱对手一般。
只是那被她手下留情的掩日,听到这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眸而立,如同一块木头。众人见状,生怕这厉嫣心生不忿,若真取了龙渊四卫的性命,这陆长岐的面子上自然不好看。虽说要将这侍卫的败绩明说,确实有损龙渊山庄的声望,但总比折了性命要好。于是纷纷道:“厉门主这霓练九剑出神入化,若不是方才心存善念,恐怕龙渊山庄的这名侍卫早已死在厉门主剑下。”
厉嫣嗤笑一声道:“只这人一直不哼不响,恐怕对我在诸位面前挫了他面子,心怀不满呢。”
这时陆长岐走了出来,颇为诚恳道:“龙渊四卫一直在庄中侍奉,不懂人情世故,还请厉门主大人有大量,莫与他计较。”他这番话姿态放得颇低,只是语气僵硬,面容带着尴尬与难堪,想必此番情境,已让他心中十分不舒服。
厉嫣盯着他微躬的身影半晌,抿了抿唇,然后道:“既然陆庄主这么说,我也就不与他计较了。只是嘛,”她凤眼眯了一眯,“输家合该付出些代价。”
“厉门主请讲。”陆长岐顿了顿,随即应道。
“这两日,便让他跟着我吧。”厉嫣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
“这……”陆长岐犹豫片刻,似有难言之隐。
“厉门主这要求也不算过分,陆庄主答应了便是,也算是了解此事。”有人见陆长岐踟蹰之态,高声喊道。
“何必咄咄逼人,陆庄主自有计较。”涵灵道长扫了那发声的人一眼,冷冷道。
陆长岐闻言如蒙大赦,冲在场诸位拱手道:“实不相瞒,掩日便是小女相中之人。明日小女出阁……”
他话未说完,众人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日是陆家千金出阁之日,亦是掩日大喜之时,此刻虽未成大礼,但掩日也已算是陆家的乘龙快婿。要他此时去侍奉厉嫣一介女流,于情于理,恐怕都说不过去。
“原来令千金心仪之人就是贵庄侍卫之首啊,恭喜恭喜。”有圆滑的,忙不迭地朝掩日贺喜,只是掩日却像聋哑了一般,既不回应,面上也毫无喜色。他站在陆长岐身侧,默不作声,就像一个尽心职守地影子。
“厉门主,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掩侍卫好事将近,不如……”
也有人替掩日说着好话,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厉嫣笑着打断道:“我厉嫣可不是什么君子。不过,我对明姝小姐倾慕已久,只是缘悭一面,既是明姝小姐的心上人,我也不好再为难。只是大婚之时,我可要讨杯水酒喝。”
明姝小姐便是陆长岐的女儿陆明姝,众人虽不知她为何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陆家千金心存好感,但听她这么说便知道是答应放掩日一马,当下都心头一松,朝陆长岐看去。
可不知为何,厉嫣的话却并没有让陆长岐铁青的脸色好转。听到她说出“明姝”两个字,更是浑身一颤,等对方都已走回了队伍,才喃喃应了个“好”字。
此番事罢,众人纷纷离开道场,在山庄仆从的引导之下回到别院休息。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个飞快的身影从龙渊山庄的后院一闪而过,穿过九转回廊,重重影壁,终于在一间光线晦暗的别院前站定。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他踏入别院之中,庭院中央倚在磐石上的吹笛人如同没看见他一样,径自吹着小调,曲中有哀,调中含怨,似恼那三分□□迟迟不来,又似恨那两分尘土一分流水。
这吹笛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林乱魄。这隐在山庄深处的别院,正是天残谷一行的落脚之处。而这堂而皇之踏入天残谷地盘的人,除了贾无欺,还能有谁。
贾无欺先是饶有兴致地听了听林乱魄吹笛,见对方未施舍给自己一个眼神,也甚是无趣,转身朝正厅走去。
正厅中央的八仙桌上,一柄利器寒光闪闪,正是那春秋吴钩。桌旁那自斟自饮之人,听到脚步声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接着继续将酒杯送到了唇前,一饮而尽。
“我来了。”贾无欺“哗”地一下拉开木凳,做到了饮酒之人对面。
“原来是贾少侠。”饮酒之人抬眼看他,黑黄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笑意,正是那青衣书生。
听到他这话,贾无欺忙摆摆手道:“颜老大,你可别打趣我了。”说完,他突地起身,凑到青衣书生跟前,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道:“颜老大,你这张脸是怎么弄的,我竟看不出一点破绽。”
被称作“颜老大”的人单名一个枯字,极擅易容之术,摘星谷中的顶级面具,皆是出自他之手。只是贾无欺却不知道,他为何会与天残谷的人一齐出现在这里。
颜枯被他毛毛躁躁的手摸来摸去也不生气,好整以暇道:“既然看不出,自然就不是面具。”
贾无欺闻言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扫他一遍,然后咧嘴笑道:“颜老大你可别诓我,若你真长成这幅模样,我便从今天比武那道场跳下去。”
“哦?”颜枯一边斟酒一边道。
贾无欺嘿嘿一笑:“美人在骨不在皮。颜老大你的脸我摸过多少遍了,自然知道那是副美人骨。”
颜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笑道:“出谷没多久,你倒是变得油嘴滑舌了。”
“人生多艰,”贾无欺感慨道,“好功夫不如好口才。”
颜枯看他一眼,但笑不语。
“颜老大,此番谷中有何事,居然要你亲自出手?”贾无欺好奇道。
“自然是摘星笺一事。”
“这摘星笺不已经有我了嘛。”贾无欺鼻子一皱道,“难不成谷主还不相信我不成!”
