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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上元节,如果是往年,只怕就算在这深宫内都能听到,那潮水般的欢呼一浪一浪,不断拍打宫墙的声音吧……
夜深露重,远远望去,奉天殿的方向依旧闪耀着微光,看样子父皇还在忙着批阅奏章。
如果我能为父皇分忧的话……
刚准备移步过去,宫中教习的女官忙拦住他:“殿下,夜已深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只是去奉天殿问候父皇罢了,片刻就回来。”
“可是……陛下近些日子事务繁多,殿下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好,明日还要早些起身,跟随那位有名的大人学习诗赋呢……”或许是觉得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去了也是添乱,女官忙笑着劝阻。
“终日吟诗作赋,可是国难关头,胸中实无一策……这等只会寻章摘句,搦管抽毫之辈,以后都不用见了,就说我身体欠安。”正在变声的嗓音清冽中略有几分沙哑,只论音色来说,还只是一个少年。但那堪称龙章凤姿的俊美容颜却有如冰封,一双锋锐的眸子冷冷扫过,和平常的十一岁孩童有泾渭之别。
果然,生于帝王家的孩子始终都较为早熟,不能以常理看待。女官认识到了自己的逾越,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告罪。
“殿下,光线昏暗,还请多多小心。”走过殿门前长长的回廊,值夜的侍卫想过来搀扶,被他拒绝了。
光线昏暗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年水患蝗灾相继而来,不少田地都是颗粒无收,地主士绅仍然大斗收租,小斗出粜,盘剥百姓,以至于流民四起。很快,各处关隘相继失守,告急书信如雪片般飞来。都道是乱民草寇势大,丝毫不提自己之过。虽然他尚且年幼,但自小学习帝王心术,心中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满朝文武都已经腐坏掉了……文臣视财如命,无论什么钱,都要雁过拔毛,武官也上行下效,克扣军饷,以至士卒疏于操练,武事废弛已久,自然是抵御不住。
为了节约宫中开支,他父皇一再下令节俭度日,连这宫内的灯烛都削减了一大半。所以夜间来往,还要注意脚下,不然免不了要跌几个跟头。
轻手轻脚走进奉天殿,果然那位当今的九五之尊还在伏案疾书。几日不见,父皇貌似又苍老了许多,他本打算默默守着,等到父皇忙完了再向他请安。可是事与愿违,昏黄的油灯照明能力太差,他不小心踩到一块碎瓷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又是什么坏消息?潼关失守了?”御座上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血红着眼睛,不耐烦问道,随即抬头看了看:“是你啊。”
“儿臣见奉天殿还亮着,来看看父皇。”
“有心了。”
得到首肯后,他轻轻来到御座前,挥手让一旁的宦官退下,自己移过砚台开始磨墨。
“这是!”
看到桌上一封摊开的奏章,他瞳孔一缩。虽然还没作出批示,但显然陛下正在考虑这事。
“父皇,这万万不可!各地流寇不过疥藓之疾,西狄才是心腹大患!”
奏章上所说的是建议借兵平叛,邀请西北方那位王朝多年来的宿敌进入关中,帮助王朝剿灭流寇,这无疑是饮鸩止渴,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本朝先祖正是因为把入主中原,残暴不仁的夷狄赶回西北,这才建立了大虞朝,这样做显然与先祖的理念背道而驰。
“哼!”暴躁的帝王重重一哼:“本朝先祖当年披坚执锐,亲冒矢石,这才驱除夷狄,以德配天下。但这些乱民竟不知感恩!满朝文武也尽是些无能之辈,只知互相推诿!这样不过是让天下回归之前的模样罢了,让他们知道,没有我大虞朝先祖,世间究竟是怎样的水深火热。”
“……恐怕国库不能负担喂饱他们的花销。”
“所以让他们就地自行筹措粮草好了。”御座上的人烦躁地抓着头发。
自行筹措?只怕是屠杀和劫掠吧……
脑中一时没办法将这个暴怒中带着神经质的人,同往日的父皇联系在一起。
“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日后你为人主,当勤勉为政,爱民如子,励精图治……”
一直以来的教诲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这绝不是父皇!
“父皇请三思!如此一来,必将是生灵涂炭的结果!”
“那就随他去吧!若不是逼到这程度,朕也不会出此下策!”盛怒中的帝王拉过奏章,龙飞凤舞写下“准奏”的朱批,那鲜红的色泽,竟仿佛流尽众生之血凝成。
“不是大虞朝的中原,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朕绝不做亡国之君!”像是说服自己似的,九五之尊颤声说道。
但是事与愿违,以毒攻毒并没有治愈王朝病入膏肓的躯体,在两相夹击之下,更是日薄西山,风雨飘摇,只能不断迁都、南狩……终究还是退无可退,兵临城下了。
“你为何生于我家?……”
城破之时,父皇杀尽宠妃,用带血的鲜红剑刃刺进他胸膛。
“原本想过,让你带着金银细软,就此隐姓埋名生活下去……只可惜你生了这等容貌……与其在乱世中受尽折辱,倒不如就此去了,青史之中还能留个太子殉国的美名……”
体内的力量仿佛随着长剑一起被抽离,视线模糊,依稀看见父皇狂笑着饮剑自刎的身影。
四肢渐渐冰冷,有谁喂了他一颗药丸?
