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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闷不乐的日子持续到六月底,学校快放暑假了,各年级划分区域进行大扫除,我们年级负责的是操场。操场平面高出枫树树底部许多,院墙和操场间有一道鸿沟。鸿沟从未有人清扫,落满枫叶。虽然有的只是残破的片段,留下蝉翼般透明的经脉;有的早已腐烂到土里,消失不见,但表面一层完整的枫叶像是留住了光阴,炫耀在它的季节里自己的魅力。
我不得不感叹积年累月的力量,更不得不佩服男孩们源源不断的精神气。此刻他们正前赴后继跳向鸿沟,试图在空中扒住树干再爬到树的最高处,然而助跑也并未使他们停留在空中的时间长到足以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一个又一个矫捷的身影就这样接二连三,前赴后继起跳,掉,起跳,掉,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看的我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眼前竟浮现出一只只硕大的红鲤鱼,白鲤鱼,黄鲤鱼……硕大的鲤鱼越不过龙门却扑通扑通掉进水里,看的我乐呵极了,“一只鲤鱼,两只,三只,嘿嘿嘿……”
“林峰”,是林少峰,“嗯?”我屏住呼吸,“你说什么呢?”“啊,额,嗯,鲤鱼嘛,你懂得,就是青蛙啊,数学老师说数腿的那个,你算出答案了吗?”把问题抛给别人总是没错的……“诶?,数学老师又加题了啊。“那个”,他低下头来,犹豫着,“你的牙……”他微微抬头,想看看我的反应,我正因刚才的失态而失神,面无表情……“我之前没机会跟你道歉,对不起……”,他别过脸去,不再看我。我的脸一阵红烫,“嗯,”我小声说道:“反正漏风是漏风……”,“嗯?”他仿佛突然竖起双耳,“啊,是没关系。还会再长的啦哈哈~~~”看到他似乎轻松的走了,我的心却并不轻松,天知道,在他道歉之前,我觉得我俩是扯平的,可现在,要说对不起的,就只有我了吗?
“峰儿~”操场外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啊,是小姑,喜出望外的我扔下叽叽喳喳的小梅立马跑过去,“小姑,你怎么回来了?这个大叔是谁?”我看了看站在小姑旁边的高胖男,他看起来算年轻,脸却让我想到妈妈榨过的猪油,凹凸不平不平表面渗着油。“峰儿,我是你小姑对象。”他咧嘴一笑,原本就小的眼睛成了两道缝,鼻子看起来更大更平,嘴似乎已经看不见边际。他让我想到家里肥头大耳的猪穿上人的衣服。让我惊诧的是这头“猪”的声音格外动听,夹杂着方言,却亲切悦耳,仿佛是一个认识很久的大哥哥。
对象,小姑之前也有一个对象,那个对象是个安静的人,说话少做事多,瘦小力气大,可以扛起爸扛不动的木头,最重要的是,带给我许多好吃的!我喜欢小姑的那个对象,每次都怀着期盼的心情等待他和我的零食过来。爷爷也喜欢那个对象,除了我之外,他第一次愿意让别人睡他的床。他劝过小姑无数次叫小姑嫁给他,小姑不肯还出了远门去打工。小姑走的时候,我哭着抱住她的腿,她也哭了,却告诉我说她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从她离家后,我对她的印象只有隔期托人带回来的铅笔。她在铅笔厂工作,带回来的铅笔花花绿绿,外面的笔壳和里面的笔芯一样软。这种可以拧成麻花的笔写出来的字却十分淡,我很不喜欢这些绣花枕头妈却不给我买别的,我就拿三个笔换一个同学的铅笔头,或者一毛钱一支售卖,卖不掉就开始送……小姑一定想不到,她的工作排除了侄女的经商之路……
“峰儿,”看我一路无话,高胖男打开了话匣子:“你口渴吗?”“不渴”,“为什么呢?”“我喝过水了”,“我摘地里的黄瓜给你吃好不好?”“不好!”“为什么呢?”“因为这不是我家的地?”“不是你家的地为什么就不能摘呢?”“偷东西,警察叔叔会把你抓走的,“为什么就会抓我呢?”……在回答了他的十万个为什么之后,我想用幼稚形容一个成年人。爸妈也觉得他说话好听,“我大哥,我大嫂,您辛苦了”各种悦耳之词不绝于耳。爷爷一言不发,我发现他的额头多了“三”和“川”。
小姑和对象去亲戚家吃饭,我也被邀去了。高胖男和我玩儿翻手打手的游戏,我的双手通红了也没打到他,疼痛和羞愤使我夺门而出,我跑累了停下才发觉小姑正气喘吁吁在后面叫我。“峰儿,是不是阿朴打疼你了,让我看看”,她拉过我的手,仔细吹了吹,他这个人啊就是玩闹没轻没重孩子心性,你看把我掐的。我看见她胳膊上的青紫,鼻头一酸,“姑姑,你可以不嫁人吗?”“不嫁人我一个人会很孤单的。”她认真地看着我,“我可以陪你”“那我老了走不动了怎么办?”她的语气很轻,“我可以背你。”“姑姑,你就在家,我陪你,等你老了我照顾你好吗?”她握紧了我的手,“峰儿,我们走吧,姑姑回家去给你做好吃的。”
