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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朝靖元十三年冬,莫邪省北境的苍山关处,大雪漫漫,呵气成霜。
天阴沉得教人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站在城墙上抬抬头,只觉得一伸手就能够着天上的黑云。如果真能摸得到的话,那感觉定是像那千年玄铁一般,冰冷沉重,就像是这天儿。大风刮过,天上的阴云就好似飘飘摇摇地降了下来,与纷纷扬扬的雪片一道,落在了关内百姓的屋檐上,关口士卒的肩膀上,关外苍野的枯草上……
塞北苦寒之地呀!自入冬以来,这里就没有几个晴天。而风雪,则更是边关的常客。
寒冰与霜雪染白了青石垒成的城墙,城墙上殷红的大旗被风雪凝住,冻在了旗杆上。厚重的关门紧闭,门栓上了七八重,接口处结了冻,门面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冰花。关门外的不远处,有一条界河,此时也上了冻。奔腾了小半载的涛涛河水被迫陷入了沉睡,天地一片静寂,细听唯有雪落的声音。
苍山关驻军的营地里此刻倒是十分热闹。帐篷一个挨一个连成了一片,士兵们在营帐中间来回穿梭。或是双手掬着喂马的草料,或是两手端着刚打满饭菜的木碗儿。几名百户每人还都领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烤猪腿,嘴里嚷嚷着打算分给手底下的弟兄们。
“来来来!兄弟们,要过年了,咱们都吃点儿好的,再来几盅小酒,庆祝庆祝!”一个姓赵名驷的百户把自己手下的兵全都招呼了过来。士兵们听到头儿发话了,纷纷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儿,有说有笑地凑成了一堆儿。
“头儿!军营里面禁酒,你哪儿来的‘几盅小酒’呀。别在这儿诓人了!”一名体格稍胖的小兵对赵驷的话甚是不信,说话间还翻了个白眼儿,唾沫星子喷出去老远。
有些新兵蛋子就是这样,刺儿头,啥都要较一较劲。
赵驷瞥了一眼这个刚来不久的胖兵伢子,来了脾气:“嘿!你可别不信。”说着,他变戏法儿似地从身后拎出了一壶老酒,“我可跟你们说,这是我刚参军时从老家姑苏城里带出来的美酒。四年了,我一直珍藏着,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抿上两口,为的就是记住家乡的味道。”
他顿了顿,又道:“今天,你们有福气呀!这是最后几口了,就给弟兄们几个分一分喝了吧!”
酒壶在一群士兵的手中传了起来。他们一个个儿地将那酒壶捧在嘴边闻了又闻,却都只是啜了一小口,品了个味儿。细品过后,还要再闻上几遍,才舍得把手中琼浆递与他人。那胖兵伢子在轮到他的时候忍不住多喝了一口,被旁边的高个儿发现了,背上立马就挨了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的马上就将那酒壶递给了下一位。
“我说头儿啊,这姑苏城是在哪儿啊?”胖兵伢子咂了咂嘴,又囔囔着发话了,“这名字还挺有诗情的。”
“哎,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赵驷盘着腿往地上一坐,张口就来:“这姑苏城啊在江南一带,是蓬莱省的首府。我跟你们说啊,那一带的地名起得都像是诗一样。所以啊,我们那一片儿净出些才子佳人状元郎,真可谓是‘三岁小儿能吟诗,八旬老人善作词’。那才真是名士之乡,文脉昌盛。”
那胖兵伢子撇了撇嘴,一挑他的扫帚眉,道:“那——头儿,你咋就不是个风流才子呢?”
“怎地?瞧不起你们家头儿不是?”赵驷拿起右手往膝盖上一拍,左手在空中上下比划,颇有说书先生的派头,“想当年,我也是诗词歌赋样样皆通……”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群中的一个声音给打断了:“头儿啊,打住,打住。这吹牛不上税,要问谁都会。您就别吹了。”
“你们可别不信啊,你们家头儿可向来是实事求是,从不放虚言的!”
人群里的那个声音提得更洪亮了:“那要不,来一段儿?”
一群士兵立刻就起开了哄。
“来一段儿!来一段儿!”