睁开眼,视线中是一位青白长袍的道人。身下软软的,伸手一触,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只仙禽背上。
“你醒了?贫道见你骨骼清奇,可愿入我昆仑?”
仙人?
“谢仙人救命之恩……我父皇呢?”
“发现你时周围已经没有生者了,魂魄也被拘走,若不是你天赋异禀,也断不能活下来。”
魂魄?拘役?难以理解……
“今天变故太多,估计对你来说冲击过大了,什么都不要想,放轻松一会吧……”
然后,仙人就带着他一同离去,紧接着就是光怪陆离的飞剑斗法、波澜壮阔的正邪相争……
据仙人所说,那些被他诛杀的邪道修士就是这次天下大难的元凶,那些人为了收取人魂祭炼法宝,在世间行瘟布蝗。等到灾厄降临之时,他们只用布下一个收集魂魄的祭坛,自有无辜枉死的大批生魂被拘役其中。
那么杀了他们就能还天下太平,为死去的人报仇了吗?
仙人摇摇头说,在离这里很远的天外,还有一群名为天魔的生物,它们会一刻不停地迷惑修士,驱使他们犯下种种罪孽,毁人道业。
“修道一途,无论外魔和内魔皆是大敌,若无心中贪痴嗔恨之魔,外来天魔也无计可施。你逢此变故,想必对魔心生警惕,对于日后修行也是大有裨益。可愿随我入道,证得长生?”
“证得长生就能除尽邪魔吗?”
“不……”仙人笑了:“本门的长生之途,即为除魔之道!”
“弟子愿意。”
紫极殿中,薛景纯睁开眼。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从那以后,他便以诛杀邪魔为己任。只是那是还不懂,天下之魔皆是人心所生的道理,魔是越杀越多,但却如抽刀断水一般,杀之不绝。回过神,自己已是杀戮过多,身陷重劫。
只怕比起大多数魔来,自己的罪业想必更为深重吧?不过没关系,他只想作为一柄诛魔之剑,战斗到直至剑刃断裂的那天。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袖袍一拂,一道细如发丝的剑气激射而出,穿过空荡荡的大殿,无形中把一个影子钉到廊柱上。
那影子慢慢凝实,却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眉心一个红点,正是被剑气穿过,钉住元神无法变化的痕迹。
“咳咳……呵呵……不愧是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这么敏锐。”那男子一边咳血,一边笑道,如果不是形容狼狈,倒也是温文尔雅。
“以失去一道魔念的代价,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以薛景纯这等心性修为,自然不会平白产生别的杂念,像刚才这种突然回忆以前的景象,必定是外魔在搞鬼。只是天魔用尽全力,也仅能让他想起这些,但薛景纯产生的想法,则不是天魔能左右了。看他清冷淡漠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纯粹的旁观者。
“只是来打个招呼罢了……阁下师弟于我道有缘,所以特来感谢玄微真人的照顾。日后她重归魔天,想必玄微真人已不驻人世,此次提前道谢,只是怕失了礼数。”男子微笑着,虽然额头被钉住,不能颔首,也把双手遥遥一揖。
“她绝不会入魔道。”
森寒的语句几乎让满室结冰,只是那魔头恍若未觉:“玄微真人动怒了?真是少见……本座此行仅告知一声,并不是征求阁下的首肯。”
薛景纯想起第一次遇见那位少女的情形,那时王诩又起了坏心思,故意放着妖鲛兴风作浪,让满船来昆仑求道的人都骇得面如土色,只有她……虽然修为不是最高,却第一个站出来。后来她被同船之人陷害,是自己随手救起她。
第二次只闻其声,他在步天台弹琴,听到一群修士在他之前刻字的悬崖清谈论道。本来修士界同行相轻,以成败论人的风气就很重,薛景纯也习惯旁人在背后议论他,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宁愿被排挤,也要为他仗义执言,果然后来被群起攻之。不过反正遴选期间也不会有人下杀手,他也懒得管,就当是让她吃一堑长一智,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第三次不知怎的,她竟对自己产生莫名其妙的敌视行为,难以理解。不过她落败后还咬定以前的他比现在强,那死硬的样子十分有趣。
一路冷眼旁观,发现此子心性坚韧,适合习道,如果不是王诩动了收徒之念,只怕他早就下手了。可是后来察觉到夏元熙误接高阶任务,他只匆匆借了王诩分(和谐)身,迅速赶过去,竟然目睹了一桩大秘密!如此一来,只能由他教导……以过来人的身份。
“多说无益,一切取决于她本人,这点上我相信她。”那少女上挑的刀子眼仿佛就在眼前,薛景纯知道,他们是一类人。不过,既然已经有错误的范例在先,这次,他一定不会让她重蹈自己覆辙。
被符文封印的长剑凭空出现,一束火光飞向大笑不已的天魔,将他化为灰烬。
天魔属于天人,是秉承天地福报而生,除了被天魔迷惑的本人可以降伏它们,任何越俎代庖诛杀天魔的行为也会同杀人一样产生杀孽。但这点杀孽这对于他来说,早已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只是动用那柄剑又让他感觉到了烧灼的痛楚,薛景纯将黑缎手套拉高一些,遮住广袖之下新烫出来的灼伤。除魔什么的他会来做,只希新一代弟子们能尽快地安全成长起来,让昆仑在星宿劫之前恢复元气。
应该可以坚持到那时候吧……他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