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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危城(三)
(E)小旅社。问卷。
危城?危城在哪儿?哪儿是危城?净跟我扯棍儿!
嘁!VCD,BP机,练歌房,录像厅,1992,你懂吧。
这条街,一眼望不到头,无数间工厂。老板有日本人,韩国人,**人,你问哪儿来的打工仔啊,那谁能说得准呐,不好说,天南海北,犄角旮旯吧。
谁家的老公谁家的小子,有的男人呐,一晚就输个精光。
谁家的媳妇谁家的闺女,有的女人呢,一晚要换三张床。
见多了,我给你讲。
找儿子的,找老公的,找媳妇的,还有找妈妈的……我这小旅社,从来没空过铺,我给你讲。
那我来问你哈,照女人来说,哪里不是危城?何时不是危城?……嘁!你哪儿懂这些啊你,小白脸儿!
别叫老板娘,叫我柳心儿姐……常来啊,你。
那小白脸儿,又嫩又俊,出手阔绰。临了,甩给我一百块,啥服务也不要……就这呀?就聊天么?就填一张问卷?
望着小白脸儿潇洒而去的身影,我转脸瞥了一眼高晓曦,让她通知房间里的姑娘——别巴望了,好事跟她们不沾边儿。
烟盒里只剩最后一颗,够了,够我迷瞪半晌了。
好歹我有一间名叫芬芳的小旅社,头上有片瓦,脚下有片地,白天有口饭,晚上有张床,生活算是有着有落吧。
有时,也打打擦边球什么的,不也是为了她们几个的生计着想嘛,我能从她们身上抠下几个小钱呀。
危不危的,还不全凭我一个人操持呀。
“高晓曦!除了扑克,你还会干嘛!去买包KENT!”
“嗯。诶?不抽白555啦,换口味了吗,老板娘?”
“娘你个头啊,高晓曦!我有老公吗?我有那么老吗?”
“呃。没有,没有……我这就去,确定白KENT?”
“嘿!白555是我情人吗?我供着他养着他吗?”
“老陆喜欢白555呀!……唔?老陆有日子没来了哈!”
“滚!你个小妖精!”
我拾起一只凉拖,使劲儿朝高晓曦后脑勺砸过去,她一猫腰,蹦蹦哒哒地消失在街角。
小妖精?高晓曦?得了吧!她要真是,倒也好了,那我还真不愁她的生计了。
小姑娘家家的,成天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褂子,不系拉锁,不摁扣子,敞着怀,兜着风,活像一顶长了腿的军用帐篷,她这身带铜扣的褂子有编号的—M65。
高晓曦这家伙,细皮嫩肉不说,那眼睛真叫一个干净。打从洹州老家出来讨生活,我就没见过像她这号的眼睛。不过,非常讨厌她的发型,夸张得很,鬓角剃得都能看见头皮。
对天发誓,我打心眼儿里,从没对她动过生计上的念头。
结果呢,她倒反过头来欺负我。半年前,她来芬芳住店,起初按时结账;接着,说是没找到工作,房费先赊着;好么,白住仨月,死乞白赖地赊着欠着。
突然发现,高晓曦望风的话,可能真是把好手。这家伙认识所有联防队员……没招儿的招,索性留她在芬芳打工。
不是我宠着高晓曦,而嫌弃迫于生计的姑娘,不,不是的,她们也我的姊妹。可她们跟高晓曦,还是不一样。
高晓曦就跟我自己个儿一样样的。甚至更夸张,生计上的事儿,不能有哪怕一星点儿扯到她身上,不然,就跟我自己被人糟蹋似的。
但凡,我把高晓曦从芬芳这儿支走,采买啦,干洗啦,报税啦等等吧,只要约摸着得有大半天光景她才能回来,我是一定要偷摸地钻进她房间里,待上好一阵子……起初,也没当回事儿,后来渐渐上瘾了。
我就让高晓曦一个人住,就住二楼走廊尽头的向阳间儿。我特批她的房间,可以不用84消毒液,其它房间则绝然不行。那味道总能催化各种画面。
不是说她房间里多么一尘不染,她的那些小物件,我也并不怎么感冒。脸盆架上搁着一块硫磺皂,塑料绳上晾着三条白毛巾,单人床上铺着花花的贴身毛巾被……也就这些。
我总要趴到单人床上,把脸埋进她枕头里,最深切肺腑地深呼吸……很熟悉的味道,却死活想不起来她是谁,脑袋跟喝断篇儿似的,恍恍惚惚的人影,看不清脸,听不到声。
高晓曦有一本烫金皮面的外国书。她漏过一嘴,叫啥1953俄文版《军事地形学》——我瞎琢磨的哈,这书是一本密码,就横在我俩中间。
诶?哎妈,高晓曦说的没错!陆鸣川从我这儿拿了一万块钱走,可不就是两个来月没见他活人了么?