颜枯笑着摇摇头道:“此事并不简单,谷主自有他的考量。”
贾无欺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问。摘星谷中,大多是单线任务,即一人完成,一人交接,谷中亦有规矩,不得与他人透露任务详情,就算同属摘星谷,也不行。
任务虽不能直接问,相关的情况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也不是不可以。贾无欺遂又道:“颜老大,你又为何和天残谷的人一行?你可知你那孤光钩法一出,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孤光钩法正是颜枯那套春秋吴钩钩法的名字,此套钩法还是有一年中秋,趁颜枯酒醉之时,贾无欺怂恿他耍一套钩法才得以相见。今日道场之上,才是贾无欺第二次见颜枯使钩。
“天残谷专收身残之人,我亦身非完璧,为何不可入天残谷?”颜枯语气平和,只是望向贾无欺的目光灼灼,与他那副稀松的面孔极不相称。
贾无欺心中咯噔一声,见颜枯那副神态不似作伪,便忙道:“我并无歧视之意,只是有些好奇。”说罢,又慌忙安慰道,“这世上身残心残之人不知凡几,并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颜老大你往那儿一站,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个残的。”说到此处,他又自觉失言,慌忙闭上了嘴巴。
颜枯见他不自在地模样,莞尔笑道:“我都不遮掩,你又何必吞吞吐吐的。你说的没错,虽是身残,与其他身残之人相比我已是幸运。”说完,他又温和地摸了摸贾无欺的脑袋道,“何时你能看出我身残之处,何时你便能出师了。”
贾无欺虽称颜枯为颜老大,但易容之术皆是从颜枯处习得,二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颜枯话一说完,贾无欺便将视线都集中在了他的脸部,然而逡巡来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垂头丧气地作罢。
颜枯见他那副懊恼模样,故作不满道:“怎么,难不成你觉得现在已能出师了?”
贾无欺忙摆摆手:“我还差得远呢。”
“那便是了。”颜枯将小巧的酒杯拿在手里把玩,眸光一闪,看向贾无欺道,“还不走?”
“颜老大,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啊!”贾无欺瘪瘪嘴道。他出谷已有一段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辜一酩早年间便已出谷,行踪飘忽不定,颜枯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谷中人。今日见到,贾无欺自然倍感亲切,有不少不可与外人道的话想要与他说。
“你若在此逗留,你的那位同伴可怎么办?”颜枯见他那副不爽的模样,放下酒杯好笑道。
“他怎么比得上颜老大你呢。”贾无欺腆着脸道。
“行啦,快回去吧。”颜枯笑着摆摆手,“送你一句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
听他这么一说,贾无欺面上一热,老老实实地从别院离开了。
是夜,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龙渊山庄剑阁门前,正是今日参与赏剑大会的一干宾客。因先前法严和尚曾承诺陆长岐,在那柄重铸的越王宝剑出炉之际护其周全,自然不能食言而肥,眼看子时将至,便率领少林一行前往剑阁。少林既已出手相助,山庄中留宿的其他各派当然也不好作壁上观,纷纷派人前往剑阁,襄助龙渊山庄铸得神剑。
背倚危崖,面朝深渊,龙渊山庄的剑阁当得上一个险字。山势峥嵘崔嵬,剑阁也不遑多让,从阁脚仰头望去,如同一柄利剑直插云霄。寻常的藏书阁、藏宝阁一般是木制建筑,但这剑阁上上下下,却瞧不见一根木头,仿佛是由工匠就山而凿,线条流畅,巧夺天工。
剑阁正面的石壁上,一座座小佛像整齐排列于壁基之内,每尊不过寸余,然而表情神态细腻可见,动作姿态皆不相同。顶部的洞室最大,一座面相丰满圆润,两肩宽厚的阿弥陀佛端坐于双层莲花座上。他右手举于胸前,手指向上,掌心朝外,施无畏印,意即天地之间无所畏惧,唯我独尊。
剑阁两侧的壁基上,则是布满了气势恢宏的石刻,篆、隶、楷、草、行等字体不一而足,书法精妙,意趣盎然,在诸多摩崖石刻中亦属精品。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出留下石刻的不乏武林耆宿,有的已金盆洗手在家纳福,有的则早已销声匿迹成为了传说。譬如那用指力在石壁上留下“我非维摩仙,难当散花手”一句的,便是昔日名震江湖的“弹指神通”曾骖;而用掌力在石壁上留下“野鹤巢边松最老,毒龙潜处水偏清”的则是当年在江湖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的“毒心神龙”侯殅。虽已无法亲眼目睹这些人全盛时期的风采,但剑阁石壁上的石刻,却将他们睥睨纵横的傲气保留了下来。
就在众人对着石刻驻足凝望之时,剑阁紧闭的石门被从内推开,陆长岐带着掩日走了出来。看到门口的诸多宾客,陆长岐先是一愣,随即举手一拱,不胜感激道:“诸位不远万里前来龙渊山庄,本是为了赏剑大会。如今陆某却为了庄内私事劳烦各位,实在惭愧。”
“陆庄主不必客气。”为首的法严和尚道,“不过举手之劳,于洒家而言,即是修行,亦是结缘,何乐而不为。”他这话一出,群豪纷纷响应,又惹得陆长岐连声感激。
见陆长岐连连拱手致谢,涵灵上前略略拦住道:“陆庄主实在无需与我等客气,实不相瞒,其实此次襄助龙渊山庄,贫道一行也有私心。”他顿了顿,然后道,“那摘星客向来觊觎各派珍宝,如今他既然敢肖想龙渊山庄的宝物,今后难免会把主意打到各大门派的镇派之宝上。我等此番出力,不仅为了助人,更是为了自保,陆庄主若是再客气下去,我等实在有些无颜相对。”
涵灵不愧是武当年轻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一番话说得熨帖无比,既放低了自己的姿态,又给足了对方面子。陆长岐听完这话,终于不再屈身言谢,引着众人走入了剑阁内。
剑阁之内,风景又是不同。
入阁之后仿佛进入了天然石窟,阴寒幽凉,水滴之声不绝于耳。阁内石壁上,又有橘红的水流蜿蜒而下,如同小溪一般,最终汇入阁底的大池中。有好奇的人伸手想要触碰那颜色艳丽的溪水,却被陆长岐喝道:“小心!”
