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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无欺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蜷缩了一夜,他整个人腰酸背痛,四肢已经完全麻木地失去了知觉。看着他眼前一动不动的岳沉檀,他小心翼翼地把手脚抽了出来,屏住呼吸,轻轻地撑起身子瞧了一眼,只见对方气息平缓,应该还在沉睡。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爬了起来,用大氅和棉被把岳沉檀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拎起已经清空的木炭袋子,下了楼。
客栈还未开张,贾无欺移开一张挡门的木板,从缝隙中闪了出去。清晨的播仙镇,透着一冷清寂寥。黄土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挂着招牌的商铺大都紧紧关着门,只有一两家小店,店家似乎刚起,睡眼惺忪地站在店门口,移开顶门的木桩。
贾无欺走过大半个播仙镇,才找到一家已经开张的小店。说是小店,不过是靠几根木桩支起的小棚,棚内零散地摆着几条木凳长桌,棚外插着一柄已经褪色的酒旗。晨风一吹,那酒旗懒懒地掀起一角,似乎还沉醉在酣梦中,毫无生气。
虽说此刻,大街小巷半个人影也难寻得,但小店的老板已经生起了炉子,蒸笼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烧热的大铁锅中,烫着几坛热酒,醇厚的酒香穿过封泥飘散开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喝上一口。
小店中,正有一名客人,也是唯一的一名,正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衣着打扮实在算不得体面,如此寒冷的清晨,他居然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袍,右侧的肩膀手臂光秃秃地暴露在空气中。只是他肩头负着九条麻袋,稍微知晓江湖事务的人便知,这人恐怕在丐帮中地位不低,不好轻易招惹。
他首如飞蓬,右颊上有一道十字形的刀疤,若没了这刀疤,他虽不修边幅,却实在算得上个面如冠玉的美男子。可惜这一身褴褛的衣衫,一副放浪形骸的姿态,着实让人无法把他与潘岳卫玠这样的美男子相提并论。
贾无欺刚从小店门口经过,就被一个豪爽的声音招呼道:“路上这位小兄弟,过来一同喝酒如何?”
贾无欺瞧瞧前后左右,除了他之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得收住脚步,转过了身。一转身,就看见那位狂放不羁的丐帮长老,正炯炯有神的盯着他看。
“阁下是叫我?”贾无欺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人光着膀子朝他勾了勾手指:“一个人喝酒实在无趣,小兄弟不如一起。”嘴上虽说得客气,他的一只手却已经抓住了靠在身侧的木棍,显然贾无欺若是不乖乖自己走过去,他就要亲自上手抓了。
没办法,贾无欺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了下来。
“老板,再来两坛热酒。”那人欢呼一声,朝小店老板喊道。
老板一边低头擦着手,一边从蒸笼边走过来,看着那人脚边,十分诚恳道:“这位客官,你可不能再喝了!”
贾无欺定睛一看,那人脚边躺了少说七八个酒坛,还不算被他踩在脚下碎得七零八落的。
“不是我喝。”那人重重拍了拍贾无欺的肩膀,“是这位小兄弟要。”
老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没办法,叹了口气,任命地拿酒去了。这人手劲很足,随便拍几下,差点没把贾无欺拍吐血。识时务者为俊杰,贾无欺知道自己一时难以脱身,只能先和这人周旋起来。
“这位兄台,还没请教尊姓大名。”贾无欺清了清嗓子,问道。
那人端起海碗将碗中酒一口干掉,这才不紧不慢道:“我叫裘万盏,唔,人送外号浑裘。”
“混…球……”贾无欺吞吞吐吐地重复着,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想到裘万盏呷了一口酒,点点头:“没错,正是浑裘,你若喜欢,只管这么叫。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讲究。”自斟自饮了半天,他才突然想起来了一般,看向贾无欺:“小兄弟似乎还没告诉我姓甚名谁。”
贾无欺方才还沉浸在“混球”这个外号带来的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想中,这才想到自己还没自报家门,忙道:“我叫贾无欺,现下正在落霜楼做事。”
“落霜楼?”裘万盏又干了一碗酒,皱着眉想了想,“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江湖中有这么个门派。”随即他“啪”地一下,将海碗倒扣在桌上,兴奋地冲贾无欺道,“快跟我讲讲,你们这个落霜楼何时创派,掌门又是何人,可有什么威力非凡的绝招?”
贾无欺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不是我说你,裘兄也真是孤陋寡闻了,我们这落霜楼早在十几年前便已创派,掌门名讳嘛,不便通报,现有两名长老,代理帮中一切事务,一名姓金,一名姓钱。至于门派绝技,有一招龙虎双炖尤为厉害。”
“龙虎双盾?!”裘万盏摩挲着下巴,眼睛发亮,“江湖上竟然有人用两张盾牌作武器吗,简直闻所未闻!”他一拍桌子,“小兄弟若是不嫌弃,可否带我去见识见识这龙虎双盾。”
“可以是可以,”贾无欺故作犹豫状,低头沉思片刻,“只是裘兄恐怕得有这个才行。”说着,他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搓了搓,在裘万盏面前比划道。
裘万盏什么都不缺,独独缺钱。
贾无欺这个要求可算把他难住了,他双脚把酒坛踩得咯吱乱响,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法。就在这时,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城门闯了进来,每个人都拎着一根长棍,穿着破烂,走起路来,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漏风。
那群人只朝贾无欺这里瞟了一眼,就立刻有人喊道:“裘长老在这那儿!”
