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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光明本想溜进书院里玩玩,但进不去,他也不好意思潜入,三人很快就继续上路,赶往老川村了。
老川村在山里,距离镇上不远,但道路也算崎岖,三人翻山越岭地行了数日,过了镇子才看到村头的老树。
村子边上是一条已经干涸的河床,河滩上长满了各种植物,在春日软风里颤巍巍地生出新芽头。
“夏天的时候就有点儿水,其他季节就是条旱河。”沈光明指着那河对唐鸥说,“小时候河水还是很多很清的,我们常常在河里洗澡捞鱼,现在不行了。”
唐鸥笑笑看他:“在这里洗澡啊?”
“是啊。”沈光明说。
唐鸥:“你那时候多大?”
沈光明想了想:“□□岁之前好像一直都在河里洗?”他转头看沈正义,沈正义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
唐鸥摸着下巴,脸上是十分怪异的笑意:“□□岁啊……□□岁的沈光明,皮肉嫩不嫩?”
沈光明:“……”
他趁沈正义没注意,抬腿狠狠踹了唐鸥那马的屁股一脚。马的屁股肉挺厚,尾巴扫扫,没事儿一样。“你就不能正经点儿!”沈光明怒道,“都到了!”
唐鸥肃然道:“在下只是关心此地孩童体质,这才多问了两句,不知沈少侠想到了何处。唐某真是冤枉。”
沈正义从前头转过来懒洋洋道:“哥,别欺负唐大哥了,赶快走吧。”
唐鸥笑道:“这位沈公子所言甚是。”
沈光明:“……”
唐鸥如此这般地逗他几回,沈光明差点忘记了自己将要见到沈直。
沈家在村子边上,周围没什么人家,十分安静,或者可称为荒凉。沈光明与沈正义下了马,小心走到院子前。院墙用破砖歪歪扭扭地垒起来,大约一人高。院门落了个铁锁,沈光明看沈正义:“怎么还锁上了?”
“我没有钥匙。”沈正义说,“这是我们离开之后爹才做的吧?”
“他去哪儿了?”沈光明没有进屋,而是跃到一旁的树上,凝神细听。周围除了他们三人,并无别人的呼吸与脚步声。他跳下来,正巧看到沈正义盯着自己。
“厉害不?帅不?”沈光明有些得意,“这都是实打实的功夫。”
“唐大哥教你的?”沈正义问。
沈光明回头看了两眼唐鸥。唐鸥留他们兄弟两人聊天,自己一个人靠坐在一个大树桩上打盹。
“不全是,但和他始终有关系。”沈光明擦擦鼻子,“都说过了,他是我恩人。”
沈正义拉着他坐在院墙下,踌躇很久才慢慢道:“我都听唐大哥说了,你和……你和我爹之间的事情。”
“……”沈光明没想到唐鸥居然已经说了,一时有些慌乱,“不不,正义你不用担心。都是可以再谈的,不是什么解不开的仇。”
沈光明怕沈正义心中有疙瘩,连忙跟他解释,但沈正义却十分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大哥,你不用谈,也不用解开。”沈正义说,“错就是错,你不用原谅。”
沈光明从没想过原谅,但也没想过要怀着这恨意过一辈子。
和那些揣着恨意长大的人不一样,沈直的事情他知道得太晚。恨意若不从小培植,很难全心全意扎根生发。因而他虽有恨意,但那恨意却像被人硬生生塞进脑壳里一般,是他生命里未曾料想过的外来物。
沈直对他没有过什么像样的慈爱,他便以为世间的爹都是这样的。沈直也没有好好地教过他什么,他也的确觉得天底下的父亲,应该也都是这样的。
冷漠、自私、恐怖、凶狠,沈光明所理解的父亲大概能用这样的词语概括。
可他对过去的生身父母也毫无印象。据说辛家堡在被大火烧毁之前是个挺和乐愉快的地方。可究竟如何和乐愉快,沈光明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也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何谓“更好的生活”,在遇到唐鸥之前他毫无概念。他对家的所有想象和憧憬,全都落在唐鸥身上,没办法脱离。
沈正义说罢那句话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了,只好拍拍他大哥的肩膀,算是给他些支持。
“一会儿你若揍……揍他,我当做没看见就是。”沈正义悄声道,“你别把人打死。”
沈光明:“……正义啊,你可是读圣贤书的人,你怎么……怎么……”
“圣贤书也比不上你重要啊大哥。”沈正义说,“圣贤书又不能给我吃的,不能带我去玩儿。爹确实太错,我总不能因为他是我爹就要你无原则地原谅他。虽说‘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但也有‘大义灭亲’这一句。我选择信什么是我的事情,总之你不用顾忌我。”
沈光明有点受感动,又觉得沈正义这想法隐隐不对:“你考功名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写。”
“那是自然。”沈正义叹了口气,“爹不会去二姐那里的。他怎么对你们,我都看在眼里。你和二姐是生是死他都不在意,难道会因为二姐嫁入杰子楼就巴巴地赶过去?若他真是当年辛家堡大火的纵火之人,又怎么可能再走出去,暴露在江湖之中?”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忽听唐鸥从树桩上站起,抬头看着一边的山壁:“有人下来了。”
这小院子背靠一面陡峭岩壁,沈光明这时忽地想起沈直也是有武功的人,这峭壁应该难不倒他。
正忖度着,他也听到了上头传来的声音。有人负着重物从上面往下攀爬,碎石滚落的声音不绝于耳。沈正义站在沈光明身边,紧张地攥住了自己袖子。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突然停了。
“……正义?”那人在上面沉沉地问,“你带了什么玩意儿回家?”
