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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年节气氛愈浓,却无人敢当着圣人的面喜庆,盖因七殿下的病时好时坏,太医直呼邪门,并言若能过了这个年关……而后又止住了话头。谁都知道太医这样说话只是为自己续命,一向宽仁的圣人这一阵来急红了眼,朝堂上杀个把人也是有的,便后宫里侍寝都战战兢兢,深恐在自己轮值的夜里七殿下就突然发了病。
宫里有些老人说,圣人上一回这样狂躁,该是沈才人投井的时候了吧?
宫里有些更老的人说,圣人上上一回这样狂躁,该是……颜德妃病逝的时候了吧?
殷染搬来一只矮脚杌子,拿笔去描墙上挂着的九九消寒图。一瓣瓣明明已很清楚了,可她偏要再掰着手指数上两三遍,才肯相信原来真是一岁尽了。
她入这深宫里来,原来已经三年了。
掖庭宫里不是宦官就是仆妇,大家倒也互相送起礼来,然而殷染,连同殷染的鹦鹉,在掖庭宫中实在是风评太差,以至门庭冷落,无人问候。正好大雪也太冷,她不高兴出门,便成日价龟缩房中,守着火炉看书发呆。
只是他……他,仿佛真是很久没来了。
他们往昔……都不曾分离过这么久。
他是不是听懂了她让鹦鹉放出去的暗示,所以有意先避过这一阵风头?
殷染其人,精明的时候异常精明,迷瞪的时候异常迷瞪。她也不愿去回想自己上一回与段五见面的情状,那还是在东亭里,飞雪扑面,她指控他害了小七,而他到最后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总是这样的,朦胧温吞,笑意盈盈地迫使她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自己却连一点骨头碎子都不肯吐。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为此而伤心。
不对不对,段五是不会伤心的。
殷染撇了撇嘴。她决定不再想那个幼稚、无聊、莫名其妙、不知好歹的少年郎,打开自己的小妆匣,她想给沈青陵挑一个过年的礼物。
妆匣里是她偷偷攒下来的一些小小赏赐。她想青陵大约是看不上的,但这个礼总得送,与小七那边一样,都得送。
都是没娘的孩子,她也不想跟他们比惨。
“殷娘子?”
一个小内官在门外唤了声,惊了她一跳。
“殷娘子,叶才人到了,请您准备准备。”
***
殷染实在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给她送年礼的,竟然会是叶红烟。
当红烟袅袅婷婷地走入来时,她已经将乱得不能下脚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杯茶水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暖融融的炉火全拢在房中唯一的一张椅榻旁。
红烟一见到她,眼圈就红了,低唤一声:“娘子!”
殷染看见她哭就头疼,众人退下之后,她去关了门,但听红烟道:“我给娘子带了一只暖手的小炉,怕娘子夜深体寒……”
殷染顿了顿,“暖炉我多的是。”
红烟看了她一眼,复低下头去,“我知道的。可是那只银香球,难道您还没有还给……他?如今是非多有,您可千万……”
“这话我不明白。”殷染笑得眉眼弯弯,“那银香球是东平王殿下送我的,内廷档案都记了,不知能有多大干系?”
红烟叹了口气,“阿染娘子,您就是太固执……”
“不不,我可不固执。”殷染连连摆手,“旁人不知,叶才人莫非不知?我只是太懒,连圣人的床,我都懒得爬的。”
红烟倏地站了起来。
她秀丽的脸上已毫无血色,嘴唇在发颤:“阿染……你……你毫无心肝!我当初是为了什么,才……你明明知道!”
她袖中的手指将罗帕绞紧了,绞得皱成一团,殷染盯着那罗帕,她开始庆幸自己毫无心肝,不然一颗心恐怕就与那罗帕一样被绞成碎片了。
“我只知素书殁后三日,你便打扮齐整去了清思殿。”殷染轻轻一笑,“你说你是素书的好姊妹,要为素书讨一个公道,对不对?真是有趣,素书有那么多姊妹,怎的偏偏是你去讨公道?”