原来那并不是什么溪水,而是滚烫的铁水。但铁水为何沿着石壁流下却不凝固,足以融化铁石的温度为何却没使阁内暖和起来,却没有人能够回答。
数条粗壮的锁链如巨蛇一般从阁顶垂下,陆长岐抓住其中一条,冲众人道:“请各位随我来。”只见他平地一拔,那锁链“呛啷”数声,将他直直拖入了剑阁中的最高层。众人纷纷学着他的动作,果然启动了锁链的机关,锁链猛地一收,数个身影便拔地而起,腾入空中。锁链带着众人掠过阁中数层,每一层都石门紧闭,只是仿佛有锻击之声从内传来,想来里面有工匠正在干活。
等众人在剑阁最高层站定,这才发现这一层的石门与方才所见又有不同。石门中央,塑有一尊巨大的神像。此神三眼四手,手中分执三股叉、神螺、水罐和鼓,身着兽皮衣,头顶一弯新月,低眉垂目,似笑非笑。石门两侧,又各塑有一只酒杯,那酒杯底部,有一凹槽与神像的手掌相连。
陆长岐冲众人道:“诸位稍等片刻。”说完,他朝掩日点了点头,两人朝石门两侧各自走去。只见二人将手指探入酒杯中,几滴鲜血顺着杯底的凹糟汇入神像之手,只听“轰隆一声”,紧闭的石门缓缓向两侧拉开。那神像的身体随着石门拉开从中轴处一分为二,脸部的表情也随之起了变化,一半慈眉善目地微笑,另一半却仿佛凶神恶煞地狞笑,如此神情配上不再完整的身体,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此等机关,咱们可是从未见过……”丐帮有人喃喃道。
其实不止丐帮,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等诡异非常的机关。
“陆庄主,敢问这机关是何人设计?”贾无欺好奇道。
陆长岐道:“说来惭愧,对这机关的来历陆某也只是听家师偶然提起过。据家师所言,这机关便是建庄之始,由司空老人设计的。”
“竟是司空老人的手笔,果然不同凡响!”众人一听,纷纷赞道。
陆长岐的师傅便是龙渊山庄的前任庄主越欧治,前朝曾以封侯相许,邀其入仕,他却固辞不受。他锻造之术炉火纯青,手下神兵利器不胜其数,但都被他宝剑赠英雄,慷慨赠予了江湖豪杰,因此在武林之中饱有盛名,更结交了一批俊杰侠士。司空老人便是他至交好友中的一位,在听闻他要建立龙渊山庄后,主动请缨,为他设计山庄中的核心机关。
司空老人是久负盛名的机关大师,脾气却十分古怪,许多江湖人士想请他出山却屡屡碰壁,是以名声虽大,但亲眼见过司空老人所布机关的人却少之又少。自改朝换代以后,司空老人更是踪影全无,不知去向。有人说他隐逸出世,有人说他已驾鹤西去,因此江湖中年轻一代,对司空老人皆是只闻其名,并不知道这位名震江湖的机关大师究竟有何本事,让众英雄趋之若鹜。此番在龙渊山庄中见到司空老人的手笔,都不免心神激荡,热血沸腾。
贾无欺向来对这些奇技淫巧颇感兴趣,自然免不了俗,盯着业已拉开的石门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碰了碰岳沉檀的胳膊道:“你瞧这机关如何?”
“神像有些古怪。”岳沉檀看了一眼隐在石壁中的神像道。
“何止是神像,”贾无欺有些兴奋,“这仔细一瞧,山也怪,水也怪,竟无一样寻常之处。”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就听裘万盏问道:“方才见陆庄主将血滴入那石杯之中,不知可有何说法?”
陆长岐点点头道:“不错,这也是机关中最为精妙的一处,可谓是为我龙渊山庄量身所造。”见众人面露不解,他微微一笑解释道:“想必各位皆知,我龙渊山庄弟子皆会修习龙渊心法,然而龙渊心法共有九重境界,每名弟子的修为均不相同。”他说完,见众人依旧面色困惑,显然还未明白,龙渊心法和这机关又有何关系。于是他又继续道:“依照司空老人的设计,这石门机关,需要两名龙渊心法臻至九重之人的心头血,方可解开。此外,龙渊山庄的弟子虽然都可习得龙渊心法,然而想要突破至第九重,历来皆需要庄主助力方可达成。”
此话说完,众人恍然大悟,所谓十指连心,因而方才陆长岐二人用手指逼出心头血。至于解开机关需要的龙渊心法第九重,不仅将解开机关的人严格限制在龙渊山庄的弟子中,更将最终开启机关的大权交到了庄主手中,想必庄主修习之术比普通弟子的要高明许多,如此才能助其突破。
掩日作为陆长岐未来的女婿,被选为破解机关之人无可厚非。只是众人见他不显山不露水,未曾想到修为竟会与陆长岐相当,落在他身上的眼光不免多了几分佩服和赞赏。
“没想到掩侍卫内功竟精进如此,失敬,失敬!”霸淮帮的几个分舵主纷纷向掩日抱拳道。他几人说完,一阵佩服之声也此起彼伏。
“在下资质平平,承蒙庄主鼎力相助方才勉强突破,诸位这声佩服,在下承担不起。”掩日低沉的声音从面罩下传出,乌黑的眸子中毫无少年人多有的自得神色。
听到众人的赞扬,陆长岐倒是面露喜色,哈哈一笑,引着众人向里走去。
此刻月明星稀,夜色深沉,石门之内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只见不少工匠打着赤膊,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见到陆长岐走进来纷纷停下动作,行了行礼。陆长岐笑呵呵地一边捻须,一边朝他们点头致意。
等众人行至石室腹部,便远远看见一庞然大物耸立在石室最底部,体型之硕大,造型之怪异,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陆庄主,那里莫非就是越王神剑的铸造之处?”有人遥指那巨物,试探问道。
“正是。”陆长岐点点头,面上似有得色,“既是神剑,铸造方法自然于寻常铁器不同,诸位请随我来。”他昂首挺胸,快步朝那巨物走去。
石室最里面的巨物乍看之下如同一只倒置的青铜爵,圆腹尖尾,三根锥状的长足直直刺向空中。爵体厚重精美,爵身饰有饕餮纹,面目鲜明,凶猛庄严。与寻常酒爵不同,这倒置的青铜爵带有一盖,盖形如兽,覆有繁复的云雷纹。这兽形爵盖将青铜爵密密实实地盖住,不露出一丝缝隙,而爵腹侧面却开有两口,两根长短不一的青铜管从两口处探出,一根将这倒置的青铜爵与旁边的水池相连,一根却虚虚翘在池面上,不知有何用处。
众人先前被青铜爵夺去了注意力,却没注意到水池中的古怪,如今顺着青铜管瞧去,才发现,那水池中涌动的,赫然是鲜血一般的液体,而矗立于这血池之中的,正是传说中的越王神剑——转魄!