沈正义猛地挺直腰杆:“不是别人,是大哥和他的朋友。”
山上那人静了片刻,随即发出难听的笑声。
“小东西,有奇遇了啊。”
树丛簌簌作响,有一人背负着死鹿,从上头咚地一声落在沈氏兄弟面前。
沈直年约四五十,但身材高大,雄武有力。气候乍暖还寒,他却只穿单衣,双手鲜血淋漓,神情异常冷淡,只在看到沈光明的时候稍微笑了笑。
那笑也是阴沉沉的。
沈正义不敢出声,沈光明上前一步,大声道:“妹妹要成亲了,你去不去?”
沈直上下打量着他,眯起眼睛,没有出声。
沈光明很怕他这种审视的表情,但身后有沈正义和唐鸥,他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连声爹都不叫么?”沈直冷漠地说。
沈光明抿着嘴不出声。
“你在哪儿学来的功夫?”沈直眯着眼睛,盯着沈光明的心口,“运气不错。”
沈光明不懂指责,更不懂争吵。他愣愣盯着沈直,仍旧觉得自己怕他,非常、非常怕。
就在这沉默的片刻,沈直突然将背上猎物甩到地下,双脚在地面一蹬,呼地冲着沈光明亮出一双手。
他手爪劲力极重,从上往下击向沈光明,几乎是一出必死的杀招。
唐鸥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更没想到沈直武功居然这么好。他再飞身救援只怕已经来不及,不由怒吼一声:“沈直——!”
沈光明不闪不避,将扑到自己身上的沈正义推开,举掌挡下了沈直的这一招。
他和唐鸥在子蕴峰上常常对练。唐鸥为令他全速成长,每每出手都使出七八成功力,秋霜剑的刁钻之处更是毫不留手。沈光明被他打得狼狈,但拆招之间,学得也极快。
他先于瞬息间引出大吕真气,全灌入双掌之中,随即在接触到沈直的时候立刻将真气输入他掌中。大吕真气与世间绝大部分的真气都是互斥的,沈直立刻知道不好,飞快后撤。但真气行得极快,他半身发冷,手脚已显僵硬。
沈光明硬生生接了他一招,自己也很不好受。正待再上前,忽见沈直摇晃两下,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腥黑的血水。
“爹!”沈正义大惊。
沈直面前支撑着自己,哑声笑道:“死不了。老子命大得很。”
他这话一出,唐鸥顿时大惊。
数年前的子蕴峰,夜色火光之中,溪边卧躺的虚弱孩子,阻止自己救助的高大壮汉。
死不了,命大得很。那汉子也是这样说的。
唐鸥记不清那人模样,却将他说的几句话反复在心内咀嚼,怨自己无能,也为那人的心狠吃惊。
——你救他,你知道他是好是坏?
——你知道他爹娘是好是坏?
——你若救了他,他以后成了杀人放火的大恶人,你说是好是坏?
唐鸥此时再想起那人隐没在黑暗之中说的几句话,顿时全明白了他对沈光明恶意的来源。
他只觉胸中又痛又苦,惶然看向沈光明。
自己曾有机会救他的。在他的命运还未被沈直扭曲破坏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