高胖男回来了,他摆弄手里的弹弓似是不经意又很认真的跟我说:“林峰,没想到你这么小气,我不带你玩了。”他转过头用略带愤怒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就带着表哥出去打鸟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自己做了一件让人羞愧的事,又仿佛自己遭受了莫大的委屈,矛盾又别扭。
姑姑和高胖男就睡在我隔壁的房间,平时的我早已入睡,那晚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还在思索高胖男的话,我也不明白那些大人,为什么在他们口中孩子是最重要的,但却在做事的时候毫不顾忌我们的心呢?爷爷怎么都不肯出房门走走,爸妈只在吃饭的时候能见到,现在姑姑也因为高胖男要离开我。就在我伤心时,隔壁似乎传来什么声音,嘤嘤啊啊,像是姑姑被打之后隐忍的哀叫。我慌了,难道高胖男又不知轻重打疼了姑姑?我站起来,又躺下,再坐起来,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得轻松。最后我没有勇气去找高胖男对峙,只能去敲爸妈的房门,我说了自己的顾虑和担心,妈却没有放在心上:“峰儿,今晚跟妈睡吧,不要多管别人的事”。别人?我心想,姑姑怎么会是别人。我钻进妈妈的被窝,里面还有两岁大的妹妹,一张床挤着四个人我只能侧着身子,不能动弹。但心里涌过的暖流却提醒我,这是妹妹出生后,我第一次重新融入这个家庭。
小姑和家里人提出要和高胖男结婚,爸妈虽因距离太远并不情愿但尊重小姑意愿。爷爷和人的交流方式从语言变成语气词,此刻,他长长的叹息表明他强烈的不满和无奈。小姑硬塞给爷爷两百块钱就和高胖男一起走了。吃过晚饭爸和妈在厨房码放柴火,我拿着一根稻草逗弄柴火上的蚂蚁。它们失去了平时的沉着有序,慌里慌张的从柴火的这头爬到那头,又从柴火的那头爬到这头。
“没想到小妹一点不顾及爸,说走就走了。”爸的语气带着苦恼。“还能怎样呢,孩子都有了。”“啊?你是说?”,“嗯,静亲口跟我说的。”“唉,只是这么远,恐怕,一年也不能回来一次。”“峰儿,”妈突然转过头认真看着我说,“以后我不许你嫁那么远,除非你不要你的娘跟老子!”。“哎呀呀,你跟个孩子讲什么,她才多大。”“从小就要教育,不然叫我们两个老的以后怎么办,你看看你家兄弟姐妹,有谁管家里的老头老太”,“好了,别说了……”爸脸色阴沉,“人心凉薄谁能算到,到头来还不是你这个抱养的儿子伺候身前,做牛做马。砸锅卖铁供孩子上了大学结果嘞?哼~”妈轻蔑的哼了一声,继而好奇地问道:“我听说,爸当初为了借钱吃了不少苦吧?”
“嗯,”他看向远处陷入回忆,“那个时候爸带着我日以继夜砍大木,卖力气功夫都凑不够两个兄弟念书钱,只能借。周边借遍了。刚开始别人态度还好,后来借的多了还不起,外人就是话说的难听点尚且给他这个书记三分薄面,林家湾的大伯,你晓得吧?”“嗯嗯,晓得晓得,帮人家杀猪的那个嘛。”妈停下手中的活,定睛看着爸。“他先把爸撵出门不说,又把他叫住,当着众人的面把几张钱票子直接甩在爸脸上!”“啊?以爸的脾气性格怎么受得了啊!”“爸啥话也没说,默默把地上的钱一张张捡起来,一边捡一边数。那大爷还骂呢,他娘的,你个剁肉圆子的,没有那叼用还钱就别出来求人,拿去都拿去,莫回去撬你娘老子的坟丢我林家的人!”“那个年头有几个念到大学的,你们家还出了两个大学生,真不容易啊!”妈唏嘘着,“我真佩服你爸,作为大伯能为兄弟的孩子做到这个份上。”“其实吧,”爸犹豫着,“并不是你想的……”
我斜坐在后门槛上背靠着门,无心再听爸妈神神秘秘的议论爷爷。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了,天空的强光早已褪去,只留下西方一两朵略带红晕的云,似明似暗。山林间的风舞动穿梭着,我的耳边响起沙拉拉的声音,有温柔的凉意抚摸着我的额头和脸颊。门口的白色小花在风中摇晃着脑袋,被我逗弄的蚂蚁还在上面急匆匆地行走。竹叶簌簌飘落下来,池子上的水面便泛起一个又一个淡淡的圈……不知名的鸟叫声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趁着傍晚的清凉,我合上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