相传转魄一出,日月颠倒,鬼神共忌。如今这把剑尚未完成,但只是立在那里,便有一种睥睨狂狷,不敬苍天不敬鬼神之感。黝黑的剑身与殷红的池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越发显得此剑神秘幽玄,深不可测。
在这柄神剑之前,竟连呼吸都要不由自主轻上几分。
“陆庄主,这水池之中的水究竟是什么?”池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一直在人耳边作响,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性子,问了出口。
陆长岐捻须一笑道:“诸位不妨猜一猜。”
“莫非是朱砂?”武当派的一名弟子道,“朱砂既可炼丹入药,自然铸剑也是可以的。”说完,他期待地看向陆长岐,可陆长岐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要我说,有可能是凤仙花呢!”一名剑舞门的女弟子娇滴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来这凤仙花汁不仅可以用来染指甲,也能为这宝剑装点门面呢。”
陆长岐闻言笑道:“姑娘这个提议倒是不错。”言下之意,池中汁液自然也不是凤仙花汁。
“要我说,这朱砂凤仙花都不对,没准是西域有名的葡萄美酒。”裘万盏大大咧咧道,说完还深吸一口气,“不过嘛,据说这上等的葡萄酒酒香四溢,恐怕这池里的,还差些意思。”
陆长岐哈哈一笑道:“裘长老说笑了,若这池真是酒池,合该有个肉林相配才是。”
这时,贾无欺不知何时已走到池边,伸出一根手指,在池水中一搅,然后在鼻间嗅了嗅。陆长岐注意到他的动作,便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有何见解?”
“见解倒说不上,”贾无欺嘻嘻一笑,耸耸肩道,“只是小可突然想到,莫邪投炉,方成神剑,可见活人炼剑,自古有之。”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之人不少都变了脸色。所谓江湖正派,最不齿戕害生灵的勾当,连□□都视为禁忌,何况以活人作引,锻造武器。若龙渊山庄真是如此行铸剑之法,那与邪魔歪道丝毫没有分别。
陆长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脸色,不疾不徐道:“小兄弟的想法倒是和陆某有些不谋而合。活人炼剑虽不可取,但以灵育灵的法子却未尝不可行。所谓万物有灵,宝剑也不例外。古来铸剑大家根据宝剑不同的灵性分雌雄,定正邪,但要想剑中有灵,用寻常死物来铸却万万不可。”他见不少人露出思索的表情,又缓缓道,“《周礼》曾言,‘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可见于天地神佛而言,杀牲取血乃是吉礼。有道是荐血以歆神,陆某以为,若想铸出宝剑之灵,须得血祭才行。”说完,他看向众人又到,“陆某此举若引起诸位英雄的不适,陆某在这里先行赔罪了。”
他话说得十分客气,态度却十分明确,摆明了不会因为众人的异议而改变以血祭剑的做法。
涵灵闻言,立刻宽言道:“陆庄主无需忧心,我等只是对铸剑之法颇为好奇,以血铸剑之法又是初次听闻,故而不免有些惊骇。其实血祭古而有之,贫道也曾取牲血炼药制符,想来众位武林同道,也对牲血并不陌生。”
他这话既客客气气地劝慰了陆长岐,又给方才那些神色大变的人一个台阶下,于是在场各派人士纷纷应和,亦有人向陆长岐请教起诸多铸剑古法。石室内的气氛由方才的紧绷凝滞一下变得轻松融洽起来,陆长岐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也变得真诚了许多。
就在众人离开石室之前,贾无欺回头,再深深看了血池一眼。那插在正中央的转魄依然黝黑静默,它的剑身之上其实布满了繁复的花纹,只是花纹隐藏在一片灰黑之中看不真切。而此刻,那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纹理却闪着妖冶的血光——
血池中的鲜血不知何时沿着纹路爬上了剑身,仿佛正在被一张无形的嘴吸食一样。
翌日清晨,晨曦之中的道场上,已乌压压地聚满了人。今日是赏剑大会的第二日,若说第一日还有人抱着观察深浅的态度作壁上观的话,那这第二日群豪已是打定主意要在此一决高下。许多昨日没有出战的,甚至连面都不曾露过的门派,此时都齐齐出现在了道场中央。除了扬名立威之外,众人出现在这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传说中的越王神剑据说今日会被龙渊山庄请出剑阁,谁也不想错过目睹天下至宝的机会。