红烟双手捂脸,肩膀抽动,哽咽道:“你竟是这样想我……那三日里你神思不属,我只道你是为沈娘子难过,我,我是犯了傻气,我一意以为圣人会杀了我的……”
殷染看着她哭,自己漫漫然地笑。红烟实在是很聪明,那一次面圣押对了时辰、押对了地点,甚至还押对了当值的宦官高方进。这样聪明的女子,如何能不得圣宠呢?
只是可怜了素书了。
只是可怜了素书,却给她踩着,做了她得宠的阶梯了。
殷染说不清楚自己面对红烟是什么心情,她只希望自己不要面对着她才好。
于是她转过了身去。
红烟慢慢自指缝间抬起了头,泪眼朦胧,眼底一片冷锐:“阿染娘子又凭什么可以这样指摘我?当初沈娘子殁了,我不过是借机上爬,却不似阿染娘子,是落井下石!”
殷染的背影仿佛凝固了一般,在那直棱窗格出的阴影里沉默地立着。红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那色泽寡淡的裙角被风撩进了火盆,沾上了些微火星子,而她仍没有动弹。
红烟相信,即使身处火海,焚天灭地,殷染若不想动弹,也绝不会动弹的。
她不是自弃,亦绝非愚蠢。她只是冷漠,一种近乎懒惰的冷漠。红烟毕竟伺候了她那么多年,陪着她走过那么多坎,她知道这位娘子的心中是一片荒芜,一片摈弃了所有矫情余地的荒芜。
因了这片荒芜,红烟即使抛出了这样恶毒的话,也没有能够感受到分毫的愉悦。
红烟也因此而更加痛恨她。
红烟哭得无趣了,便开始抽噎着擦眼泪,时或叹息一声:“阿染娘子,我此来,只是担心你。你在掖庭或许还不觉得,大明宫那边实在已闹翻天了……”
“查出什么了?”殷染开口了,却是开门见山,绝无废话。
红烟反应也快,只道:“我也不明内情,都是孙公公在查。只是前几日听闻竟然查到十六宅去了,我心中发了慌,今日终于觑得机会来告诉你……”
殷染慢慢地回转身来,盯着她。
窗外天色惨淡,而殷染的脸色更惨淡。
红烟竟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她一双眼睛已经哭得犹如核桃般肿,抽抽啼啼地又道:“也不知孙公公是得了什么信儿,到了十六宅就直奔陈留王邸……不过还好,”红烟抽了口气,“陈留王说他压根儿没来过掖庭宫,掖庭宫里有多少污秽都与他没有干系。”说到此处,红烟偷偷溜了殷染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敢继续说下去,“他还说,若掖庭宫里果真有鬼,便该下狠手去查,决不可害了……七殿下。”
殷染沉默了很久。
被窗棱分割成十数片的天空中阴云低压,铁马在风中轻撞,发出清脆如乐声的响。可那响声入了耳便嘈杂得直逼心腔,让她几乎不能思考。
都说外物乱人心,可是好好的外物,总是入了人心才变得乱七八糟。
殷染不说话,红烟一时也不敢再说了,只是擦泪。大约连红烟都晓得她是可怜的,不论真心还是假意,红烟这泪水都是为她而流的。她的脑中一片嗡鸣声,一下子什么都想不明白,便只好发问:“嗯……这……他说错了吗?”
红烟微愕。
“你哭什么?”殷染的语气愈加和蔼了,“我真未明白。”
红烟低下头,咬了咬牙,复抬头道:“阿染娘子!你莫忘了,那些东西,可都是东平王殿下送的——”
不用再说下去了。
她已经看见殷染的身子晃了一晃。
自己指责她对沈娘子落井下石,她纹丝不动;而自己警告她遭陈留王落井下石,她便突然有了表情。
原来她毕竟还是个自私的人啊。红烟不知为何舒了口气。
然而殷染立刻又站直了,站稳了,她皱着眉,仿佛是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又道:“他做得对。我若是他,这样的时刻,下策鱼死网破,中策明哲保身,上策落井下石——我若是他,我自然也取上策。”
红烟愈发不能理解地看着她。
殷染转过头,见到她的表情,带着冷意微微一笑,“多谢叶才人提点,天暗路滑,还请早回吧。”