想不想的,总算心里有个男人。
钱不钱的,只要不偷着养女人。
(F)陆鸣川。她俩。
我与陆鸣川相识于1992年初。
一开始我就猜到了,他找我,想找我这样的女人来养活。你看哈,他在别人跟前既自在又狂放,可一到我这儿呢,腼腆又消停。傻子也能猜到吧。
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他与1992的格格不入,格外感动着我,这就够了……干嘛呀,我又不是找老公,索性照单全收,我柳心儿认了。
33岁的陆鸣川,挺严重的少白头,纯黑的夹克衫,紧绷的牛仔裤,枣红色的火箭尖儿皮鞋……也怨不得人家联防队把他这号人当成流氓。
要搁一年前,就他这副打扮,我绝不让他踏进芬芳半步。
我对芬芳外面的世界,看得一个透透,也腻得一个够够。
熙熙攘攘的人们,从芬芳门前流过,每天固定那么几波。工厂里的上工铃声,此起彼伏之际,这条街上的年轻人,像是突然挨了几顿鞭子的羊群,忽忽地跑着,吁吁地喘着,日复一日,经年累月。
从没打过一声招呼,却很熟悉的面孔,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过几个月,换一批,脸儿还没熟几天呢,就又换一批,又开始慢慢地变脸儿熟。
这条街上的陌生人,几乎个个脸儿熟——这事儿,怪吧。
看着看着,就腻歪透了,换谁不都一样嘛,不就是一群脸儿熟的羊么……只要空气不用花钱去买,谁又在乎谁呀。
可有的人,偏不这样。陆鸣川就很在乎,他在乎很多人。
没人这样说他,陆鸣川自己也不承认,全是我瞎猜的,从他写的歌里,我就能听出一个大概齐。
我俩认识不久,他的乐队就随了我,也改名叫芬芳。
陆鸣川原话是“你啊,柳心儿,就是我陆鸣川冷不丁儿闻到的一抹花香”。
陆鸣川的乐队,从来就不怎么景气。主音吉他兼主唱赵星宇,贝斯手陆鸣川,鼓手黄维维,键盘老齐。他们四个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谁也说不清。
要是翻唱流行的话,芬芳乐队早就发了,可他们偏就不把挣钱当回事儿。
千万别误会,他们玩的音乐,不是那种在我看来,听不懂,神经病,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玩意儿……不,不是的,他们不在乎自己是谁,他们在乎别人是谁。
他们唱的就是这条街,这条街上的陌生人,老面孔,小年轻,不论你是明明白白,还是浑浑噩噩;是卿卿我我,还是打打杀杀……你总能听到,恍若专属自己的一首光阴故事。
有一首歌,这条街上很多人都会哼唱。
………………
说就说了吧,我和你陌路相逢,声音里有你喜欢的童话,
忘就忘了吧,我与你相识刹那,眼睛里有你娇嫩的泪花,
走就走了吧,我帮你带信回家,信封里有你舞弄的秀发,
睡就睡了吧,我背你离开危城,梦乡里有你期盼的情画。
………………
这是一首挽歌,懂么。
去年年底,接连失踪两位厂妹。今年开春前后,残缺的肢体陆陆续续被人发现。
陆鸣川搞了一个专场,就为纪念无名无姓的她俩。
你说,他哪儿去捞钱啊,可不就得从我这儿拿嘛……我甘心,我情愿,我也是这危城里无名无姓的女人。
“诶!老板娘!……诶!柳心儿!干嘛呢?傻笑啥呢你!”
“诶?厨子!这俩月你们死哪儿去了呀?陆鸣川呢?”
“嘿!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么?咋还惦记那王八蛋呢!”
“滚蛋!厨子,你正经说话!谁骂陆鸣川是王八蛋啦!”
“柳心儿,你真不知道么?那就当我厨子放屁好啦!”
“厨子,你等着,我立马把你揪联防队去……赶紧说!”
“别,柳心儿,别伤和气啊。你看看照片,我可没胡说。”
一张印在柯尼卡相纸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并不难认。赵星宇,主音吉他。鼓手黄维维,戴着星条头巾。键盘老齐,胸毛都花白了。贝斯不用说了,陆鸣川。
最后面有个女的吧?
看不到她的脸庞,她背对着台下,缩在幕布里面,一只脚踩在吉他盒子上,半拉身子佝偻着。那背影,是一种局促的,尴尬的,让人猜不出得有多难受的姿势。两只肥嘟嘟的小脚丫,从她怀里露出来,一蹬一蹬的样子。
好哇,好哇,婴儿在那女人怀里,吃得正欢啊!
“高晓曦!高晓曦!……死哪儿去了你!露个脑袋!”
“在呢!不是刚给你买烟回来呀。什么情况?老板娘!”
“带上趁手的家伙什儿!跟我修理王八蛋去!”
“得嘞!……修理谁啊,老板娘?”
“一家三口,灭门。”
“呃……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