“嚯,岳兄你看那边。”贾无欺指了指道场边上一行蓝衣长袍身负长剑的人,“砺峰山庄今日倒是露面了。”
砺峰山庄与龙渊山庄同为江湖铸剑大门,明争暗斗数载。此番砺峰山庄新任庄主苏折剑亲自出席赏剑大会,也代表了砺峰山庄如今的立场,就是不知这释放的善意背后,是心甘情愿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贾无欺视线还未转开,苏折剑却先注意到了岳沉檀。他快步朝岳沉檀走来,拱手道:“岳兄,一别数月,岳兄风采竟更胜往昔!”他初见岳沉檀时对方坐在轮椅之上,如今见对方行走如常,心中倒是有些惊讶。他按捺住心中所想,又道:“老庄主一事多亏岳兄才得以结案,小弟一直想登门道谢,奈何总是缺些机缘。今日能在此遇上岳兄,想必也是托老庄主在天之灵庇佑。赏剑大会后,小弟定要设宴好好款待岳兄一番,还请岳兄不要推辞。”
“苏庄主客气了。”比起苏折剑一会儿“岳兄”一会儿“小弟”,岳沉檀的称呼倒显得有些冷淡。
苏折剑张了张口,还想补上几句恭维感激之词,只听岳沉檀又道:“其实祝庄主一案,出力最多的并不是在下。”说完,他抬眼看向苏折剑,“若苏庄主执意要谢,便去谢他吧。”
“岳兄说的是……”苏折剑疑惑道。
“当日与我一同前往砺峰山庄的,还有一人,苏庄主莫非忘了吗。”岳沉檀淡淡道。
苏折剑蹙眉一想,拍拍脑袋,恍然道:“原来岳兄所说之人,是贾兄。”
“不错。”岳沉檀微微颔首。
贾无欺站在一边,却被这声“不错”激得打了个寒战。这人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身份吗?这么想着,他不由死死盯向了岳沉檀。
两股灼热的视线打在脸上,岳沉檀却全然没有感觉一般,继续道:“祝庄主一案,在下只是略微帮了些小忙,最后断明凶手的,确实贾兄。”
“那不知这贾兄如今身在何方?”苏折剑问道。
“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岳沉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若是贾兄想要找到他,恐怕得费上一些功夫。”
“这倒无妨。”苏折剑摆摆手,爽快道,“多谢岳兄提点。”
“苏庄主客气了。”岳沉檀难得没用一个“恩”字作答,仿佛心情很好。
等苏折剑远远走开,贾无欺才幽幽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如今却见识了,”他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原来是如此不打诳语法。”
“哦?”岳沉檀波澜不惊,反问道,“那依贾少侠看,在下哪句不是实话?”
这“贾少侠”三个字落在贾无欺耳里,竟有些调侃之意。他面上发热,立刻回嘴道:“岳少侠自己说的话,倒是转头就忘。”
听到这话,岳沉檀嘴角微勾:“既然贾少侠不愿说,那在下帮贾少侠说,可好?”
“哼。”贾无欺的鼻头又重重喷出一口恶气。
岳沉檀倒像个脾气极好的老师,循循善诱道:“贾兄若不是行踪诡秘出没无定,难不成是日日抛头露面人人得而寻之?”
“这……”贾无欺想反驳,却又觉得对方似乎说得不无道理。
“贾兄虽就在苏庄主面前,但却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贾兄不愿,那苏庄主想要识破贾兄的真身岂非要花费一番功夫?”
“……”贾无欺无言以对。
“再者,在下从未说过不知贾兄的行踪,这诳语二字又从何而来?”看着贾无欺哑口无言地模样,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算你厉害!”贾无欺没办法,只得咬咬牙,恨恨道。
“厉害?谁厉害?莫不是两位小兄弟已经比试过了?”一个人哈哈大笑着朝二人走来,正是裘万盏。
岚风乍起,他乱发虬曲,鹑衣百结,却自有一番风流气象。
“裘长老。”贾无欺见他走来,打了个招呼。
“都说了叫我浑裘,长老来长老去的把人恁地叫老了。”裘万盏对贾无欺道,说着,他又看向岳沉檀,“岳小兄弟不介意的话,也可这么叫我。”
“这……”贾无欺踟蹰片刻,还是道,“若是裘长老不介意,小可便称你为裘大哥,如何?”
裘万盏闻言朗声一笑:“这大哥确是比浑裘好听许多,还是贾老弟想得周到。”说罢,他又笑呵呵地拍了拍贾无欺和岳沉檀二人的肩膀,岳沉檀感到肩膀上重重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眉头一剔。
贾无欺扫了扫四周的人群,喃喃道:“今日人来的不少,怎么却没见到少林和武当的弟子?”