赵驷拍地而起,抖擞了抖擞战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表情严肃而又庄重:“塞北岁暮风如刀,猎猎卷地袭黄草。我自挽弓向天狼,决胜千里长歌笑!”
“好!”
士兵们连连拍手称赞,心中对自己家头儿的敬意又多了几分。赵驷得意之极,红光满面,心中暗道:“我他娘的有一天也能成一代儒将!”口中却言,“哪里哪里,拙作而已,拙作而已……”
小胖兵伢子此刻已对自家老大是心悦诚服了,便带着关切的心情问道:“头儿,你咋到北境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关来了?你不应该科举入仕去当官儿吗?”
“唉!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着,赵驷用大刀割下一块肥得流油的猪肉,堵住了他的嘴,“来来来!大家吃肉,吃肉!”
…
…
天光渐暗,大雪依旧是洋洋洒洒。旷野风鸣声啾啾,远方的天与地混成了一片。
入夜了。城墙上,军营里,星星点点的都亮起了灯火。
“这几天太安静了。”
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兵健步从城楼里走出,站在城墙上望向遥远的北方,目光凝重。
那里此刻一片黑暗,但老兵知道那黑暗中潜伏着一群可怕的敌人,正森森地盯着富庶的大宁国。老兵甚至能够感受到他们贪婪的目光。
一名年轻的士卒从城楼里跟了出来,与老兵并肩站在垛口旁,顺着老兵的目光眺望北方。
许久,他沉声对老兵说:“驭风国最近没有什么异动。”
他转过身,看向老兵:“老将军,您是在担心驭风国会有什么大的动作?”
“唉!”老兵长叹一声,雪白的胡须在嘴边胡乱飘摇了几下。
“我守关少说也有二十几载了,早已熟悉了驭风国的行为方式。他们善突袭,善骑射;他们作战机变,调兵灵活;他们勇猛有力,坚毅顽固……但他们一直都不善谋略。”
“哦?是吗?”年轻的士卒用手指在身边女墙的落雪上画着圆,语调中流露出一丝怀疑。
那士卒又仔细想了想,停止了画圆,道:“这对我们而言,岂不是一个优势?”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老兵的眉头紧蹙,眼神中渐渐弥满了忧虑,“自那驭风国新王登基之后,我便愈发地看不透这个熟悉的对手了……驭风国国王弑兄初立,这时本该朝局动荡,人心思变。可那小国王却以雷霆之势稳定了朝纲,收服了人心。现在正是他立威的时候,他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可不相信他会与我大宁国修好,共享太平盛世。”
年轻的士卒把手中的雪花团成雪球,又捏成冰块,用力向关外的远方扔去。
“老将军,您怎么就能断定驭风国国王是想立威,而不是与宁国交好?”
老兵将冻得紫青的双手伸向照明的火把,反复揉搓。片刻,他缓缓道:“因为啊,他的骨子里,是个霸主!”
说罢,老兵看向那年轻的士卒,看着他那似听非听的样子,看着他那波澜不惊的神情。他知道,这个后生八成是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就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在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突然,他感到身体一阵被贯穿的刺痛。他缓缓向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腹部已被长剑刺穿。回过头,他看到了刚刚那个士卒冰冷无情的脸。
“你到底是谁?”老兵颤抖着声音质问。
士卒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将剑抽出,擦了擦剑上的鲜血,飞身一跃施展轻功跳下了城墙。
老兵倒在了白雪上,双手捂住腹部的伤口。伤口血流如注,染红了城墙上的积雪。老兵闭上了双眼,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该来了!
不!不行!
他还有一口微弱的气息。
他听到了关门打开的轰隆声和哒哒的马蹄声。这是敌人在入关!