裘万盏一看来人,暗叫了声“糟糕”,站起身来,想要溜之大吉,哪想到脚下全是滑溜溜的碎酒坛,重心一歪,整个人又再次坐在了凳子上。再想逃走,已是为时已晚,那群人鞋子虽破破烂烂,却走得飞快,呼啦一下围上了,将这小小的一个酒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丐帮兄弟围将上来,也不说话,一个两个拄着木棍,瞪着眼睛,直直地望着裘万盏,那眼神中饱含的内容太多,气愤、失望甚至还有些委屈,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知道的是裘万盏是他们帮中长老,不知道的还以为裘万盏骗了他们身家钱财,正巧被抓了个正着。
裘万盏在众兄弟内涵丰富的视线中,终于有些不自在的将海碗推出巴掌远,然后摸了摸鼻子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了出来,十分痛心地指着裘万盏道:“裘长老,你怎么又在喝酒!帮主特地交代了,此行恐怕不太平,你又有伤在身,最是不宜饮酒。可你,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停劝。”
受伤?
贾无欺悄悄觑了裘万盏一眼,这才发现他破烂烂的衣袍下,确实有若隐若现的绷带。只是那绷带不知多久没换,雪白的颜色早就变得灰不溜秋,和他脏兮兮的袍子浑然一体,很难察觉。
那老人虽然只有六袋,但毕竟年事已高,裘万盏被他这么一通说,也不好回嘴,只是有些尴尬地调转话题道:“祝老,不是让你们在龙渊山庄等我么,你们何必特意跑到播仙镇来。”
他此话一出,只听“扑通”几声,几个年轻弟子已经跪成一排,看向裘万盏的眼神就像看着负心汉一样:“若我们不来,裘长老不知何时才会抵达龙渊山庄。帮主派我们随行,就是为了看住裘长老,一滴酒都不能喝。若裘长老执意饮酒,帮主的任务我们自然无法完成,回去也是受罚,裘长老不如直接杀了我们了事。”
话音刚落,那几名年轻弟子已经十分熟练地怀中掏出匕首,横在颈间,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点耽搁。
贾无欺看在眼中,十分无语。恐怕这招,是专门用来对付裘万盏的话,用了不下百十来次,才会如此轻车熟路。
裘万盏看到这番景象,果然十分头疼。只得连忙站起来,躬下身将那几名年轻弟子逐个扶起,然后一脸不情愿道:“你们何必这样逼我,罢了罢了,跟你们回去便是。”
说完,他转向那名老人:“祝老,我身无分文,这酒钱就劳烦你啦。”
那老人虽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也不能让丐帮九袋长老冠上吃霸王餐的名头,只能一边重重叹着气,一边朝酒铺老板走去。
等酒钱清算完毕,裘万盏又依依不舍地看着铁锅边刚刚烫好的酒,舔了舔嘴唇道:“祝老,要不你行行好,容我带几坛酒回去。”
先前还是风平浪静,他此话一出,只听又是“刷”地一声,贾无欺被一排银光晃得花了眼,这次不仅是那几名年轻弟子,人群第一排的丐帮弟子全都亮出了匕首,横在颈间。
“哎。”裘万盏苦笑一声,“罢了罢了,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吗。”说完,他朝贾无欺挥了挥手,“小兄弟,有缘再见。”说完,被一帮丐帮弟子簇拥着,出了城。
贾无欺被这群丐帮弟子说自裁就自裁的技艺震惊了,最重要的是,他们靠着此项技能成功地达到了目的——把裘万盏押回了龙渊山庄。贾无欺转了转眼珠,似乎他也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技能。
从老板那里买了一屉包子,贾无欺拎着热乎乎的包子便打道回府。晨光熹微,天气已不如来时寒冷,镇中大道上,也多了许多早起干活的人。与来时相反,商铺大都已开张,甚至连落霜楼前的小瓦肆,也已开始做起了生意。一大群人站在瓦肆门口,有的啃着炊饼,有的塞着包子,不管本身味道如何,就着说书先生的故事,都吃得津津有味。
“讲什么本子呢?”贾无欺随口问道。
“卖油郎独占花魁。”一个脚夫正捧着一个馍馍狼吞虎咽,听到贾无欺的问话口齿模糊地回道。
这故事本没什么稀奇,讲的是一个色艺俱佳的名妓和清贫忠厚的卖油郎相知相爱,最后结为百年之好的故事。说书先生讲得十分卖力,唾沫横飞,讲到卖油郎存够钱去妓院买名妓一夜时,更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这若放到平时,贾无欺一定不耐烦听完整个故事,可今天却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他觉得这卖油郎和花魁真是像极了他和岳沉檀。就像是疯魔了一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居然能够联系起来,而且越听故事,越觉得那两人的差距与隔阂,都与自己和岳沉檀如出一辙。
自己就是那无权无势的卖油郎,想与那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绝世花魁结交,简直是痴人说梦。可话本里,卖油郎最后还是成功了,地位悬殊的两个人最后走到了一起。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此时此刻,贾无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用卖油郎和花魁来比作他和岳沉檀,从一开始就很有问题。他自认与岳沉檀是友人,而卖油郎和花魁却是情人。再者说,他或许一穷二白,可与那卖油郎媲美,可岳沉檀,若是能与花魁沾上边,那才是见了鬼。
深陷情网者,无时无刻都会牵挂着对方。贾无欺这种奇奇怪怪的联想,或许也属于诸多牵挂中的一种。
只是贾无欺对这种陌生的情感却依旧懵懂无知,依旧在努力将它与自己熟悉的友情生硬地归为一类,却无法发觉,自己时常冒出的念头,是多么不适用于友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