“法严和涵灵忙着在剑阁都法,哪儿管的上这个。”裘万盏拿着手中的长棍搔了搔头,懒洋洋道。
“法严法师和涵灵道长还在剑阁守着吗?”贾无欺惊讶道。
众人昨日从剑阁出来后,以少林和武当为首的弟子都表示愿意在门口巡逻,替陆长岐把手剑阁。除此之外,剑舞门、霸淮帮等江湖门派也表示愿意出力。因着越王神剑出炉在际,容不得一丝一毫地闪失,陆长岐便接受了诸位武林同门的好意,请他们在剑阁门外轮流巡逻。不过短短一夜,巡逻之人也不算少,若是轮替下来,各门各派也只需在剑阁前守上一个时辰,怎还会至于耽搁了今日的赏剑大会。
裘万盏看见贾无欺的表情,又是哈哈一笑,不知是被他的不知世事还是天真无邪惹得发笑:“少林和武当自诩武林翘首,又怎会让此等重任旁落他人。虽说好是轮流看守,但并没有规定余下之人不能在一旁协助,故而,”裘万盏拉长语调道,“两派一直‘协助’到这个时辰。”他说完这话,似乎才意识到当着岳沉檀这个少林弟子这么说有些不妥,于是又对岳沉檀道:“裘某方才那番话,岳老弟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态度懒散,嘴角含笑,浑身上下充满着放肆洒脱之意,因此任何的道歉之词从他嘴里说出,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裘长老不必在意。”岳沉檀平静道。
“岳老弟胸襟开朗,裘某佩服,佩服!”他还想再说什么,只见一众丐帮弟子慌慌张张地朝他跑来。
为首的那个低呼道:“裘长老,不好了——”
裘万盏眸光一闪,笑容微敛,沉声道:“出了何事?”他本生得俊美无俦,只是脸上的刀疤为他平添了几分粗犷雄浑之气。平日里总是一番笑脸,让人常常忽略了笑容稍褪的这个人,姿态形容,正与山林之间剪风的巨虎一般。
“是剑阁!”那丐帮弟子喘了口粗气,只是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得一阵衣袖鼓动之声响起,一行人从天而降——为首的正是陆长岐,而他身后则是久未露面的少林和武当两众人等。
落地的众人,脸上神色都晦暗不明,陆长岐更是眉头长蹙,双眉间的沟壑看得分明。
“陆庄主,出了何事?”苏折剑上前一步问道。
陆长岐看他一眼,随即长叹一口气:“原本转魄今日此时便可铸成,谁曾想……”
“难不成那摘星客真来将转魄偷走了?”有人道。
“并未。”陆长岐沉重地摇摇头,“是有人妄图进入剑阁,但幸好有剑舞门的众位弟子把守,将那贼人斩于剑下。”
“既然宝剑无事,陆庄主也不必如此忧愁。”有人宽慰道。
陆长岐又是叹了一口气道:“赏剑大会伊始,陆某便已拟定转魄出炉之日,言明届时与诸位英雄共赏。如今日子已到,因那贼人入侵转魄的工序尚未完成,陆某立足江湖全凭一个信字,如今却只能食言而肥出尔反尔,实在无颜面对诸位。”
“陆庄主无需自责,今日之事全拜那恶名昭著的摘星客所赐,若真要怪罪,这误时之过应当算在他头上才对。”霸淮帮帮主杨武泗粗声粗器道。
贾无欺闻言冷嗤一声,一脸的不以为然。
陆长岐听到此话倒是神色一缓,徐徐道:“多谢诸位体谅,陆某感激不尽。陆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说着,他犹豫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陆庄主既然开口,我等岂有不帮忙的道理。”众人纷纷道。
陆长岐长叹一声道:“不瞒众位,此番虽仰仗剑舞门的诸位守住了剑阁,但由于庄上侍卫武功实在稀松,竟无法护得厉门主周全,因此中了那贼人的奸计……”他望向众人,神色恳切道,“如今厉门主身中剧毒,性命危在旦夕。陆某知道在场英雄中不乏杏林圣手,如若愿意,陆某愿施重金相聘,请阁下替厉门主解毒。”
他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声。这剑舞门门主所中之毒,若连龙渊山庄都无药可解,那江湖上其余各派能解此毒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
“敢问陆庄主,厉门主中毒之时,都有何人在场?”
陆长岐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说话的是岳沉檀带来的店小二。原本他并没将此人放在心上,只是赏剑大会上此人身法吊诡,不似寻常门派出身,剑阁之中又一眼看出血池中的玄机,如今在看到他挂着浅笑的那张脸,竟觉得有些深不可测起来。
“除了剑舞门弟子外,还有法严法师一行和涵灵道长一行。”陆长岐按捺住心中的惊疑不定,谨慎道。
“这可真是奇了!”贾无欺夸张地瞪大双眼,“那摘星客区区一人,却要与剑舞门、少林、武当三门弟子周旋,为何最后中毒的,却是厉门主?”他虽未言明,但对这三大门派一干人等围攻一人最后却被反将一下的结果显然讽意十足。在场有早就不忿这些所谓名门大派的人,听了他这话不免嗤笑出声。
裘万盏闻言,倒有些意外地看了贾无欺一眼。原本以为是个天真无邪的,没想到内里却是放肆乖张得很,他颇为满意地摸了摸鼻子,这个老弟,他还真没认错。
武当中有年轻弟子被他这话刺得不轻,气呼呼地大声回道:“你这小子好没道理,当时你又不在场,如何知道情况之危急?”接着,他又怒气冲冲的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了一遍。
原来那“摘星客”欲入剑阁被发现后,三派弟子遂群起而攻之。就在要将那人拿下之时,那人手一扬,一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烟伴着铺天盖地的恶臭便朝众人袭去。众人唯恐烟雾有毒,忙忙闪到一边,闭气调息,而那时厉嫣已将“摘星客”困于剑下,自然不能松手。当烟雾散去,众人一看,只见厉嫣面色发青躺在地上,而那“摘星客”却早已没了气息。那股黑烟果真有毒,想必是那“摘星客”穷途末路之时,抱着以命换命的想法,进行的最后一搏。
听完这名弟子的话,不少人赞扬厉嫣高义,只是厉嫣所中之毒,却没一人有线索。就在嗡嗡人声之中,一个清亮却带着点讽刺的声音响起:“所谓江湖名门也不过如此,该出手时无人响应,嘴上功夫却一个比一个强。”
“天残谷的妖人,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霸淮帮的弟子怒吼道。
林乱魄腰系玉笛,款步走出,状似没听懂道:“是哪家的狗在乱吠?难不成昨日训狗还未训得彻底吗?”