必须要敲响警报,警告关内的兄弟们。
老兵强支撑着,忍着身体的剧痛,向城楼里爬去。每爬一寸,都好似那长剑又一次的刺入身体,在腹腔内肆意搅动。警报响了,城墙上留下了一条殷红的血迹。
城楼里,堆满了放哨士兵的尸体。
驻军惊醒了,但是为时已晚。
驭风国骑兵冲进驻军营地,对刚刚惊醒,还没来得及拿兵器的宁国士兵们大开杀戒。整个苍山关驻军营地瞬间化为了流血漂橹的修罗地狱。
在一片慌乱中,赵驷带着自己手底下的几个弟兄抄起大刀连砍带杀地冲进了中军的营帐。中军帐中,苍山关驻军大将谢青云正挥着长剑斩杀周围的敌人。赵驷一声“将军!属下来迟了!”便跳入包围圈中与谢青云并肩作战。奈何驭风国骑兵太过凶猛,几个人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大刀与长剑都卷刃了,赵驷与谢青云遍体鳞伤。是时候该结束了吧,但他们还在奋力拼杀。终于,在他们精疲力竭之时,敌人的弯刀砍来,赵驷抵挡不住,惨死于刀下。谢青云一恍神,胸口就挨了一刀。他怅然倒地,几名驭风国的士兵围上去,一人补了一刀。谢青云睁大了眼睛,没有了气息。
小胖兵伢子见状,豁出去了地拼杀。眼前的好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地,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弯刀劈头砍来,高个儿替他挨了一刀,当场咽了气。胖兵伢子受了刺激,大喝一声:“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便冲进敌军阵中,却被乱刀砍杀,壮烈赴死。
至此,苍山关驻军,全军覆没。
雪停了。
冷月破云灭残星,孤马长嘶动冰河。
血浸白雪雪似墨,风肆苍野野回歌。
感伤壮士皆战死,可怜征夫无独活。
残旗断戟火犹热,不负当年誓报国。
冬去春絮漫故乡,夏来暑催麦穗黄。
悲哉妻子老父母,千里书至泪满裳。
…
…
距苍山关南一百七十里的莫邪省首府玉门城东,西北总督府中,李庆皱着眉头伏在桌案上,双手按揉着两侧酸胀的太阳穴。
在今晚亥时,李庆就困得站立不稳了。这几天北边的驭风国和西边的后夏都没有什么动静。虽说李庆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掉以轻心吧,但一个安稳觉的诱惑力着实是太大了。看今天的军务政务都处理妥当了,李庆回到里屋是倒头便睡。谁知就在他与周公相言甚欢之时,突然被莫邪省巡抚的一纸军情给揪了起来,气得他是连声骂道:“他娘的,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怎么又折腾起来了!”
揽衣推枕,步入正厅,细看前线军报,李庆大惊失色——驭风国骑兵竟大破苍山关,我苍山关三万驻军竟全军覆没!
“他娘的!驭风国骑兵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孤兵入关,还斩我三万将士……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还教不教人过年了!”说着,李庆抹了一把脸,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
“哎呦我的部堂大人!”莫邪省巡抚严玉一把将李庆手中的军报夺了回来,指着军报上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文字,颤抖着手,高声道,“李老兄啊,你可知这不仅仅是三万条将士的性命那么简单!这是近十年来敌军首次大破苍山关,还接连攻下了金山、轮台等多座城池……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在你我二人的任上发生了呢!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说着,严玉也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和李庆坐成一排。
“严老弟啊,你这么激动也没有用啊。”李庆拍了拍眼前这位同年,安慰道:“驭风国既然敢来犯,我们把他打回去不就得了?到时你也不用再担心丢官罢职了,对不对?”
严玉摆摆手道:“李老兄,我也不是在担心这个。我一人被罢官何足挂齿?关键是老兄您啊!还有,还有这莫邪省的百姓们,他们恐怕也要受苦了……”
“行了行了,天不早了,老弟你也回去歇歇吧。”李庆叹了口气,便想把他打发回去。反正,这位老弟在正事儿上也是指望不上了。
严玉明白总督是想赶他走,却也乐得清闲,不想被这等烫手的山芋给烧了手,就打道回府,细细思索他的保官大计去了。
严玉走后,李庆强提起了精神,伏在桌案上,凝神思索驭风国这次来犯的意图和应对的措施。
挡是肯定要挡的,都指挥使已经派兵去挡了。但是,十年了,驭风国突然爆发如此迅猛的军事行动,定是蓄谋已久,肯定不是单单的攻城掠地。这背后,必定另有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