那霸淮帮弟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杨武泗狠狠瞪了一眼。想起昨日自家帮主在天残谷这些妖人手下不堪一击地模样,那弟子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不知林少侠可是有解毒之法?”与霸淮帮的态度截然不同,陆长岐此刻却彬彬有礼,仿佛丝毫未把林乱魄昨日的不敬放在心上。
“呵。”林乱魄冷笑一声,将玉笛放在掌间轻敲道,“名门正派有的,我天残谷不缺,名门正派没有的,我天残谷却也不少。不过是寻常小毒,没想到却让诸位英雄束手无策,真是可笑,可笑!”
“你!”少林弟子怒喝一声,却被法严和尚伸手拦了去。
“既然如此,陆某恳请林少侠为厉门主解毒,酬劳方面,陆某定然竭力满足。”陆长岐拱手道。
“陆庄主倒是财大气粗。”林乱魄“啧”了一声,不阴不阳道,“既如此,我便把话挑明。解毒可以,不过嘛,得需黄金万两,以及,”他勾了勾唇,“剑阁一夜。”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有人不忿道。
林乱魄耸耸肩:“这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若陆庄主接受不了,那也就罢了。”说着,他就要转身的离去。
“林少侠留步。”
听到陆长岐的话,林乱魄挑了挑眉,然后回头道:“陆庄主可是想好了?”
“自然。”陆长岐点点头,“陆某愿意与天残谷做这笔交易。只是,”他顿了顿,“黄金万两数额太过庞大,庄中一时无法凑齐,可否先以欠条为凭,我龙渊山庄日后会定期偿付。”
林乱魄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不知林少侠所谓剑阁一夜是为何意?”陆长岐问道。
“当然是请陆庄主予以放权,允我等在剑阁中留宿一夜。”
“姓林的,你别太过分!”龙渊山庄的弟子终于按捺不住,怒喝道,“剑阁乃是我庄核心所在,寻常弟子尚不得入内,何况尔等小人!”
林乱魄闻言面不改色,反而望着对方微微一笑,充满了嘲讽与挑衅。
果然,不等他开口,陆长岐已沉声道:“住口,不得对林少侠无理。”他向林乱魄歉意道:“庄中小儿出口无状,还请林少侠见谅。”
林乱魄轻笑一声,也不说话。
陆长岐接着道:“若是林少侠执意想要在剑阁留宿一晚,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剑阁中的东西,还请天残谷的众位英雄高抬贵手。”
“你这老头把咱们当成什么了!”徐无脚粗声道,“咱们又不是没见识的小蟊贼,还谈不上对你那点破玩意动心。”
这话说得陆长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他有求于人,只得按捺住心中怒火道:“那便好,是陆某多虑了。”
林乱魄像是没看见他的难堪,悠闲道:“既如此,陆庄主,请吧。”他扬扬下颌,像是把陆长岐当成带路的小厮一般,落在群豪眼中简直是无理之至。
“且慢。”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从道场旁传来,正是法严和尚:“林施主既然对解毒信心在握,可是已经洞悉厉门主所中何毒了?”
“那毒雾既有恶臭,又毒性剧烈,十之□□是带有尸花之毒。”温声回答他的却不是林乱魄,而是站在队伍最后毫不起眼的青衣书生——摘星谷的颜枯,天残谷的“古彦”。
听到“尸花”二字,贾无欺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凝。众人听到却是窃窃私语起来,这尸花产自勐泐国,中原鲜少得见,难道这摘星客与异族还有牵扯?
“原来是尸花,陆某倒是有所耳闻。”陆长岐略一思索道,“听闻这尸花虽毒性凶险,但有一种名为‘茔上草’的植物却偏爱与其生长在一起。这‘茔上草’非但无毒无害,更可引导尸花的毒性为人所用,可是如此?”
“不错。”颜枯颔首道,“我等正欲用茔上草替厉门主解毒。”
陆长岐深谙点到即止的道理,也不去询问天残谷的茔上草从何而来,而是直接派了两名侍卫,将天残谷一行引下山去。
等天残谷众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人群中才爆发出一阵叫骂声:“娘希匹的,倒叫几个妖人抢了风头。”
“什么叫妖人,我看,应该叫阉人才是!”有人不怀好意地说道。
“就是,你看那个弄笛子的娘娘腔,一个大男人学点什么不好,啧啧……”
“你懂什么,这吹箫抚笛,可别有一番意趣呢。”几人贼兮兮地笑道。
“你还别说,看那个玩钩的书生,长得虽不怎样,那身段嘛……”
这话还未说完,就听说话人“哎哟”一声尖叫,只见一团衰草裹着石头正正好好卡在他嘴中,不知是嘴唇被磨破还是牙齿被磕掉,鲜血顺着下巴流下,真是狼狈无比。
贾无欺看着不远处气急败坏啊啊直叫的人,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手,将草穗抖落了下来。
陆长岐看着那一场闹剧,不由皱了皱眉头,走向场中道:“赏剑大会因陆某私事有所耽搁,不若从现在开始,凡在挑战中获胜者,除了排入神器谱以外,陆某愿以庄中兵器相赠。”
他此话一出,原本乱糟糟的道场终于有了几分秩序,各门各派的人集结在一起,开始各自商量挑战的对象。
“这姓陆的倒有几番本事。”贾无欺见对方顷刻之间便恢复了道场秩序,心中倒有些佩服起来。
就在群豪商议之时,一蓝袍男子已上前一步,朗声道:“砺峰山庄苏折剑,向梅掌门请教。”
话音一落,全场骇然。
众人的目光,齐齐向太冲剑派队首的那人瞧去——此人身似剑,面如霜,夷然长立,傲骨天成,正是梅独凛。
听到苏折剑的话,他只是目光冷冷在他身上一扫,未置一词。
苏折剑没有得到回复也不退缩,又上前一步道:“久闻梅掌门暗香疏影剑的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机会难得,还请梅掌门指教一二。”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暗香疏影剑之名美则美矣,可惜却无一人能品味怀念。只因所有见过此剑的人,都已成了亡魂。
梅独凛不曾开口,但看向苏折剑的目光已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苏折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拔出了佩剑,剑锋在阳光下闪着凌厉的光芒。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与梅独凛一决高下。
“你也用剑。”梅独凛虽为人冷傲,却尊敬每一个认真的人。苏折剑的那柄宝剑,剑锋虽利,然而剑柄的缠带却已磨损,用剑之频繁,习练之刻苦,可见一般。
苏折剑听到梅独凛竟然开口与他说话,不免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他点点头:“苏某使的正是我砺峰山庄所铸之剑,天地劫灰。”
此话一出,在场群豪立刻视线灼灼地盯着他手中之剑打量起来。
天地劫灰乃是出自砺峰山庄前任庄主祝劫灰之手,与祝劫灰的独创剑法同名,而后更是被奉为砺峰山庄的镇庄之宝。相传武帝时期,曾派人开凿昆明池,凿至深处,挖到的全是黑灰,没有一点泥土。后有西域道人入洛阳,听闻此事,便道“天地大劫将尽则劫烧,此劫烧之余也”,天地劫灰之名由此而来。祝劫灰将此剑如此命名,意指此剑如池底灰墨,乍看不甚起眼,实则有毁天灭地之功力。所谓劫者,天地一生一灭为一劫,劫灰乃是天地毁灭时所成,其中蕴含的威力,不可小觑。
梅独凛自然对天地劫灰的传言有所耳闻,目光落在剑上,带了几分赞赏:“好剑。”
“梅掌门谬赞。”苏折剑答得从容,似乎还未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已危在旦夕。
“可惜了。”梅独凛视线从剑身回到他脸上,“再过十年,你我或可一战。”
他这话说得狂傲无比,但又让人觉得,如此理所当然。
苏折剑身形一僵,拱手道:“梅掌门,请了。”这话说完,他整个人已经飞身而出,朝梅独凛掠去。
灰黑的天地劫灰在他手中舞动,剑影如墨,剑势如山,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黑网,已雷霆万钧之势向梅独凛盖去。
天阴地暗,草枯木衰。
然而梅独凛的无鞘剑却还在他的背上,只见那遮天蔽地的黑影之中,独独有一团光亮。而梅独凛,就负手站在那团光亮中央。天地劫灰厚重的剑势和凌厉的剑意,碰到那团光亮居然自动滑开,仿佛撞上了一层光滑透明的屏障。与苏折剑狂风急雨般的攻击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梅独凛的长身而立,他似乎什么也没做,又好像已做了许多。
“梅兄的心肠却是不错。”裘万盏玩味一笑道。
“裘大哥看出了什么?”贾无欺问道。
“这姓苏的小子虽自寻死路,但梅兄有意让他多活一点时间。”裘万盏摸摸下巴,“似乎想将让他把那套什么劫灰剑法使完再结果他。”
“……”贾无欺沉默片刻,“我怎么感觉出有点养肥再杀的意思。”
裘万盏居然点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不过,我却觉得,苏折剑不一定会死。”贾无欺若有所思道。
“何以见得?”裘万盏闻言挑了挑眉。
“嘿嘿,裘大哥你猜猜?”贾无欺贼兮兮一笑。
裘万盏目光在道场搜索一番,随即了然道:“原来他来了。”
“他不仅来了,今日更是与苏折剑一同上的山。”贾无欺知道他已猜中了答案,便又补充道。
裘万盏倒是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笑骂道:“你这臭小子,眼神倒是比我利上许多。”
“惭愧惭愧。”贾无欺笑嘻嘻道,“只是裘大哥你来时晚了一步,因此没有看到。再者他虽同砺峰山庄一同上山,但很快便分开了,不是有心人很难注意到。”
裘万盏侧脸看他一眼,叹道:“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正是。”贾无欺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又道,“况且即便那个‘他’不在,今日有少林一行在场,怎么会允许有人当着自己面被杀呢。”
“虽是不愿,却不一定拦得住。”
贾无欺一副“你这就不懂了”的表情道:“一个法严和尚恐怕拦不住,若再加上一个人呢?”他目光落在法严和尚身边,与他交谈的那人身上——岳沉檀。
“哦——”裘万盏故作恍然状,“我怎把你的岳兄忘了!”
“什么你的我的,”贾无欺耳根一热,嘟囔道,“反正最后还不是算跟那群和尚算一边儿的。”少林一行来到道场后,岳沉檀便被法严和尚请了去,贾无欺自然不好跟着,只能百无聊赖地一个人在原地等着。只是那法严和尚不知道有什么长篇大论可说的,直到现在还未交待完。贾无欺隔一会儿就不由自主地朝少林一行看去,面上虽不显,但心中颇有些没来由的愤愤不平。
裘万盏自然注意到他的不自然,只当是没看见:“听闻少林与‘他’也交情不菲,若是少林有意拦下,‘他’恐怕也会出手相助。”
“正是。”贾无欺点了点头,有些遗憾道,“其实我最想看的便是‘他’与梅掌门一战,可惜此战过后,必有一人陨落,想想便实在心痛。”
“这两人之间必有一战。”裘万盏悠悠道,“只是绝不会在此番的赏剑大会上。”
“裘大哥为何如此肯定?”贾无欺问道。
裘万盏故作深沉道:“臭小子,可别小瞧了浑裘我的江湖经验。”
贾无欺和裘万盏口中那个可与梅独凛相提并论的‘他’,便是神隐已久最近又重出江湖的独行剑客,洛十诫。此刻洛十诫站得离人群很远,但目光却直直锁定在道场中的两人身上。他的双手本来自然垂在身侧,但就在此刻,他突然动了。
因为道场中央,梅独凛也动了!
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从道场中央四散开来,有内力不济的人浑身打颤,牙齿咯咯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